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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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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魏之遠的模樣顯得太落魄,連張總都動容了。

他一想,人家弟弟一副剛放完牛回來的淒涼模樣,千裏迢迢地從海外舊社會回歸祖國大家庭,怎麽好打擾他享受家庭溫暖呢?於是張總就難得一次識相的退散了。

在張總漫長的一生中,他知道“識相”倆字,頻率實在不比哈雷彗星拖著大尾巴晃晃悠悠地出現在夜空高到哪去。

魏之遠的出現如同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頓時驅散了一幹妖魔鬼怪,三胖提議他們仨去找個地方坐一坐。

魏謙就轉頭和小菲交代了幾句,最後,他的目光轉到了工程預算兩個小夥身上,可怕的魏董突然像吸血鬼一樣露出了一個含而不露的恐怖笑容。

“明天得給那倆小孩申請個諾貝爾獎。”魏董輕飄飄地說。

小菲處變不驚地問:“哦,哪個獎項?”

魏董:“丟人現眼專項獎。”

他撂下這句話,就在兩個小夥子噤若寒蟬的恐懼目光下,瀟瀟灑灑地雙手插兜地走了。

……仿佛欺負這群倒黴孩子,就能給剛才的萬分尷尬找回一點可悲的平衡似的。

三胖圍著魏之遠的皮卡轉了一圈,踹了踹輪胎,又伸手刮了一下車門上的銹跡:“看著不中用,還挺結實。”

“我剛下的高速,上高速前檢查過。”魏之遠把破草帽摘下來拿在手裏,看了魏謙一眼,有些不自在地把挽起的袖子放下來,“嘿嘿,哥。”

魏謙一看,好,就剩牙還是白的了。

魏謙多年坐在企業靈魂人物的位置上,本來就年輕,再咋咋呼呼的,那得更不像話,因此他早練就了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來,此刻無論心情是怎麽樣的波瀾起伏,臉上卻依然在短暫的失態後很快恢覆了過來,此時只是平平淡淡地點了點頭:“嗯,吃飯了嗎?”

魏之遠:“沒,今天還沒顧上。”

魏謙就伸手拍拍魏之遠的後背:“那走吧。”

三線城市,天高皇帝遠,這一帶到處都是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三個人步行到了一家飯店,進去找了個僻靜的小包間。

魏謙接過菜單,也沒問別人的意見,從頭到尾翻了一遍,五分鐘之內點完了菜,然後把菜單一扔,對服務員說:“除了上菜,沒人叫你們就不用進來了,再給我來碗小米粥——粥都沒有?那去對面粥鋪給我買一碗去。”

三胖不幹了,開始抗議:“怎麽都是這小子愛吃的,我的呢?”

魏謙擡起眼皮掃了他一眼:“今天吃了一天,沒夠你老人家發揮?”

三胖:“你有沒有良心,喝得一肚子都是酒水好嗎?不都是為了給你擋?那誰——小妹,給我上一盤紅燒肉。”

魏謙扭過頭,輕輕地嗤笑了一聲:“合並同類項。”

魏之遠很快就發現了,這麽多年過去,他哥看起來除了氣場更生人勿進了一些、打扮更人模狗樣了一些之外,沒太大不一樣,要說有變化,就是更不會說人話了,他回想了一下從方才見面到現在,除了對張總這個外人之外,魏謙基本上就沒對誰客氣過。

大哥大概剛才乍一見到自己有點沒反應過來,這會回過神來了,魏之遠有預感,對方的火力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在魏謙面前總是忍不住有一點受虐傾向,因為知道魏謙這樣惡劣的態度從來都是內外分明的,連損再挖苦,幾乎成了某種他所特有的、表達親近的方式。

果然,魏謙喝了一口茶水,上下打量了魏之遠一番,就皺著眉問:“我給你打的錢為什麽都退回來?你不會偽裝成黑奴去非法農莊幹活了吧?”

魏之遠甘之如飴地挨了他一番埋汰,目光像是黏在魏謙身上一樣不肯撕下來。

魏之遠說:“這事說來話長了——我回國第一站是香港,那地方不都是各國各地游客,四處都有貨幣兌換點嗎?基本隨用隨換就行了,結果在香港逗留了小一個禮拜,我就把換錢這事給忘了,跟著去臺灣,落桃園機場的時候都快晚上十一點了,機場能換錢的地方都關門了,我才想起來沒有臺幣用,連機場大巴的票都沒法買。好在碰上一個從臺中來的夕陽團,幾個阿姨看我可憐,就把我給領回臺中了,在人家裏住了幾天,受了熱情招待有點不大好意思,正好他們家有個果園,我就過去給人幫了幾天忙,出來就曬成這幅德行了。”

這都什麽事?魏謙心說,我他媽讓你幹的最重的活就是逢年過節擦玻璃,送你出去難道就為了讓你回來給人到果園當短工嗎?

