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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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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風沒有辦法說“不”。

視頻裏的殷以喬神情悠閑,眉目帶笑,平靜的等待他回應。

好像他才是那個迷路的人,急切得不能自已。

律風嘆息一聲,縮小視頻框,發送了定位。

再點開畫面,就見殷以喬修長的手指在鏡頭前劃過,專註地查看定位信息。

他家師兄無論什麽境地,都保持著優雅從容。

這下想逃避都沒辦法了,再扭扭捏捏的簡直不是個男人。

律風自嘲地放開手機,翻身下床,準備穿上衣服去接人。

忽然,殷以喬說:“你發來的定位好像有問題。”

“嗯?”律風衛衣套了一半,趕緊回到手機前,“什麽問題?”

殷以喬視線瞥過他,沒有回答,反而說:“你在哪個地方,我直接搜。”

律風顧不上穿衣服了,捧著手機說:“丹拉縣。丹頂鶴的丹,拉扯的拉。離烏雀山最近的一個縣城。”

他描述十分清楚,但仍是不放心,“你用的車子裏的導航?鏡頭轉一下,我看著你選目的地。”

殷以喬輕笑一聲,伸手取出手機。

清晰的鏡頭拍攝出越野車內置的導航界面,丹拉縣已經被殷以喬選好了。

很快,殷以喬所在的位置和丹拉縣連接起來,大約十幾分鐘的路程,並不算遠。

“太好了。”律風輕松許多,終於重拾對國內導航的信息,“可能你定位在烏雀山,它直接把你送到山腳下了。丹拉縣很小,你的車開進來我就能看見你,我在街口等你。”

“等等。”殷以喬將手機放回支架,“還早,你等我到了再出來。”

他餘光瞥向鏡頭,“快回床上裹著,夜裏冷。”

說完,他點燃引擎,專註於前方的行駛。

大晚上鬧這麽一出,律風刻意疏離的態度蕩然無存。

他順從握著手機,重新爬回床上裹起來。

小旅館沒有空調,只有床上的電熱毯帶著熱意。

律風將手機夾在速寫本裏,卻沒法集中精力去研究烏雀山大橋地形,耳邊盡是車廂內淺淺的輕音樂聲響,還有夜間行車輕微的轟鳴。

眼裏也只有殷以喬。

熟悉的眉眼,在暖光裏一如既往的深邃,冷硬的臉龐隱約透著溫柔。

即使長途開車,他的短發仍舊一絲不亂,那雙骨節分明的白皙手指悠閑握著方向盤,胸有成竹地控制著牽進的方向。

律風忍不住問:“師兄……你為什麽回來?”

早該問出的問題,延遲了兩天才說出口。

殷以喬沒有看他,卻勾起淺淡笑意,“因為我在事務所看到了一座絕無僅有的山水建築,所以特地趁著休假,回來看看那位優秀建築師,還有他熱愛的山水。”

“只是我沒想到,差點啊,無功而返。”

師兄的戲謔,戳得律風無比心虛,“你怎麽知道是我做的?”

殷以喬了然道:“你讀書的時候,就喜歡研究中國古建築,做的設計大部分都是《山水逍遙》的風格,而且……”

他頓了頓,“你不是在建模上留了簽名嗎。”

律風楞著眨眼,他《山水逍遙》的建模沒做過什麽特殊處理,視頻上傳用的是網絡馬甲,又沒跟別人說過歸去來兮是自己,並不能立刻理解殷以喬的意思。

“簽名?什麽簽名?”

