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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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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殘陽如火。晚霞似編制過的彩綢,鋪灑在海面上,深深淺淺地映照著落日的餘暉。

挨著沅安城的海岸邊緣,坐落著一塊足有一人高的石碑。

那古舊的石碑上刻滿了文字,碑前擺了些瓜果海魚的供奉。

兩個提著籮筐的小孩似是一隊兄妹,刻意饒了路到石碑前,放下幾只牡蠣。似模似樣地合著手掌,嘴裏低聲念叨著什麽。

念完了,哥哥拿起籮筐,正要牽著妹妹離開。剛轉過身,卻看見了他們背後不知何時多了兩個成年人。

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下,“你們在幹什麽?”

哥哥拉著妹妹的手後退了半步,對面前突然出現的人有些警惕。但那一點點的警惕,在擡頭看到這兩個人的時候,變成了驚艷。

“哥哥,他們長得真好看……”個子矮的女孩小聲說,“像先生講的左丞相一樣好看。”

小男孩也忍不住點了點頭,嘴裏嘟囔,“看著是不像壞人……”

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和尚和一個書生。

那和尚面若蓮華,眉間有一點紅痣。琥珀色的眼瞳,目光澄凈,清澈如水。仿佛自帶了一層柔和的佛光,寶相莊嚴如佛殿裏慈悲的神佛。

那書生長得尤為好看,桃花眼含笑註視著他們,自有一番斐然氣度。令人見之忘俗。

正是結伴前來東海的左玟和優曇。

嘟囔了一句,那小男孩在左玟溫和的目光下大聲回答,“我們是在向石碑祈禱,希望妖魔不要再出來,希望明天天氣好,爹爹可以出海打漁。”

優曇靜靜地聽著,目光沈靜,未曾言語。

左玟卻明知故問,“這座石碑有何神異之處?你們為何要向它祈禱?”

“這個我知道!”小女孩從哥哥的背後探出頭,甜甜地講道,“女學的先生講過,這石碑是丞相九年前立的,刻著度朔之靈舍身鎮壓邪魔的故事。

公子是外地來的可能不知,九年前我們這兒突然有一天下起了黑色的雪,天一直不亮,到處都是邪魔厲鬼……”

她說得繪聲繪色,要不是她看著才六七歲,只聽講述仿佛就是身臨其境過一般。

聽著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左玟的目光慢慢越過了兩個小孩,看向那巍峨聳立的石碑。

金紅的霞光在石碑上籠罩了一層薄紗,柔和了風雨侵蝕的滄桑痕跡。

石碑是她立的,碑文是她寫的,度朔的故事也是她特意吩咐寫入女學課本的。這故事,她又怎麽會不知呢?

石碑後,海浪翻波。濺起的海波打在石碑上,經年累月,將背面的棱角磨得光滑。

左玟的思緒仿佛被這海浪帶回了九年前。不,算算時日,已經快十年了。

十年前——

“恩公,送我一程吧。”

嘶啞的聲音響起,平靜又釋然。那雙猩紅的眼裏,仿佛壓抑著某種不可言說的情愫,讓左玟心尖發顫。

度朔山被黑暗覆蓋,盡管孽龍已死,但光芒愈漸閃爍暗淡的鬼門和不斷發出哢嚓碎裂之聲的桃木,卻彰顯著不詳。可想而知,左玟聽到這句話的心態是何等的覆雜。

震驚,不敢置信,不可避免地,還帶了一絲隱秘的驚喜與隨之而來的愧疚心虛。

“你……”左玟咬了咬下唇,克制著自己的不安。聲音微啞,“你,這是何意……”

那破碎的、漆黑的人影就站在左玟跟前,散去了藏身的黑霧,露出裏面裂痕遍布的身體和模糊的五官。

他眼裏的怨恨仿佛消失了,又或許只是在這種情況下,被別的情緒壓下。他輕微地勾起了嘴角,

“你終於看我了,我感覺得到,他很高興。”

度朔眸光微閃,沒有把話說完——我也很高興。

“他?”左玟瞪大眼,手指攥緊,“你是說……郁荼嗎?”