他板著臉,陰陽怪氣地說:“哦,我說回國了幹嘛不回家,原來是家裏太小,裝不下你這個海歸博士了是吧?”

三胖插嘴說:“哎,謙兒,您老人家先歇會,等他吃飽了再噴行不行——小遠,你也是,回來連聲招呼都不打。”

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看了魏謙一眼,猶猶豫豫、語焉不詳地試探著問魏之遠:“還是因為不想見誰?哈哈,不會是三哥我吧?”

魏之遠擡起頭來,目光毫不躲閃地與他對視,帶著點笑意,卻是了無陰霾,他直截了當地說:“哪的話,當年我不懂事,三哥也是為了我哥……和我好。”

三胖沒料到他竟敢當著魏謙的面一口道破,當即楞了楞。

魏謙卻一聽這話音,心裏就立刻猜到了個七七八八,他低下頭用手指轉了一下自己的茶杯,沒表現出什麽,以免三個人都尷尬。

“我沒不回家。”魏之遠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我們那邊做一個東西,我這屬於公幹,那車是我租的,事辦完順路就回家,正想著跟哥說一聲,就碰見你們……”

他想起了什麽,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你們……那什麽了。”

三胖頓時顧不上剛才的話茬了,連連擺手:“別胡說啊!都是姓張的老小子老不正經,我們是被他硬拉過去的,連逢場作戲都沒作就打算開溜的,我我我我是有家室的正經人,你別詆毀我的清白。”

魏之遠笑出了聲。

魏謙從沒聽見過魏之遠這麽開朗的笑,也很少見他竟然能和三胖也這麽健談,更沒聽說過魏之遠肯心無芥蒂地在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領回家。

在他的印象裏,小崽從小就像個炸毛的小野獸,總是惴惴不安地對人間充滿戒心,哪怕他真的因為忘了換而沒錢用,以魏謙對他的了解,魏之遠多半會在機場隨便找個地方湊合一宿,等第二天早晨人家上班了再說。

魏謙忽然就發現,那個當初跟他跳腳鬧別扭,臨走都一臉行將赴死般悲痛的男孩,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這樣默默地長大了。

菜陸續上來,魏之遠也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正經吃飯了,一通風卷殘雲,不禁讓在座的另外兩位想起了他一頓幾大盆米飯的少年時期。

“我早晨就啃了個幹面包,中午沒顧上吃,一直餓到現在了。”魏之遠解釋說,“哥你怎麽就兩口粥,食兒變細了?”

三胖:“你別管他,他現在都快清心寡欲成老和尚了,這不吃那不吃的,整天自己在家白水煮菜葉子喝稀飯,美其名曰‘養生’,你說他有病沒病?人家老熊還偶爾溜出來戴上帽子開頓葷呢。”

魏謙翻了他一眼:“是啊,所以我沒三高。”

他看著正把大塊紅燒肉往嘴裏塞的三胖,一臉糟心地說:“我說三哥,你快長點心吧。皮下肥肉都堆得夠一人多厚了,夏天蚊子都不叮你——怕把嘴戳斷了折在裏頭。”

對這樣惡毒的評價,三胖的回應是連肥帶瘦一大塊肉扒拉過來,沖著他吧唧著嘴吃了。

“這個有點矯枉過正了,”魏之遠說著,擦幹凈手,剝了一顆大蝦放進了魏謙面前的小碟子裏,“不過我哥知道保養身體了,我還是挺欣慰的,接電話沒聲音的那次都嚇死我了,當時我把回來的票都訂好了,聽三哥說沒事才又退了。”

魏謙沒說什麽,夾起來吃了。

三胖見狀,連忙效仿,弄了一塊油乎乎顫巍巍的大肉,作勢要扔進魏謙盤子裏:“吃這個,這個好吃!”

魏謙:“滾。”

慘遭差別待遇的三胖認為自己受到了傷害,委委屈屈地縮回筷子自己吃了:“那什麽咬那誰,不識好人心。”

這時,魏之遠卻像是想起了什麽,突然皺著眉問魏謙:“不對,聽三哥的意思……這些年你就沒找個人照顧你嗎?”