殷以喬無奈挑眉,“你的雕羽紋理,小風。這可是你一根一根羽毛畫出來,親自設計的。”

他們這樣做建築設計的人,經常會在軟件裏調試、創建適合建築的紋理貼片或者筆刷。

律風讀書的時候,沈迷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物上的雕花印刻,嘗試做了許多羽毛、樹葉、砂石、織物的紋理,試圖在建築物外表上,進行傳統自然與現代結合,創造出更加舒適的視覺效果。

律風慣用的紋理有數十種。

他自己都不記得貼在《山水逍遙》上的雕羽紋理有這麽容易辨認。

殷以喬卻說得非常肯定。

“你在英國學建築設計,吃了這麽多苦,我以為你絕情到說放棄就能放棄……幸好,我看到了《山水逍遙》。”

也許是選對了話題,殷以喬的語氣透著愉快,懷念地說道,“你的天賦在那裏,你也沒有浪費它。”

這話說得律風沈默。

他做《山水逍遙》,完全是沈悶生活裏的一點調劑,卻沒想到成為了殷以喬回國找他的契機。

殷以喬聲音更低了一些,輕聲說道:“只不過,我希望下次,我能成為第一個看到你的設計的人。”

律風聞言,暗自挪開視線,如果不是視頻通話,他可能會將頭埋進被子裏,無顏面對殷以喬的期待。

師兄越是溫柔,越顯得他逃避怯懦。

律風沒法肯定的給他回答。

在見到烏雀山連綿千裏的山脈,堆積一室的資料和十二年來橋梁建設者的付出之後,他可能很久很久,都沒空去打理心中的世外桃源。

律風皺著眉,幾次張口,都說不出“我只是做著玩”“以後都沒空做了”之類的話。

殷以喬也不急,勾著笑意,順著回國的話題,聊起他這兩天的見聞。

“我以為你設計的越江橋,怎麽也會親眼看著它動工。所以你不肯陪我吃宵夜,我就約了全心建築設計公司聚餐,想見你一面。結果,你的好兄弟告訴我,你成了國家設計院的橋梁設計師,飛黃騰達、前途無量,會在中國大地上建起比越江橋更出色、更宏偉的大橋,全世界都會知道你的名字。”

他說著說著,暢快的笑起來。

“小風,林小老板一口一個‘風哥’,說得那麽認真,我像在聽他講一個陌生高傲的設計師,而不是我熟悉的師弟。”

“所以,我就更想見你了。”

律風啞口無言。

林一齊的吹噓能力他是親自體會過的,別說林一齊吹的人殷以喬不認識,他也不認識!

“你不要信林一齊的胡言亂語。”

律風強烈抗議,“為了見我一面就開車十幾個小時,根本不值得!”

然而,殷以喬沒說話,視線餘光瞥了一眼律風。

他沒有肯定這個說法,也沒有反駁。

只是似笑非笑的說:“我到了。”

律風幾乎是立刻掛斷視頻,跳下床穿上鞋奪門而出。

小旅館沒有電梯,他順著曲折樓梯蹬蹬蹬地跑下去。

又在臨近旅館狹窄大門的時候,恢覆了平靜、緩慢的步伐。

丹拉縣小旅館,出了樓梯口,就能見到大門外的景色。

夜幕之中,旅館昏黃燈光照亮了外面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

殷以喬站在車邊,穿著休閑T恤和米色長風衣,夜風吹起幾絲淩亂的發梢,跟衣擺一起輕柔晃動。

“小風。”他快步走過來,伸手拍了拍律風的肩膀,算是打過招呼,“穿這麽少,不冷嗎?”

律風在他的觸碰中屏住呼吸,身體依然可以感覺到熟悉的氣息靠近。

“嗯,不冷。”

整個人都溫暖得像太陽包裹一樣舒適愜意。

怎麽會冷。

他們沒有繼續視頻通話裏輕松愉快的話題,沈默地等待旅店老板登記開房。

偏遠貧困的丹拉縣,平時也只有他們這種做工程、往來藏區的外鄉人,會住在簡陋的小旅館裏。

殷以喬的房間,就在律風隔壁。

房門打開,跟隔壁一模一樣的陳設,律風進去就幫他打開了電熱毯,說道:“山裏晚上很冷,你開了這麽久車肯定累了。早點休息,有什麽話我們明天再說。”

然而,他打開門,殷以喬伸手就將門狠狠摁回去,發出了利落的聲響。

律風詫異地瞪大眼睛,卻見殷以喬凝視著他,臉上沒有笑意。

殷以喬聲音低沈的問:“知道我為什麽來麽?”

