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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4章 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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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狐貍眠冢上◎

俞家的莊田當然不止樂陽縣這一處,累世公卿之家,自然不是那種尋常顯貴所能比得上的。

好些莊子的主事之人,雖然每年也進京見主子,但也未必能照見俞星臣的面兒。

只是瞿家莊距離京城頗近,才見過兩回。

對於瞿盡忠跟瞿家莊,俞星臣自然也了解的不多,所以在聽見那侍衛傳了小郡主的“口信”後,著實嚇了一跳。

雖然俞星臣覺著俞家的家奴未必會幹出謀反的事,但仍是不免想到前世,怕有個陰差陽錯意外之類,自然不能等閑視之。

方才瞿盡忠親口告訴,那身亡的瞿梓期,原本是他們的一個遠親,兩年前來投靠的。

因為他讀書識字,便叫他在莊子裏幫手,算算賬,記錄些進出項、偶爾教教孩童之類的,倒也料理的十分清楚明白,人緣極佳。

瞿盡忠嘆息道:“老奴向來也極看重他,誰知竟出了這種意外,本來就極為悲痛,偏偏那卓武無事生非,到處造謠生事,一則對莊子不好,二來,叫人聽了去恐怕也影響府裏聲譽,我才動了怒,命人去把他捉回來。”

俞星臣道:“那瞿梓期到底是怎麽死的?好好地為何會墜樓?”

瞿盡忠道:“說來慚愧,其實此事確實有內情。”

據瞿盡忠說,瞿梓期早年是成親過的,而且有過一個兒子,不料在一次兵禍中,妻、子都因而橫死,他大病一場,萬念俱灰,才回到樂陽縣,投奔了莊上。

瞿盡忠因他是本家人,十分善待。

偏偏前幾日,是他妻子的忌日,往年這個時候瞿梓期都會悶悶不樂,今年也不免。

晚上他喝醉了酒,登上了瞭望塔,依舊看向北邊的方向。

大概是酒後一時沖動……或者不小心,竟從樓上摔了下地,當場身亡。

“這麽說,此人是自戕?”俞星臣問道。

瞿盡忠道:“老奴不敢跟三爺說謊,這件事,當時是有莊子裏的人親眼目睹的,那瞭望塔上有燈籠照著,倘若有人相害,必會看的一清二楚,但當時只有梓期一個人在樓上……他出事之後,對外只報說是不小心墜樓,並沒有提他自戕的事,畢竟若說自戕,必定又提他妻女等等慘禍,人都去了,未免是太過可憐了。”

這會兒他的兒子瞿丙全也道:“三爺在巡檢司任職,最是目光如炬的。梓期表弟投奔我們來,一向相處的極好,他心中那點喪妻喪子的隱痛,我們都知道,本來已經在給他物色合適的女子,想讓他在本地安頓下來……哪裏知道他仍是過不了心裏那一關。他出事後我們本來是想息事寧人,免得影響莊子跟府裏的聲譽,不料卓武卻無事生非,竟又驚動了京內……實在可恨。”

才說到這裏,有莊客來到門口,不敢入內,低低稟告:“知縣大人來到。”

樂陽縣尚知縣聽說京內來人,還是為了瞿家莊的事情,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帶人前來莊上。

紫敏不理,拉著楊儀不叫她出去。

藺汀蘭也不想跟他們周旋,橫豎有俞星臣出面。

這邊小公爺將瞿梓期大概的情形告訴了楊儀。

楊儀道:“出事後,本地的仵作可查驗過了?”

藺汀蘭道:“據說是查過了,只是他們咬定了是自戕。而且要真是從那五層的塔樓上跳下來,我看要查驗也是難的。”

楊儀搖頭。

紫敏笑道:“蘭哥哥,也有你不能的時候嗎?”

藺汀蘭啞然,又道:“待會兒讓他們把親眼目睹的人帶來,再詳細問問。”

楊儀道:“不如先去那個塔樓看看。”

藺汀蘭見俞星臣已經跟瞿盡忠等出外,便喚了個莊丁,叫他帶路。

那瞭望塔在瞿家莊的後院,其實在才進莊子之時就已經看見了,高高矗立,猶如一座細長的竹筍狀的高塔。

紫敏東張西望,見狀問道:“這莊子裏最高也不過兩三層樓,怎麽弄這樣高的一個?好突兀。”

藺汀蘭道:“你看,這塔似乎有年歲的了,應該是早些年用來防範賊寇的,站在上面看的必定遠,若有盜賊入侵,便能及時防範。”

紫敏好奇地問道:“這會兒也有盜賊嗎?”