魏謙:“……”

三胖臉上的肉抖動了一下,幹笑了一聲:“少年,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一開口就正中紅心啊……唉,你還是多吃菜吧。”

魏之遠臉上的神色一瞬間變得有點覆雜,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表情變了幾次,最後落在了一個有點落寞,又有些說不出的心疼上。

三胖忙說:“對,要麽讓他們開瓶酒吧?算給小遠接風,小遠,喝不喝?”

魏謙一聽見“酒”字,整個腦袋大三圈:“去你的,還沒喝夠?”

魏之遠也擺擺手:“別,三哥,我餓死了,讓我多吃點飯吧,一會我還得開車。”

隨即,他偏頭看了魏謙一眼,眼神裏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眼神像是過了電,從魏謙身上虛虛地掃過:“再說我定力還沒到家,喝多了怕耍酒瘋,酒後亂性。”

三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節奏,只顧著目瞪口呆。

魏謙臉色一沈,當場把筷子一摔,兩根筷子蹦起來老高,稀裏嘩啦地掉在地上:“魏之遠!”

魏之遠趕緊拿了雙新的給他:“我開玩笑,開玩笑的,哥,你別生氣,可別再一年不搭理我……啊,對,那什麽,我現在跟幾個朋友做一個東西,你們有興趣聽聽嗎?歡迎投資。”

“一年不搭理”什麽的,當場開這種玩笑什麽的,以及他們魏董因為一句話就當場翻臉什麽的……三胖現在幾乎能肯定,當年魏之遠出國之前一定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這胖子千言萬語在心中,最後匯聚成了倆字——“臥槽”。

他像面部肌肉壞死一樣猙獰地變幻著各種詭異的表情,末了,看了看魏謙,又看了看魏之遠,只好頂著這要命的氣氛站出來堵槍眼,幹笑一聲:“行,你說說。”

魏之遠立刻就坡下驢地說了他們現在正在做的事——他們幾個同學起頭,正募集了一大幫人,正做一個公路網游,有以世界各地風物為原型的各種公路,隨機開啟副本地圖,玩家需要隨時補給、維修車輛,為了獲得補給,升級,就會觸發各種各樣的劇情和任務。

“我正做中國地圖的策劃,所以才把兩岸三地裏設定的各個重要的‘補給點’都親自跑一遍。”魏之遠說,“‘補給點’的各種副本中,NPC的態度設定成了一組符合某個分布的隨機數,就是說玩家可能碰到‘好人’,也可能碰到‘壞人’,都是憑運氣的,現在我們還聯系了幾個念社會學的朋友,探討一些極端設定下劇情發展的可能性。”

魏謙神色稍緩,頓了頓,問:“你們的定位是什麽,價值點在哪裏?說來聽聽。”

魏之遠:“定位厭倦了朝九晚五工作的上班族和不逃課的乖學生,長期一成不變的生活的人很容易對日常產生厭倦,我們給他們模擬一個海闊天空的世界——具體的策劃書在我車裏,一會拿給你看,明天我要開車去A市,再從A市回家,這一趟的任務就完成了。”

三胖聽他說得挺像那麽回事,頓覺欣慰:“行啊弟弟,有點意思。”

魏謙卻問:“以前我說給你投資的時候,你為什麽寧可一家一家的去敲別人的門,都不肯跟我說呢?”

魏之遠端起碗,把最後一口湯喝了下去,沖他一笑,露出兩顆雪白的小虎牙:“那時候不自信嘛,現在我們在全球尋找合作方,哥你加入吧,我們會合作愉快的。”

魏之遠說到做到,果然很快就要離開了,似乎偶遇魏謙,除了蹭頓飯之外,並沒有對他的既定行程有任何影響,魏謙從兜裏摸出家的鑰匙給他,臨走的時候囑咐魏之遠:“小寶現在就在A市拍一個什麽廣告,你有空可以去看看她,有個項目部出了點事,我得過去看一眼,你完事就自己回家吧。”

魏之遠:“好啊,我等你回家。”

他說完,從隨身的包裏摸出了一串珠子,戴在了魏謙的手上:“這是我跟人要了一塊酸枝的下腳料,不值錢,不過總共一百零八顆珠子,全都是我自己手工磨的,給你帶著玩。”

魏之遠說完,似有若無地輕輕攥了一下魏謙的手,轉身走了。

魏謙和三胖目送著他開著小破皮卡一路小煙地走遠,三胖終於忍不住問魏謙:“兄弟,這是怎麽個意思,你知道他對你……那個?”

