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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骨生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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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上腫起來的地方被一只手柔柔覆住,她聽見他說:“真是狼狽……怎麽不看路,跟無頭蒼蠅似的呆呆往艙上撞?這下要十天半月才得好。”

手心的暖意從肌膚相觸處傳來,仿佛疼痛都減輕了,她閉著眼說:“一看到水腳就發軟,索性閉著眼飛過來。”還沾沾自喜,“一下就到了。”

揉著傷處的手一停,旋即重重一按。“哎呀!”她一抖,淚汪汪地控訴,“你做什麽?很痛啊!”

“知道痛以後就別這麽魯莽。”他淡淡瞧她一眼,站起來,拿過長篙,入水一撐。

船一蕩,綾織臉色一變,一把抓住他的手。

“莫怕。”他回手握住她,微微一笑,“待在江心很不舒服罷?我們這就回去。”

她點點頭。

他的手溫暖有力,如同港灣,她一直僵著的身體微微放松。

她想,她終於明白第一次見他笑時,為何那般不安。

大概是,遇著了天敵所產生的悸動吧。

這個人類男子就是來克她的。她早有預感她會喜歡上他,所以她才那般不安——現在她果然離不開他了。

怎麽辦呢?

——那就賴著他唄。

她托著腮,笑得眉眼彎彎。

船靠岸。

綾織瞄了眼兩人依舊相握的手,再看看身旁這個好男人,不由得彎起眼。

決定了,她要這個男人。

人類壽命長不過百年,為了和他在一起,這百年她就先把修仙的事情放下好啦。

哎呀,想不到她也墮落了,可她怎麽墮落得怎麽開心呢……唔,還不知道他對她怎樣……嘖,要是他還沒喜歡上她,她就日日纏著他,讓他眼前只有她一個女的,直到他習慣她,少不得她為止——呀,對了,得先哄他答應她離開長安才行,免得日日為他提心吊膽……

“綾織,”忽然她聽到他說,“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說呀。”她現在心情很好,說什麽她都會答應啦。

他頓了下,“我想請你助我登上帝位。”

“沒問題——”她還在笑,直到那句話的含義真切地在她腦裏炸開——

她跳起來,“啥?!”

她瞪著他,“你——你想做皇帝?”

他望著遠處,“太後已逝。我了解太子正如他了解我,現在正是關鍵時刻,他必定很快就會動手。”

“我不會引頸受戮。我部署了那麽久,就是在等今天。” 他頓了下,“我知你善於制造幻境,我希望你能用幻境惑住父皇,讓他以為二弟謀逆,我的人會在旁邊鼓動,讓他對太子死心,轉而傳位給我。”

她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半晌才擠出一句:“好,真是好算計!”

深吸氣,“你早就盯上了我的能力,才借著制香的借口留住我?”

他緩緩答:“是。”

“呵。那你後來做的那些,也都是有心為之了?”她覺得眼裏有把火,燒得她又燙又痛,“想想也是,靜王多神氣的人啊,長安第一公子,先前過得多風流,左手制香右手擁美。我竟以為……”你是為了我浪子回頭,我真夠蠢……

“我並非有心騙你,先前諸般皆是韜光隱晦,目的是降低太子的對我的戒心。後來我發覺我鬧得太過,以至他反而對我起了疑心,對我愈加防範,所以收斂了。”他一頓,“你只是,恰好趕上了這段時日。”

你只是,恰好趕上了這段時日。

她用力一眨眼,把淚隱去。

“我知道了。”她眉目皆冷,“我會盡力,但我道行低微,你最好做好心理準備。”

她甩袖就走,手卻被拉住。“你還不能走。”他說,“我接下來要說才是重點。”

她沒甩手,那樣太沒有風度了,輸也要輸得漂亮。

所以她面無表情地等他繼續。

“綾織,我知道你喜歡我。”

他望著她,眼神居然帶笑。

她冷冷瞧著他,一句“呸,瞎了眼的才會喜歡你”哽在喉間。她倒要看看他的下限在哪裏!

他繼續:“我也是喜歡你的。”

——大家快來看呀這個無恥小人,在剛對她做了那麽過分的事後居然好意思說他“也”喜歡她!