“這會兒太平盛世,哪有那些。”藺汀蘭不以為然。

紫敏笑,偷偷地楊儀道:“姐姐不要把我們劫富濟貧的事告訴蘭哥哥。”

藺汀蘭瞥了眼,悄然不語。

他先前雖是同俞星臣聽那瞿盡忠說話,但他跟薛放一樣都是耳目過人之輩,自然沒把紫敏的那些“耳語”忽略過。

到了那瞭望塔跟前,楊儀詢問莊丁道:“那天晚上是誰在這裏看見了的。”

莊丁道:“是巡夜的三狗他們幾個人。”

藺汀蘭看那塔高,便對楊儀跟紫敏道:“你們不要上去,在這裏等候片刻。”

吩咐之後,藺汀蘭上前,卻見那塔的門已經鎖住了,莊丁道:“事發之後,莊主就不許人隨便上去,怕又有什麽意外。”

於是趕緊去找了鑰匙開門,藺汀蘭進內,發現這塔樓比在外頭看著更小,樓梯逼仄的很,只能一個人通行,倘若樓上有人下來,必定得兩個人擠在一起擦身而過。

他疾步向上,不多時,到了五樓樓頂,擡頭見周圍懸著幾盞燈籠,欄桿確實不高,假如喝醉了在這裏走動的話,的確危險。

藺汀蘭在樓上現身,底下紫敏跟楊儀就看見了。

紫敏覺著新奇,便向著他招手:“蘭哥哥!”

藺汀蘭點點頭,放眼向外看去,竟能從此處隱約看到前方大門口。

甚至能看清樂陽縣衙派來的幾個差人,正在門口打聽消息。

而在院子裏,一個身著七品官服色的,帶著幾個衙門的主簿差役等,簇擁著俞星臣,向著廳內而去。

垂眸,卻見楊儀不知在問那莊丁什麽。

莊丁回頭,指了指身後的方向,原來那邊兒有一處抄手游廊,從院門口入內,架的頗高。

藺汀蘭便靠在欄桿上,俯身往下看,望著楊儀仔細傾聽那莊丁說話,舉止神情,他不由有些看怔了。

而楊儀聽了會兒,擡頭向上看,冷不防便跟他目光相對。

藺汀蘭微怔,忙轉頭。

又欲起身,而就在他站直之時,耳畔“吱呀”地細微響聲,身下的欄桿竟晃動了一下。

藺汀蘭一驚,忙穩住身形,一邊向下叫道:“快退後!”

底下楊儀察覺了什麽,拉著紫敏向後退。

幸而那欄桿只是松動,並沒有真的向下倒落。

藺汀蘭仔細端詳了會兒,便從樓上轉下來。

紫敏忙道:“蘭哥哥,剛才是怎麽了?”

藺汀蘭說了那欄桿松動的事情,楊儀問莊丁:“這塔樓上的欄桿這樣危險,就沒有修過麽?”

莊丁驚疑道:“以前也沒聽說不穩固,不過一般也沒有人上去,所以……”

藺汀蘭走到旁邊,對楊儀道:“那欄桿好像被人做過手腳。”

楊儀愕然:“有人故意把欄桿弄松了?難道瞿梓期就是因為……”

“不是,”藺汀蘭糾正:“雖然松了,但不至於把人誑下來。何況要是瞿梓期因為這個而墜樓,那麽,那欄桿也不至於完好,早斷裂了。”

話雖如此,但要是當時瞿梓期真的喝醉了,那麽在受驚的情況下失足墜落,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在這會兒,瞿盡忠父子陪著俞星臣跟樂陽知縣一並走來。

看他們都在這裏,那知縣趕忙上前給三人行禮,戰戰兢兢,做夢也想不到會在小小的樂陽縣見著這麽多顯要之人。

瞿盡忠指著那塔樓道:“就是這座樓,一共五層。當時梓期是一個人在樓上,幾個巡夜的莊客在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事發後,他們從游廊那裏迅速跑了來,這麽短的時間內,倘若兇手就在樓中,一定會被堵個正著、至少會被瞧見……”

但裏裏外外,只有瞿梓期的屍首。

根據藺汀蘭方才親自上樓的經驗判斷,他確實沒有說錯。

楊儀問樂陽知縣:“事發之後,可驗過屍?”

知縣垂首道:“是,本縣只有一名仵作,當時來莊子裏查驗過,死者拗斷了脖頸,撞破了頭……並無什麽可疑之處。”

楊儀道:“請把屍格拿來,容我一觀。”

她用了一個“請”字,知縣忙作揖:“不敢不敢,永安侯客氣了。下官立刻命人去取。”

縣衙的一名差人立即返回去拿屍格。

俞星臣又讓瞿盡忠把當夜目睹事發的幾人叫來,正是莊內的幾名巡夜的莊丁。

那叫三狗的說道:“那天晚上我們照例巡到這院子,正好看到期三爺在樓上,我們都知道他每年到了這幾日,都不自在,恐怕這夜黑風高的有個什麽,還想著把他叫下來,誰知還未開口,他竟眼睜睜地……”

他的臉上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驀地停口。

旁邊一個叫阿旺的道:“是、是啊,整個人就直直地掉了下來,噗的一聲響,簡直嚇死我們了!”

俞星臣問:“然後呢?”

三狗道:“然後我們就趕緊跑了過來,就見期三爺躺在地上,借著燈籠光一照,更是嚇得我們魂都飛了!”

藺汀蘭問:“你們去樓裏查看了?”