律風心跳得很快,總覺得殷以喬的神情藏著他不了解的怒火。

他們離得很近。

過去在英國的很多年、很多時候,他們曾近到親密無間,無話不談。

那雙眼睛深邃地倒映著他的影子,眉峰卻透出冷意,讓律風沒由來的感到緊張。

殷以喬見他這樣,勾起一個無奈的笑,沖淡了自己克制不住的嚴肅。

“我太熟悉你的喘息了,所以早上接通電話的時候,差點以為你身邊有了別人,還要故意告訴我,你們很般配。”

律風立刻領會了他的意思,整個人都炸了起來,後背崩得筆直,熱度直沖腦海。

他想起殷以喬奇怪的質問,還有那時候的笑聲。

律風臉頰泛紅,詫異反駁道:“我、我怎麽可能——”

“是我的錯。”

殷以喬伸手揉了揉他的短發,安撫自己容易害羞的師弟。

可他仍舊沒有放過這久違的重聚,直白說出自己的想法。

“這兩年,我假設了太多的可能,想過了各種原因,自己都不知道是希望你在中國有了幸福的全新生活,還是希望你孤獨一人和我一樣沒法釋懷。”

“但是我剛剛才發現,我很慶幸,你忙得沒有空談戀愛。”

殷以喬的笑意發自內心,律風連直視的勇氣都沒有。

這不是有沒有空的問題,而是他根本不可能和別人談戀愛的問題。

但是,他絕對不會說出來。

因為,他感受到殷以喬的手掌,寬大有力地虛握在他腰上,像是下一秒他不反抗,就會吻下來。

於是,律風果斷伸手,強行將殷以喬往後推了推,拒絕得語無倫次,連視線都回避起這炙熱的溫柔。

“我……我明天還要上山。”律風說完,立刻扭動門把,鉆了出去。

殷以喬勾起笑,恢覆了一貫的溫柔,默許了他的離開。

“嗯,明天我陪你。”

第二天,攀登烏雀山的人數,喜加一。

周五一詫異的盯著殷以喬,遲疑問道:“這位是……”

“殷以喬,我師兄。”律風顯然沒睡好,聲音懨懨的,“他是建築師,陪我來看烏雀山。”

“國院的?”周五一又問。

“不……”律風無奈道,“是C.E建築事務所的。”

C.E建築事務所的大名,就跟清華北大奧斯卡諾貝爾一樣知名。

周五一眼神寫滿震驚,連給大建築師找防寒服都打滿了雞血似的激動。

昨天他就覺得律風不是一般人,氣質風度體力都是業內頂尖。

現在,來了一個C.E的師兄,他對律風的看法瞬間再拔高八度,覺得這兩人不愧是師兄師弟,如出一轍的頂尖設計師風度,烏雀山大橋指日可待!

等到錢旭陽要死不活的走出房門,周五一沖上去就給他炫耀。

“律風的師兄來了,C.E建築事務所的殷以喬,就是那個殷知禮大師的親孫子啊!”

錢旭陽本來是想借口推脫今天的行程,聽了這話,精神一震。

“啊?”他亂成漿糊的腦內,冒出了一個亮點,“律風和C.E的人是師兄弟,那不就是——”

“對啊!”周五一肯定了他的想法,“律工是殷大師的徒弟!”

後知後覺,來得震撼。

律風的英國獨立建築學院學歷,在錢旭陽這個高貴建二代看起來,不過是個崇洋媚外、海外鍍金混不下去的噱頭。

然而,“殷知禮弟子”“殷以喬師弟”的名號,聽起來就像殷氏正宗、建築傳承一樣渾身發光發亮的能者標簽。

錢旭陽想偷懶的脾氣,一下就上來了。

他一瘸一拐往前走,之前的鄙夷變成了憤怒。

艹,那他來橋梁院做什麽!