度朔沒有回答,深深地看了左玟一眼,邁開一步,走到了左玟身旁,與她並肩。

“最後送我一程吧。”

重覆了這句話,緩緩往桃木門的方向而去。

他走得很慢,明明不算是實體,也不是普通人。卻一步一步,邁得沈穩。

左玟看著他走向光門,仿佛是祭品將送上祭壇,自己走近死亡。

“度朔!”她疾走了幾步,追上那漆黑的影,拉住了他的手臂。

猩紅的眼轉過來看著她,目光落到她的手上,又緩緩挪到她的臉上。那漆黑的手擡起來,覆在左玟拉住他的手腕上。隔著衣物,一陣冰涼。

嘶啞的聲音輕輕問,“可以不松手嗎?”

左玟仿若未聞。看著他,說不清自己心裏的感覺。只覺得心臟被攥住,一抽一抽地疼。咬了咬牙,她終於說出來那句,

“你不必去……”

這話說出來她似是松了一口氣,隨之又升起了絕望。

度朔是無辜的,他好不容易才出得苦海,得成人身,憑什麽要為了給他無盡痛苦的世界獻身?可這天下的百姓,那些對邪魔毫無反抗之力的生靈,又何其無辜呢?

度朔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多想想,別忘了。”

說罷,他拉著左玟的手腕,大步走向了光門。冰涼的溫度,隔著袖子滲進骨中。左玟聽他的話,一時失了思緒,跌跌撞撞地被他拉著前行。

察覺到度朔的氣息在接近,門那邊的邪魔動作停頓了下來,出現了短暫的亂象。

“度朔的氣息——”

“他還沒死,他回來了!”

“度朔……”

一個邪魔指著越來越近的度朔和左玟,聲音傳到光門之外。

“他回來了,他過來了……”

“度朔!你想幹什麽?”

聽到這些話,門外的方士和大妖都有一些迷惑。優曇或許是為了保護度朔,只放出了度朔山難以支撐的消息,所以並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度朔之靈的存在的。

唯有被扶起的優曇,和兩名神將,還有羅酆六天的鬼神知道邪魔們在說什麽。

“度朔?”神荼郁壘幾乎是同一時刻發現了度朔的身影。那神荼第一時間擋在了光門前,含怒喝道,

“你炸了一次,還嫌不夠嗎?”

這句話似乎提醒了門內的邪魔,憶起前不久還有千萬年來度朔的態度,它們都相信了神荼的猜測。

“好好好。”

“你快點,要炸就快點!”

“哈哈哈,神荼郁壘酆都,你們想不到會有今日吧!”

這話放出,眾方士、大妖和羅酆六天也一重重地擋在了度朔跟左玟的前方。滿是警惕。

“你要做什麽!”

面對一重重擋在前面的人,那漆黑的人影冷嗤一聲,“我不想死,你們要逼我死,現在我想死了,你們又要攔著我。嗤,這麽個破世界,不留也罷。”

“你!”

“你說什麽呢!”

沒有理會旁人,度朔轉身面對左玟,仍舊捏著她的手腕。

還是沙啞至極的嗓音,卻不似方才對其他人說話時的冷嘲。反而帶了絲道不明的情緒,

“就到此為止吧。”

“度朔?”