三狗道:“大人,有什麽可查的?是我們親眼見到期三爺自己跳了樓的,是不是?”他轉頭問身邊的兩人。

那兩人連連點頭:“是啊,那樓上有燈,看的很清楚,手那麽一摁,就縱身跳了下來。這還有假?”

他們的神情認真,顯然不是在說謊。

俞星臣眉頭微蹙,看了眼藺汀蘭,欲言又止。

此刻瞿丙全道:“不過發現屍首後,一直有人在此處沒有離開,等我們聽了動靜趕來,立刻去樓裏查看,確實沒有可疑。”

阿旺忙點頭,又道:“大人,別信那個卓武小子,他簡直失心瘋了,哪裏有人害期三爺,要真有人,那也是鬼附身了,要不然我們三個能都看錯了?”

“必定是期三爺喝了酒,又太過想念妻兒,就想不開……唉!都怪造孽的北原人。”

楊儀,藺汀蘭都擡頭看向那人。

俞星臣問:“北原人?那瞿梓期是從哪裏來投奔的?”

瞿盡忠在旁道:“他自己曾說過,原先是在定北城那裏。”

定北城,是靠近北原邊境的了。

原來所謂的兵禍,是北原的血債。

楊儀道:“瞿梓期的下榻之處在哪裏?”

瞿梓期的住處,在莊子的西北,跟莊子裏的管事等,隔著院子。

因為他是瞿家的親戚,所以是單獨一個小院,收拾的倒是幹凈,門口還放著幾盆花,只是沒有人澆水,已經有些枯了。

俞星臣掃視屋內,櫃子裏放著一個包袱,幾件春秋衣物。

靠南窗一面小桌,上面放著一方硯臺,兩本書,並紙筆等物。

俞星臣回頭問道:“是誰打掃過了?”

瞿盡忠一怔,轉頭看向瞿丙全。

少莊主道:“是,之前梓期出事之後,因為這屋子無人住了,所以把他的東西稍微收拾了一番。”

“都收拾了什麽?”

少莊主略微遲疑:“也沒有別的,就是些不用的東西,比如他素日穿的衣物燒了兩件……”

“他寫得字紙呢?”俞星臣輕描淡寫地。

瞿丙全的臉色陡然變了:“字、字紙?”

“什麽字紙,你還不跟三爺說明白?”瞿盡忠在旁呵斥,“有什麽不趕緊說清楚,你能瞞得住三爺?自作聰明的東西!”

瞿丙全低了頭:“是,確實是有幾張字紙,只是我們都是粗人,也不知道是什麽,便都跟著衣物一起燒給了梓期。”

他心裏卻想不通,為什麽俞星臣竟會知道有那種東西。

俞星臣沒有再問,把桌上兩本書拿起,翻了翻,發現一本是《全唐詩》,一本是《七言律詩》。

他把七言律詩統翻了一遍,放下,又將全唐詩很快地掀過,卻發現有一頁殘缺了。

俞星臣掃過那一頁,卻是元稹的一首《賽神》。

他微微揚眉。

此時在外間,縣衙的捕快將屍格取回,並把那仵作也一起帶了來。

楊儀將屍格看了一遍,見寫得致命傷是在頭上以及脖頸。

她皺皺眉,問仵作:“為什麽只記載了腦後撞傷,脖頸斷裂?身上呢?”

仵作很是緊張,畢竟都聽聞過永安侯的大名,但跟她面對面,簡直有些喘不過氣來。

“回、回永安侯,他……身上沒別的傷。所以沒寫。”

“沒別的傷?”楊儀詫異,“你確定,都看過了?”

仵作咽了口唾液,有些心虛:“看、看過了手腳……”小縣城內的仵作,未必就是那麽兢兢業業的,何況人已經死了,致命傷處又很是清楚,所以便沒有通看瞿梓期的全身,而只簡略地把手足看了一番就罷了。

楊儀皺眉:“你這樣馬虎,如何了得。”

仵作一震,低垂著頭不敢出聲。

就在此時,只聽童稚的聲音隔著院墻傳來,竟道:“南北山頭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楊儀微怔,她對這些詩詞上所知有限,卻也覺著小孩兒的聲音念這樣的詩,有些許違和感。

不料紫敏因為覺著這裏無趣,聽見孩童說話,便忙去看究竟。

卻見是個五六歲的小孩兒,手中舉著個風車,正在一邊跑,一邊念誦。

有個婦人跟在後面,正著急地要攔阻:“輝兒,你父親說了今兒有貴人在,不許你吵嚷!”

紫敏探頭向內看,有點羨慕那孩子手中的風車。只聽輝兒繼續念道:“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她不由笑道:“你念的是什麽?”

那輝兒猛然止步,扭頭見是個漂亮的姐姐,便道:“是三先生教給我們的詩。”

紫敏只是要找人說話而已,隨口道:“三先生是誰?”

“就是我表舅舅。”輝兒回答後,頓住了,低頭露出難過的表情:“他先前失足摔死了,以後沒有人再教我們念詩寫字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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