她憤恨地瞪著他。

瞪著瞪著,她卻別過臉。

他“也”喜歡她……呢。

盡管還有些忿忿,她卻無奈地發現在他祭出這句大殺器後,她竟沒那麽生氣了。

好像因欺騙而產生的傷口,都被這句話撫平了。

“你不信?”他問。

“我信,你的眼睛沒說謊。”她頓住,神色淡淡,“可是,言瑾,你要我怎麽辦呢?”

“什麽?”他疑惑。

“你,是要我做你的妾麽?”

他皺眉。

“不要以為我少來人世就以為我可欺,我再不經事也知道,皇帝是有很多妃子的,你是要我成為那些妃子中的一個麽?——對了,甚至我的身份還可能會被高人發現,我會被抓起來,活活燒死。”

她仰頭望他:“你是想我這樣麽?”

“不是!”他難得地露出惱怒與著急的神色,“我會護著你——”

“你能護我多久呢?一年?兩年?就算你護得了我好了,我卻不能停在那皇宮裏,我道行不夠,關在聚天地靈氣的皇宮內,不出幾月就要死啦。再說……”

她歪著頭,睨著他,“你又怎麽知道,我就甘願為你待在那冷冰冰的皇宮裏幾十年?”

她的目光從沒有這麽亮,令他瞳仁都開始灼痛。

靜默須臾,“你不願意?”他面上淺笑,眼底卻幽深莫測。

“不願意。”她斬釘截鐵地說。

他望著她:“我以為你會為了我妥協一些。”

她毫不膽怯地對視:“你如果愛我,就自然會為我著想,你捫心自問,我是能待在那金籠子裏的人麽?”

他怔住。之前從沒一個女子這般肆意,她們得了他的一笑便欣喜欲狂,他從不需要在意她們的想法。

但眼前這個,顯然和她們都不同。

他蹙起了眉。

男子的沈吟落在綾織的眼裏,她揚揚眉。

他不喜歡她,利用她也就罷了,偏讓她知道了他也是喜歡她的……嘖,那就別怪她給他加把火。

單手背在身後,她悄悄結著法印。

法印將成的一霎男子忽然放開她的手!

“我記住了你說的話。”

道完這句他便轉身,朝來路走去。

身後的天變暗,紅光鋪了一地。

黃昏。

言瑾獨自走著,感覺目之所及皆有些搖晃,仿佛大地正在震動。

他搖了搖頭,視野又恢覆了清明。他苦笑了下。

接下來的日子,快得不可思議。

事情大致都照計劃進行,但總有些東西超出言瑾的預料。

綾織的法力無法駕馭“謀逆”這樣宏大的場景,而他的部署已經如箭在弦,正焦頭爛額之際將軍的女兒偕同一個老道到訪。

“我知你在焦慮什麽。”她說,“我可以幫你。”

將軍與他是一個陣營的,他也知道將軍的女兒戀慕他已久,所以當她說她有辦法時,言瑾沒有拒絕。

她引薦那老道,他說:“王爺身邊的那個雪麝妖,可以利用。”

他沒問他們為何知道綾織的存在,這世上沒有絕對的秘密。

一切仿佛早就註定,他默許了他們的策劃,甚至默示必要時他會配合他們。

於是陰謀在約定的那天拉開序幕。

他去了將軍府,在那裏等綾織來。

他知她一定會來,像上次她以為他被帶去皇宮九死一生時,她匆匆趕去救他。

她果然來了。

他感覺有人握住他的左手,在他耳邊低低說:“別怕——是我。侍從都被我定住了,快起來,跟我走。”

只聞聲,不見人。

隱身?她果然是個聰明的女子。

只可惜,她要救的那個人,和她不是一條心。

緩緩點頭,他慢慢站起來,溫暖不斷從相牽的手傳來,他掩在睫下的眸子劇烈變蕩。

他突然想起那天她不顧一切來找他,只因為怕他想不開投了河。她那麽怕水,連靠近瀑布臉都會發白,光看見江水都會暈眩。

她是妖,她不稀罕他的財富,更不圖他的權勢,那她是為了什麽竟為了他奔赴江心?

道士們就在隔壁,將軍府此刻已是天羅地網,強烈的煞氣他不信她察覺不到。

他按住她的手:“為什麽來?”

看不到她,可是她語氣的詫異不容錯認:“救你啊!”

——救他?

為了……“他”?