去建築院不行嗎!

律風和殷以喬坐在丹拉縣破舊小面館吃早飯。

擺在路邊簡陋的桌椅,坐著這麽兩個與眾不同的人,忽然成為富有情調、味道一流的浪漫街邊餐廳似的,令人心生向往。

周五一、錢旭陽、鐘珂走過來的時候,見到殷以喬伸手遞給律風筷子。

簡單的動作,透著難以言喻的優雅。

周五一和錢旭陽感慨果然是親師兄弟,殷以喬照顧律風的體貼,簡直是微末之處見真章。

而鐘珂則是激動萬分,拿出手機奔進橋梁院工作群,上去就是一場來自早上七點的實時直播。

“啊啊啊啊啊啊我見到了殷以喬!”

七點的工作群,本該一片死寂,卻因為“殷以喬”三個字,炸出了一群人。

“哪兒呢?C.E又出新設計了?還是殷以喬接國內項目了?”

“不是不是!”鐘珂隨手就是一張面碗照,“他和我們在吃早飯,明天就去烏雀山!”

看到這張照片的人,第一反應是:哦。

“哪家小夥子這麽幸運,跟C.E的殷以喬同名同姓。”

“測量那邊派了一位殷以喬同志給你們指路?”

“淡定,小鐘,咱們也是見過岳飛、鄭成功、劉德華的人了,沒必要這麽大驚小怪。”

回答極為冷淡,一點兒也沒把她說的當回事。

然而,鐘珂接下來的話,把人給驚得目瞪口呆。

“我說的就是C.E的殷以喬,他是律工的師兄啊!是師兄!”

之前很多人笑話鐘珂沒去過實地,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居然自找苦吃。

也不少人笑她閑得沒事,辦公室不坐,瘋了一樣申請去深山。

現在全都跳了出來。

“殷以喬是律風師兄?”

“那律工不就是殷知禮的徒弟了麽。”

“難怪我覺得他設計的圖書館看起來這麽舒服,原來是C.E培養出來的設計師。”

“……現在想起吳院的話,我忽然覺得好有道理。C.E啊,那可是一棟大樓預算好幾億的C.E啊!”

貧窮的橋梁分院,今天也在為別人家的項目經費流淚。

他們每一座大橋都是幾億、十幾億,事實上分攤到橋梁院的設計費,幾百萬頂天了。

國家自己的設計師,向來便宜好用又拼命,所以才會有那麽多人,進入了國院,又跳進私企。

無他,有錢。

他們除了加班畫圖,最關心的就是知名建築設計公司、事務所能拿多少錢了。

在賺錢這項偉業裏,C.E是建築界翹楚。

他們接下來的項目,甲方必定是國際財團、資本政府、皇親國戚,金額重點突出個闊綽、豪爽、不差錢。

作品也是出了名的用料精細、設計新穎、造價昂貴。

等到建築物拔地而起,每一個欣賞C.E作品的人,都能因為它們滿滿金錢雕琢的誠意,發自內心的讚美——

這,就是藝術!

工作群因為鐘珂挑起的話題從七點聊到八點。

無數人都在震驚於律風深藏不露。

要是他直接說自己是殷知禮的學生,殷以喬認證的師弟,國院絕對八擡大轎開綠燈,馬上落實編制問題。

在他面前,錢旭陽老爸副院長的關系,根本不夠看。

國院還能反手一個宣傳通稿,殷知禮的弟子,殷以喬的師弟榮歸故裏,為國奉獻!

群裏熱火朝天,一邊聊一邊等鐘珂發回最新戰報。

然而,剛才還激動萬分說“我一定要問問他怎麽設計出海岸線博物館”的鐘珂,怎麽圈都圈不出來。

於是,消息不回,立刻電話。

同事八卦之心不死,開口就問:“怎麽沒聲了?你問了殷以喬沒有,他怎麽答的?”