不等左玟繼續開口,他松開了左玟的手腕,猩紅的眼與她四目相對。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賊老天對我的算計。”

左玟一怔,摸不清何為天道算計。

但度朔沒有要她回應的意思,只看著她,像是在笑。帶了點認命的意味,啞聲道,“我知道,但我認了。”

他身上出現暗色的光,像一張網,覆蓋周身。

嘶啞的嗓音還在繼續,仿佛要在最後的時間裏,傾吐完積壓千百年的話。

“這個世界對我沒有什麽好,如果我只是度朔,我一定不會為它賣命。可惜,偏偏讓我成了郁荼……”

“你可能不記得了,在金華時你曾經講過一個故事。你告訴他,今生娶你的人,是前世葬你的人。你藏了他,他就把命還給你——”

“世界未曾予我光明,只給了我幾千萬年的黑暗痛苦折磨。但你給了郁荼光明,你是他僅有的光——”

“我願意去死,但不是為了什麽蒼生。是為了你……是為了……”

漆黑的身影隨著那些視覺不明的言語越來越透明,與身外的光芒幾乎融為一體。

他擡起手,指腹拂在左玟的面頰上,只帶來絲絲寒意,不再有實體的觸感。

溫熱的淚水沒有任何阻礙的滑落,嘶啞的聲音也飄忽的起來。最後一句,竟然顯得有些溫柔。

“是為了……你為我流淚……恩公……”

這條命,還給你。

光團裹挾著已經看不清晰的人影升起,留戀地看了眼下方的女子,便如一團流星飛滑而過,墜入了枯敗的桃木之中。一瞬間,消失無蹤。

“度朔——”

旁人見此大吼,蓋住了左玟的聲音。

“快阻止他!”

“等等……他好像不是在……”

“他,桃木!快看桃木!”

門內的邪魔意識到什麽,發瘋似的沖撞光門,但那種令他們畏懼的力量又回到了度朔之上。鎮壓一切邪祟。

不論他們怎麽沖撞,光門卻越來越穩當,不見絲毫動搖。

“度朔!你幹了什麽!”

“你瘋了別害我們啊!”

“狗雜種,為什麽不死在外面,為什麽要回來!”

伴著這些謾罵,肉眼可見的,千裏桃木由枯敗恢覆了原本的木色。裂痕都消失不見,光門也變得堅固凝實起來。

“他回來不是為了炸門,是……獻祭……”

“鬼門,守住了?”

正如度朔過去所說,他沒有來生。

讓修成形的度朔之靈獻祭,回歸度朔。一如讓已經長成的人回到娘胎裏,抹殺意識,返回最本源的狀態,成為母體的養分。

他消失了,東海有了一個完整的可以鎮壓邪魔的度朔山,卻沒有了度朔之靈。

一個道士指著天,驚喜道,“快看,雪停了……”

連續一日一夜的風雪息止了,日光撕裂了漆黑的天幕,迫不及待地將光和暖灑下。

光芒照耀在永不見天日的度朔山之上,那桃木上忽然開出了粉色的桃花,順著並不存在的風,柔柔的飄灑在一個泣不成聲的女子身上。

似是無聲的安撫。

天亮了,有些人,卻永遠留在了夜色中。

……………

十年後,還是東海,還是夜幕。

海面上漂浮著一只琉璃舟,站著一個和尚,一個書生打扮的女郎。

左玟仰頭望著夜空。

空中有繁星點點,交相輝映。微弱卻又璀璨的銀光寂靜無聲,只以那微弱的光芒訴說著不可直言的心思。

她垂下頭,看著海面上星河的倒影。將手中酒壺傾倒下來,任由上好的酒液流入海水。

伴著一聲輕嘆,那女聲中充滿了追思和遺憾。

“這星空,跟他很像。”

他與黑暗常伴,沈默地好像沒什麽存在感。又在夜幕降臨後,以獨特的方式,照亮了黑暗。

距離琉璃舟不遠的地方,一座神山隱沒在夜色中。非尊神不可發現。

山上有三千裏大桃木,垂拱一門,綠葉蔥蘢。門前佇立著兩名金甲神將,鎮守萬鬼邪魔。

神將也不知看到了誰,敲了敲桃木,嘆息問,“好歹是她立碑賺來的信仰之力才讓你覆生的,真的不見一見嗎?”

一團朦朧的光影從桃木中浮現,五官模糊,語聲極為嘶啞。

“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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