他腦中嗡嗡,空著的右手卻下意識去按早已畫在掌心的符……

他悚然一驚!

然符已按下,他看著四面湧出的士兵和道士,心底不知是慶幸還是後悔。

他轉頭去看她,她已現了身形,面上先是驚愕但很快轉為堅定。

她將他護在身後,手中青鋒出鞘,低低說:“跟著我,跟緊了!”

他有些茫然地點頭。

餘光裏瞥見老道沖他揮手,他知要盡早動手,那些凡人根本抵不了她多久。

他揚起了手,那手像不是他的,他從不知擡個手竟這般費力……

女子的背就在眼前,他睜大了眼——

“動手!”老道暴喝。綾織一僵,似乎感覺到了什麽她猛回頭——就在此時男子將手中的鎖妖針插進她的脖頸!

血濺出!香氣暴漲!

綾織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嘴角動了動。

她滿臉失望和憤怒地倒下,眼底還有言瑾讀不出的情緒。

言瑾接住她,他臉色迷惘。

和計劃中的完全一樣,他該滿足了。

可為什麽他的手不住地抖?

——好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一瞬間死去了。

言瑾依約將昏迷的綾織交給老道,讓他用雪麝先天的靈力煉制幻藥。幻藥將被放入皇帝的飲食中,從此他便是言瑾手下一個聽話的傀儡,最好的天師也察覺不出皇帝的異樣。

關著綾織的石室就在將軍府,但言瑾一次也沒去過。

他不願承認自己是不敢。

當他終於鼓起勇氣去看她時,他才知道她受到了怎樣的虐待。

她躺在石床上,埋在陰影裏的臉宛如死去。

纖細的鎖骨被敲開,放進道士精心炮制的幻藥原料,用她的血肉,她的靈力養著。

血腥味和她的體香攪在一起,詭異得令人反胃。

他嘴唇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

他幾乎要後悔了,為這樣的她。

——但也只是幾乎。

如果到了這個時候他才來反悔,那他就不是那個連感情都能算計的言瑾了。

日子過得越發的快。他爭分奪秒地進行著一切,為他都說不出緣由的緊迫感。

他很忙,忙得無暇再去探望那個女子。

終於他坐上了那個位置,同一時刻,他被告知,那個石室裏的女子,死了。

他花了好久,才反應過來,“石室裏的女子”,是綾織。

愛著他的綾織。

被背叛的綾織。

石室裏的綾織。

綾織,死了。

言瑾點點頭,揮退來人,然後站起來,宣布:“有本啟奏,無本退朝。”

下面傳上奏本,大臣慷慨陳詞。他微笑,他皺眉,他點頭,他搖頭。

他處理起政事依舊妥當,手勢依舊沈穩,以至沒人發現——

他的眼底空落落的,如同荒野。

那荒野中坐著一個人,那人冷冷地看著機械地坐在朝堂上的言瑾,眼神嘲諷譏笑。

——後悔麽?晚了。

你的痛苦,已開始了。

新帝立將軍的女兒為後,這是當初起事的約定之一。

所有人都說皇帝愛極了皇後,甚至三年後皇帝下令誅盡將軍全族時,都舍不得殺她,只將她貶為嬪。

唯獨那個降為嬪的女子,盯著聖旨上的“謀逆”二字,冷笑:她的父親,怎會謀逆?

接下來的一年她過得生不如死。後宮中曾多少人眼紅她“受盡寵愛”,如今她失勢,娘家人死絕,皇帝更是從不召見她。

從雲端打下泥沼。

她已經完了。誰都能狠狠踩她。

又是一年冬雪時。

曾經的皇後,現住在冷宮。

今日有稀客至。

“殺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報覆,但我沒想到你那麽能忍,居然忍了三年,連父親都被你瞞過,以為那個女人對你不過如此。”女人的臉瘦得像鬼,目光亦同鬼一樣充滿怨毒。

男子的側臉在日光下冰涼如鐵:“明知我會報覆,你還做?”

“是你逼我的!”她尖叫,“你從沒用那種眼神看過我!我知道的,只要她在一天,你就永遠不會看到我!”

他吸口氣。

“你不該殺她。”他沈聲,“若你不殺她,我或許還能留你們一命。”

“哈哈哈——”女子嘶聲笑,“言瑾,你以為我真是傻子麽?我們對你心上人做了那樣的事,你還能留著我們?不過是早晚的事!”