電話這段,鐘珂哈赤哈赤喘不上氣。

“回、回去再說,我快、快死了!”

爬山真不是個好項目。

但是律風在車上睡了一覺,殷以喬體力向來驚人,兩個人和周五一邊走邊聊,也不算痛苦。

唯獨慘烈的,就是腿腳酸痛的錢旭陽,和體力稍弱的鐘珂了。

可他們兩個人,完全可以在山腳休息,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來了鬥志,執意要用雙腳征服群山。

幸好,這次周五一的“幾分鐘”,區區是幾分鐘的十倍罷了。

他們登上山頂,周五一憐憫的看著兩位體力不支人員,關心的安排道:“到了就好好休息吧。你們這個樣子,後面幾個方案選點,還是別上來了。”

反正,每個點都差不多,綠樹青山大峽谷,看過一個也就沒必要再看後面的了。

然而,律風卻想每一個都走一遍。

周五一坐在石頭上,遠遠看著山頂的兩個身影,一切困惑都有了合理的解答。

大概,這就是殷大師傳授弟子的成功訣竅吧。

難怪兩個人體力都這麽好。

律風在山頂要做的事,跟昨天沒有區別。

拍照、素描、測距。

唯一不同的,是身邊的殷以喬,遠眺群山翠峰小紅旗,陪他一起走上了烏雀山。

崇山峻嶺,氣溫涼爽。

殷以喬饒有趣味的看律風拍照,指了指鮮艷的小紅旗,問:“在這兒建橋?”

“嗯。”律風握著相機點點頭,“烏雀山出了好幾種橋梁方案,這只是其中一個地點。”

他微瞇著眼睛,迎著冷風,視線飄向千米之外的對岸。

方案二的選點較低,繞道較遠。

比方案一好建橋,但是各有各的考慮,也各有各的劣勢。

殷以喬不怎麽懂橋。

他清楚中國一直在刷新橋梁的世界紀錄,沈迷於基礎建設的延展。

可他一路開車來到烏雀山,並不能感受到這裏建橋的必要性。

這不是什麽革命英雄紀念地,也不是什麽與世隔絕貧困山區。

有路可以走,有橋可以過,有隧道可以穿。

從今澄市到烏雀山,除了忽略不計的迷路,他已經覺得國內的高速便捷程度遠超歐美。

他沒有切身體會到再建一座橋梁的緊迫,更無法理解這裏為什麽還需要另一座橋。

越江橋很好,烏雀山大橋也很好。

然而,這些一味追求高與長的單調建築物,完全不符合殷以喬的美學,更不可能憑空誇獎出一句好。

他站在律風身邊,見律風拿出了速寫本,眼神總算欣然許多。

即使回國,律風也沒有忘記素描的習慣。

站在風聲呼嘯的山頂,每一筆都帶著明暗清晰的墨跡,拖長出自然真實的曲線。

“你畫山峰,都比畫的橋好看。”

殷以喬的評價向來遵從本心,“就算是越江橋,我也覺得你畫的浮雕,比橋本身更有藝術感。”

他的語氣,律風聽出了些微遺憾。

從他們重新通話、見面,律風還沒有如此清晰的感受到,殷以喬的“惋惜”。

他一直害怕的事情,依然在發生。

只要他選擇橋梁,必然就無法回避殷以喬的失望。

律風筆下生機勃勃的樹木草叢,顯出了一絲潦草淩亂。

“師兄,我設計橋梁,又不是為了追求藝術。”

他垂眸凝視速寫本,說道:“我只是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方向,你應該為我高興才對。”

