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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倒吊鬼(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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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之鑿鑿,清未哪能不信,只是死而覆生之事太過蹊蹺,再加之門前倒吊著幽魂,一切實在是荒謬至極,他坐在床上半晌竟不知如何是好。

“隨我去大理寺吧。”像是知他的難處,司無作做了個揖,“我在長安有處宅子,若是嫂嫂不嫌棄,可與我……”

“你我怎可同住?”清未冷聲打斷司無正的話。

司無正神情淡然,走到床邊一動不動地站著。墨色的陰影一下子將他籠罩,清未不由仰起頭,卻讀不懂司無正眼神裏的情緒。

“嫂嫂可要想清楚,沛縣的人都知道你已經死了,有人發現你起死回生還是小事,若是被當做妖魔鬼怪,嫂嫂以為自己會如何?”司無正俯身,語氣冷淡,威脅道,“十一年前,長安盛傳有一人能見鬼神,後被當做妖魔活活燒死;七年前,有一稚童夜間夢游被當做鬼怪俯身,生生活埋;三年前……”

清未越聽,心裏越是發寒,擡手打斷司無正:“要我住也行,只要你……”

“只要我不逾越?”

清未沒有回答,但神情松了些,卻沒看見司無正玩味的眼神。他起身往屋外走,肩頭忽而被披了件厚披肩。

“外面冷,你不能不穿。”司無正淡淡道,“畢竟活人怕冷。”

清未低低地應了,伸手把披肩的搭扣系上,跟在司無正身後,正面又對上了倒吊著的鬼。

倆死物相顧無言,倒是倒吊著的先開口:“後會有期。”

“你若是冤情得昭,我們可就不會再見了。”司無正率先走出門,輕笑著伸手,“來。”

清未猶豫著握住,然後閉目從倒吊鬼的身體裏徑直穿過去,竟無甚感覺,走出來以後外面的世界與屋內一般,無任何分別。

只是司無正這人似是與他印象中有了區別。

清未是窮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小就在大戶人家幫工,後來被迫嫁給司無正的哥哥日子才過得好些,但也不受人待見,畢竟是男妻,也只有男妻才會嫁給不能人道的男人。而司家是鄉裏望族,世代為官,清未記得第一次見到司無正,是在他成婚那晚,他的夫君還在與賓客飲酒,司無正忽然闖入婚房,默默送來一盤糕點。

那時清未對司無正的印象極好,只覺他是司家苦讀的孩童之一,未來必定有大出息,如今看來當時的想法的確沒錯,只可惜司無正的性子倒與印象中不同,是極霸道不講理的人。

他們順著酒樓人來人往的樓梯往下走,司無正沒有繼續牽著清未的手,反而將雙手背在身後不緊不慢地踱步。大理寺的一幹人等候在店外,各個都抱著劍,然而司無正這個少卿卻沒有帶兵刃,反而頗為斯文地在腰間別了把折扇,甚至連和櫃臺前的掌櫃說話都很斯文——一手輕遮在嘴邊咳嗽,把銀錢遞過去轉身就走。

“可是受了風寒?”清未忍不住追上去,“我見你咳嗽,應是早上開窗吹了太多的冷風。”

“嫂嫂多慮了。”司無正頭也不回地否認,從屬下手裏牽過一匹馬,翻身躍上,再偏頭囑咐,“再尋一匹馬來。”

清未會騎馬,但不太擅長,所以司無正特地遣人與他並排,且抓著韁繩,自己則領著一小部分下屬直奔大理寺而去。

官員被殺一案雖然時日久遠,但事關重大,必須要與刑部共同會審,再者如今案件牽連著一縷倒吊在酒樓裏的冤魂,就是相當於牽連著清未的死而覆生。

如此看來,他在這世間唯一尚且有些淵源的竟是昔日丈夫的弟弟,可若是沒有荒唐的一夜,清未還能與司無正好好相處,如今卻是再也不能了。

說到底還是他自己的錯,竟在半推半就間做了這檔子事,然而清未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他嫁進司家多年來頭一回品嘗到情愛的滋味。

並不痛苦,反而是期盼許久的熱烈纏綿。

不過清未是不允許這些想法在心裏久留的,等他也來到大理寺門前,司無正早已與尚書郎在內室議事,而侯在門前的下人則一言不發地將他帶去了客房。

“少卿讓您先在此處歇息,等事情結束,他便會前來接您。”

清未行禮謝過下人,不多時又有人進來送茶水,他喝了幾口,嘗不出好壞,但入口清甜,很是好喝。

“我記得你以前喜歡喝鐵觀音。”

他擱下茶碗,看見了從屏風後走出來的司無正:“你何時來的?”

司無正把手握成拳擋在嘴前輕輕地咳嗽:“嫂嫂只顧著喝茶,怎會在意我呢?”

話裏有話,聽得清未直皺眉,他起身走到司無正身旁,低聲問何時走。司無正對他眨了眨眼,本想打趣,但最後開口時還是正經道:“這案子還沒結束。”

“兇手不都已經抓住了嗎?”

“尚有些證據未足。”司無正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盞茶,“嫂嫂……是不喜歡這茶,還是不喜歡我給你的茶?”

清未沒想到司無正會在意這些,他蹙眉解釋:“我既已經死了,喝不喝又有什麽區別?”