“至少我搏過了。哈,我竟奢望你能原諒我,我真是傻,你連自己的親骨肉都能下手,你還有什麽做不出來?”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枉我以為,三年了,你多少是有些喜歡我的……我真是傻,真是傻呵……”

女子的嘴角流出黑色的血。

自殺。她臉上有著釋然,仿佛這一刻她已等了很久。

她死了,帶著一絲笑,而言瑾看著她,臉上卻半分笑意也無。

一陣空虛無力襲上他的四肢百骸,他不由得後退幾步,直到撞上一棵樹。

他擡頭望向遠處,目光空洞迷茫,似一個迷路的孩子。

最後一個,也死了。

那老道已成了白骨,道家已被他打壓得零落。

綾織,所有對不起你的人,我都替你殺了。

——可今後,我還有什麽可做的呢?

男子茫然四顧。

四面靜悄悄的,向上看,天空被宮墻割成一個不規則的框,飛鳥飛過,不見了。

這江山,太荒涼了。

為什麽直到現在,他才發覺呢?

——不。

或許還有一件事,他可以去做。

久違的離江。

言瑾仰面躺在舟上,瞳仁映出澄澈霞空。

他記得,曾有個女郎,有晚霞一樣溫暖的眼眸。

她說:“我討厭水。”

但她奔赴江心來阻止他跳江。

她說:“跟著我,跟緊了。”

而自己將鋼針紮進她血肉。

最初她說,我來報恩。他看得到,她眼底的不耐,只想速速離開。

可最後,她連命都搭進來。

言瑾忽然捂住眼睛。

深冬的離江,只有男子一人在江面飄蕩。

所以,只有當那重物落水的“咚”聲響起,也只有江裏的魚兒聽到。

水四面八方地湧過來,湧入他的口鼻,也抹去他臉上潮濕的痕跡。

心跳得很急,胸口像要炸開。

這就是溺水的感覺麽?的確是——再也不想體驗第二遍的恐怖呵。

阿綾,我此刻才知道,你是何等的勇敢。

是我,負了你啊……

無盡的黑暗襲來,言瑾閉上了眼。

“——夠了。”

耳邊響起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言瑾不由得蹙眉。

這音色……

“行啦!你還要裝死到啥時候?快起來!”

言瑾猛睜開眼,那個魂牽夢縈的臉龐跳入他眼簾。

“阿綾!”他一把抱住她,用力得自己的手骨都發痛。

“咳咳咳……放開我——”

“不放!”他聞著那熟悉的香,眼角發酸,無語倫次,“阿綾,原諒我,原諒我……”

綾織吸口氣,半晌,嘆息,“你先放開。”

男子不動。

“你放開我,聽我說。”她望著他,在他臉上看到孩子般的脆弱,還有隱隱的絕望。

心突然就軟了。

她拍拍他的手。“言瑾,你聽我說——我們都沒死。”

抱著她的手僵住。

“真的。你剛才經歷的一切都是我造出的幻境。”她一頓,“說是我造的也不準確,我只是給了你一個幻境,但裏面的內容並非我所造,而是你自己。”

她慢慢推開他。“言瑾,你心裏已料到了如果照著你的計劃進行下去會怎樣,才會見到那樣的幻境。”

“現在,你還堅持要當皇帝麽?”

江水拍岸聲隱約可聞,離江就在身後,他們從來沒離開過這裏。

原來一切皆是幻境。

言瑾垂著眼,面無表情。

綾織望著他,有些忐忑,她是不是玩得過火了……

“言瑾,”她拉拉他的衣袖,“你生氣了?你別生氣呀,要不我再給你做個好玩的幻境?我讓你在裏面當皇帝唔唔——”

他吻住她,堵住那些他不願聽的話。

久久,他終於放開她,他的氣息呼在她的臉上。

他惡狠狠地說:“再敢給我玩什麽幻境,就教你見識到惹到我的後果!”

她眨眨眼,“什麽後果?”

“哼。”他瞥她一眼,“很快你就知道了。”他攬住她,大步邁向王府。

“什麽後果?言瑾,什麽後果?你說呀——”某人毫無危機,兀自唧唧呱呱。

女子婉轉的嗓音遠遠地傳開,清靈動人。

——但願她明早起來還有這般好嗓子,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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