魏謙垂下眼,一陣心煩意亂:“嗯。”

三胖長嘆了一口氣,覺得面前就是一團亂麻,這次回來的魏之遠更讓他覺得撲朔迷離,他只好破罐子破摔地把這件他看起來很荒謬離奇、乃至於難以啟齒的話和魏謙挑明了。

三胖:“那你是怎麽想的?”

“荒唐。”魏謙是這麽回答他的,然而卻沒有把手腕上的珠子摘下來。

他說完,叼起根煙,邊走邊拿出電話。

三胖聽見他用一種慢條斯理、卻讓人脊背發涼的語氣打電話給手下的人:“外立面反堿?【註】哦,現在知道著急了?各位爺,你們可真有兩下子啊,防水怎麽做的?工程驗收的人幹什麽吃的?怎麽處理?讓相關責任人站成一排,給我把墻面舔、幹、凈……”

仿佛他身上那一點罕見的人情味,也隨著魏之遠的走遠而消失了。

三胖心裏忽然湧起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究竟是自己的日子重要,還是世俗倫理重要?

隨即,三胖用力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

再說魏之遠那邊,他很快到了A市,按著魏謙給的號碼聯系到了小寶。

宋小寶和一個一起拍廣告的男模在高速路口等著他,一見了魏之遠,小寶就把車讓同來的男伴開了回去,自己上了魏之遠的車,先是“嗷嗷”地大哭了一場,哭完,又恢覆了她的話嘮本質,魏之遠帶她去吃飯,走了一路,她就叨叨了一路。

她說得最多的還是魏謙,每次聽見關於那個人的事,魏之遠就不再插嘴,只靜靜地聽,感覺自己空白了四年多的記憶正在小寶的敘述中一點一點補全。

末了,小寶戀戀不舍地回了劇組,魏之遠找了家旅館投宿,準備第二天回家。

他洗完澡,在桌前坐定,從行李裏拿出一本已經破破爛爛的牛皮本子,寫下了日期。

“我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見到他,即使周圍有無數的人,無數的聲音,我還是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他。四年多了,我盡量想使自己顯得從容一點,辦完自己的正事再回去見他,沒想到總是有那麽多意外。

我才發現,自己竟然那麽的想念他。

一開始,在那種情況下,我真的很憤怒,並不是嫉妒,而是他怎麽能這麽敷衍地對待自己?我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冷靜下來,結果發現他也是被逼的,似乎為了脫身,還間接造成了一場搞笑的事故。

我有些忐忑,又覺得忐忑得毫無道理,我已經有了決斷,依然無法平靜地面對他。

大概如果能夠平靜,就不算深愛了吧?

我想我找到了下一段時間專註的事:把我目前的工作做到完美,以及,得到我的人。”

他說完,靜靜地在燈下坐了一陣,給了自己十分鐘自省。

完成了這一天的全部功課,換上運動服,到賓館自帶的健身房去例行鍛煉,想到第二天就能回家了,魏之遠就一直到躺下的時候,嘴角都是擎著笑意的。

小寶打包了一盒低糖低脂的甜點帶回去給同事們分吃,替她開車的混血男模Alex一開始說要保持體形,唧唧歪歪地不肯吃,半夜三更又來敲她的門,可憐兮兮地捂著胃討要。

小寶:“你這貨就這點出息,我就知道,給你留了一塊,進來吃吧。”

高大英俊的Alex感動得熱淚盈眶,“嚶嚶嚶”地說:“離離,你就是我的女神。”

Alex是個純同志,並且是個極有操守萬年純零,絕不做一,長得五官深邃,其人又賤又不要臉。

“下午來那是你哥啊?”Alex邊吃邊問,“哎我操,那體型,那長相……嘖嘖。”

小寶拿起晾衣架在他背後用力一抽:“我警告你啊小基佬,別打我小哥的主意,不然弄不死你。”

她打人不疼,Alex也沒當回事,弓著後背任憑她打,嘴裏卻說:“小丫頭,你還以為你哥溜直啊?一看就是我的同類啊天真的小朋友。”

宋小寶:“你放屁!”

Alex:“哈哈哈哈,是啊,真臭。”

他這個反應,讓小寶心裏重重一跳——Alex只有鬧著玩的時候才一本正經,說真話的時候基本都是這種吊兒郎當的態度。

二哥難道是……

不可能是真的吧?

作者有話要說:【註】外立面反堿:建築外墻由於防水不當,產生白色晶體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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