“嫂嫂也覺得自己是個死物?”司無正笑得莫名,忽而握住他的手,“雖是涼的,但也有溫度。”言罷又去摸脈搏,“雖緩慢,但從未停過。”

清未慌張地抽出自己的手,用袖籠遮住十指,端出一副冷靜的模樣:“可你說我死了。”

司無正意猶未盡地摩挲著碰過他的手指,輕聲說是的:“嫂嫂的確死了,但死而覆生也是真的。”

“嫂嫂,請望自珍重。”司無正說著,竟鄭重地向清未行禮,“俗話說人死不能覆生,嫂嫂有如今的境遇,實在不能不珍惜。”

“你說得我怎會不懂?”他苦笑著握緊了拳,“只是我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忘了,更不記得是如何活過來的,所以就算活著,又能如何活呢?”

清未說完,更覺苦悶,他的父母早在他嫁入司家時就拿著錢去過起了好日子,可能直到他死都未曾出現過,所以現今就算他不想與司無正相處,也無處可去。

從生到死竟都擺脫不了寄人籬下的境遇,清未的心情萬般淒涼。他正兀自悲傷,屋門忽而被人推開,膀大腰圓的大理寺丞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見了清未,眼前一亮:“無正,你從何處尋來的美人?”

司無正面無表情地擋在嫂嫂面前,勉強行了一禮,語氣雖沒變化,但清未卻意外地從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捕捉到一味厭棄,一味憐憫。

厭棄自然好懂,只那絲憐憫竟讓司無正平添了幾分高高在上的氣勢。

然而只是一瞬。

“大人,此乃我內人。”司無正嗓音輕柔,字正腔圓,說得一點也不臉紅,“從鄉間來長安尋我,昨夜剛到。”

大理寺丞聞言,面上劃過一絲不甘,甚至沒有好好掩藏,連說話的語氣都不耐煩起來,但又像是顧忌著什麽,耐著性子吩咐道:“官員被殺的案子上頭也在關註,切莫出錯,否則你我人頭不保!”

“大人放心。”司無正不卑不亢地笑笑。

大理寺丞裝模作樣地在屋裏坐了會兒,離開前不甘心地用陰毒的目光在清未的臉上狠狠地刮了一圈。

可清未已顧不上這些,等下人離去,猛地攥住司無正的衣領:“荒唐!我是你嫂嫂,怎麽又成了你的內人?”

“嫂嫂莫急。”司無正斂眉握住他的手指,“聽我慢慢解釋。”

“……半年前你離世,我曾告假還鄉,整個大理寺的人都知曉,你若要我說實話,那豈不是告訴所有人你起死回生了嗎?”司無正越說,語氣越是冷然,“只有說你是我的內人,他們才不會懷疑,就算派人去沛縣暗查,鄉裏人又懂些什麽?只會告訴他們司家家大業大,納幾房妻妾實屬正常。”

一番話下來堵得清未啞口無言,直接倒退幾步跌坐在了椅子裏。他不是不明白道理,可司無正畢竟是相公的親弟弟,與他隔著輩分,插著倫理天罡,就這般不明不白地茍且,實在不該。

司無正倒沒他的顧慮,反而背著手在屋內踱步:“嫂嫂,你說兇手伏法,房子勤的冤魂會消散嗎?”

清未無心思考這些,只敷衍道:“沒有執念,自然會去投胎。”

“哦?”司無正瞇起眼睛,站在門前思索半晌,忽而起身,“那我們回家吧。”

“回家?”

“兇手既已認罪,伏法只是時間問題。”司無正點了點頭,“我們在大理寺等多久都沒有用,倒不如等兇手被斬首後再去酒樓,若是那可憐的房子勤還在,再另作他說。”

清未除了同意別無他法,隨司無正從大理寺的後門走到了長街上。他早上曾經透過酒樓的窗戶看見了繁華的長安城,可如今置身其中才知道那不過是管中窺豹,驚鴻一瞥。滿街都是叫賣的商販,各國雜耍看得人目不暇接,偶爾還有被馴服的猛禽發出震耳的嘶吼。

司無正對這些司空見慣,寸步不離地守在清未身旁,等人少些時,偏頭解釋:“我一人獨居,為了離大理寺近些,便租個宅院,不算太大,還望嫂嫂不要嫌棄。”言罷擡手一指,“看見那棵夾竹桃樹了嗎?”

司無正望著他溫和地笑起來:“那便是我的住處。”

當真是處別致的宅院,正如司無正所言,與沛縣的司家老宅不可比,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該有的應有盡有,還靠近長街,出行不用騎馬,很是方便。

“白日有些吵。”司無正推開門,無聲地嘆息,“我時常待在大理寺,或是在外辦案,所以倒不覺得,只是如今嫂嫂住在這裏,怕是要頭疼了。”

清未剛欲搖頭,身子忽然一軟,天旋地轉過後整個人倒在了司無正懷裏。而司無正像是提前知曉清未會失去意識似的,竟伸手準確地接住了他。

“嫂嫂?”

清未蹙眉呻吟,扶額痛苦地喘息,怪異的空虛感自下腹升騰而起,他在昏暗的日光裏仰起頭,望著司無正的目光很是陌生。

是痛楚,又是壓抑的渴望。

像是被冷落多年的寂寞在一瞬間瘋長,又像是沈寂許久的欲望破土而出。

“嫂嫂。”司無正似笑非笑地註視著他,“讓我來幫你。”

清未攀在司無正肩頭的手若有若無地勾了勾,薄唇上沾著瀲灩的水光,他知道自己該拒絕,可等他踮起腳尖靠近司無正時,脫口而出地卻是陌生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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