然而,殷以喬怎麽也不可能為他高興。

在C.E,即使律風是沒有名氣的建築師,也沒有任何合作方,敢以七千萬的預算侮辱他。

騰龍集團的嘴臉,殷以喬記得清清楚楚。

殷以喬帶了這麽久,放在心尖上的師弟,第一次耗費大量心血擔任主設計的作品,被一個毫無眼光滿身銅臭的商人當做籌碼一樣討價還價。

他不可能沒有怒氣。

也許是他對國內建築行業惡習的排斥,也許是他仍舊想將律風納入羽翼之下。

殷以喬直白地說出了心中的想法,“小風,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你十八歲到英國,學了六年的建築,說放棄就放棄了,不可惜麽。”

“六年啊……”律風緩緩停筆,呆楞看著眼前深邃的烏雀山。

他在英國學習六年,回國兩年,也就八年時間而已,他卻好像過完了一輩子,又重新開始了另一輩子的生活。

他認真數著年份,一年一年的往前推算。

忽然,他詫異的看向殷以喬,問道:“師兄,十二年前你在做什麽?”

“十二年前?”殷以喬努力回想了一下,“我剛進大學,還沒做出過獨立設計,平時只能幫爺爺畫畫圖紙,看看方案。”

十二年前青澀的殷以喬,是律風無法想象的陌生。

他對殷以喬最初的記憶,源於一份送往C.E建築事務所的文件。

那份文件,是殷以喬簽收的。

律風忘了那份文件的內容,也忘了他們詳細的交談,卻永遠記得殷以喬穿著的淺白色毛衣,用溫柔友好的腔調說道:“祝你在英國生活愉快。”

“師兄,我第一次見你,到現在,也不過才八年。”

律風笑著看向殷以喬,“十二年前,你還沒有成為建築師,我也還沒有去英國留學,但是那個時候,已經有人扛著儀器走進這片深山,像我們一樣爬上頂峰,研究怎麽建成一座烏雀山大橋。”

他修長的指尖,捏著筆,讓筆成為他手指的延展。

律風輕輕一劃,虛空中就能連起一條從對岸到腳下的直線。

他說:“我想建成這座大橋。無論五年、十年、二十年,只有建成它,其他人十二年來為之付出的努力,才不算白費。”

不可能建成的橋梁,凝聚了太多人的期望。

這些期望曾經令他沈重,此時,卻成為了他面對殷以喬的勇氣。

律風合上速寫本,勾起淺淡笑意,說道:“師兄,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回國嗎?”

這個問題,殷以喬追問了許久。

從他們分手開始,殷以喬嘗試說服律風,至少留在英國,擁有更好的前程、更健康的工作方式、更舒適的生活環境。

而不是回到中國,投入996、007的勞動剝削之中,成為一個理想主義者。

然而,殷以喬見到律風坦然的表情,忽然就不想知道了。

“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他無奈的挑眉,“只要你還能設計出《山水逍遙》,心思還在建築設計上,你在英國還是在中國,都是一樣的。”

“不。”律風搖了搖頭,“《山水逍遙》對我的意義,和橋梁對我的意義,從來都不一樣。”

律風看得出殷以喬希望能夠借著這次見面,將過去的矛盾分歧一筆勾銷。

可是,這次是他不想自欺欺人。

即使殷以喬不想聽,律風仍是開了口。

他說:“當時,我聽說了一座中國橋的誕生,被它感動得徹夜未眠,激動得無以覆加。”

“我研究了關於它的所有資料,想要設計出像它一樣能夠使我靈魂震顫的作品。”

“然而,我意識到它的存在,不是某一個人天才的奇思妙想,而是一群人為了相同的目標,付出了巨大的心血,共同創造的奇跡。它無可覆制,任何形式上的改動,都不能挑起我的創作欲望,因為,它是一座橋梁,也只能是一座橋梁。”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律風對殷以喬說過最長的話。

律風語氣平和,從容得不像之前刻意逃避的模樣。

卻叫殷以喬感到無比陌生。

他說:“我選擇了回國,是因為我已經無法從建築設計裏,找到我想要的東西。”

“也永遠不可能成為,你所期待的建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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