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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二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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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斷一腕,改換女裝◎

金陵巡檢司的人說看到一個病歪歪風吹就倒的人,跟俞星臣同行,薛放便以為是楊儀無疑。

如今見了白淳才知道,可能是那些人把他當做楊儀了。

他揉了揉額頭,悵然若失。

不過,雖說沒見著楊儀,心裏難免不痛快,可俞星臣說的有鼻子有眼,想來不是說謊。

他先前擔心楊儀會落入俞星臣手中、或者她有什麽別的仇家,自然遭受折磨,還不知如何。

一想到就讓他寢食難安。

如今聽聞楊儀是回到她的“家裏”去了,到底是個好消息。

既然如此,又說什麽。

薛放定了定神,瞅了一眼白淳,轉身。

“我不日就會回京,到時,若知道俞大人有什麽言語不實的地方,少不得還要跟你新舊賬目一起算。”

俞星臣道:“請。”

薛放往外就走,將到門口,又想起一件事。

“跟你身邊那靈樞,為何不在?”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對,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白兄初來金陵,我讓靈樞陪他的身邊之人出去轉轉。”

白淳正在打量薛放,聽了這話,不由看向俞星臣,但他反應倒是快,笑道:“承蒙盛情實在過意不去。”

薛放當即沒再言語。

等薛放離開,白淳走到俞星臣身旁:“靈樞分明是陪著……為何推到我身上?”

俞星臣道:“這自然有個緣故。”

白淳又思忖著:“緣故?方才我記得薛十七郎似乎叫了聲‘楊易’?總不會他是來找那位楊先生的吧?”

“正是。”

“那你為何隱瞞?”白淳不解。

俞星臣道:“我正要跟你說此事,也有幾句話叮囑。”

那邊薛放出了院門,跟他同行的問道:“十七弟,如何?”

薛放只走到馬匹旁邊,半晌才揚首一笑:“沒事。雖沒找見人,到底知道了些好些的消息。”

兩個同僚軍官對視一眼,這才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道:“是好消息就成,你好不容易來金陵一趟,卻為這件事忙,都不肯先叫我們做個東……現在總算完了事,總該叫哥哥們請你去領略領略這金陵風光。”

另一個見他眉宇間仍有憂色,便笑道:“十七弟,你不來秦淮河,等於白來了金陵,方才那些女娘們見了你,都浪的那樣……不過,想來你看不上他們,哥哥給你找個絕色極好的如何?”

薛放心裏轉的,竟都是楊儀的影子,只想早點回京,一尋究竟。

可又想起俞星臣說……的什麽“糾纏過甚,到此為止”,又有點猶豫。

終於,他在心裏安慰自己:“我有什麽可糾纏的,從南到北,不過是想他一眼而已,只要他真的好好的,那就……罷了。”

當下,竟也不肯再跟這些人去吃花酒,便只推說京內老侯爺的病,得著急回去,這些將官們聽聞如此,也就不敢強留了。

秦淮河畔。

楊儀只聽到靈樞吩咐:“快劃!”然後船明顯地就加快了。

“怎麽了?”楊儀察覺不對,擡頭看向靈樞,靈樞掃了眼岸上,道:“沒事,我怕咱們在外頭耽擱太久,恐怕大人擔心。”

楊儀哼了聲,便不做聲。眼見船從橋下經過,就聽到“噗通”一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轉頭看時,原來是那胖子被扔進了河內。

楊儀驚問:“這是在做什麽?”

靈樞吞了口氣,還是那彈琵琶的花娘抿嘴一笑,道:“這是本地有名的紈絝花花公子史二爺,常幹那欺男霸女的事兒,今日也總算遇到紮手碰頭的硬點子了。”

楊儀正看胖子在水裏掙紮,聞言道:“什麽硬點子?”

花娘也往岸上遙遙看了眼,可惜已經隔著樹蔭,看不清了:“方才那個小公子,大概是巡檢司的人,生得真真是好,也難怪那史二郎看的發傻了。”

楊儀聽到“巡檢司”,心頭一動,但轉念想,薛放此刻多半還在羈縻州,縱然是生上翅膀,也是沒這麽快的。

靈樞在旁心懷鬼胎的,攛掇道:“到前面就上岸吧?”

楊儀雖意猶未盡,但提到薛放,不知為何有些游興大減,意興闌珊起來。

當下兩人到前頭小渡口上岸,沿路往回走。

走不多時,眼見是冷波巷的隨從跑來:“登二爺已經先回了客棧,臨行囑咐我們大人說,請先生前去客棧相見,有話相商。”

楊儀低頭沈吟,頃刻才道:“請帶路。”

楓來客棧。

楊登站在窗前,向外看去。

此處離鬧市略遠,頗為清凈,樓下便是長街,來往人眾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見馬車在樓下停住,楊儀下車,她自在地撫了撫衣袖,整了整袍擺,隨人緩步走了進來。

看她的動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裏她的那些談吐,楊登知道,俞星臣所謂是他叫換男裝的說法,乃是騙自己。

歪頭看著楊儀進門,楊登嘆了口氣,轉身走到桌邊,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時,門上敲了敲。

楊登擡頭:“進來吧。”

在楊儀進門之前,靈樞看著她。

冷波巷那邊的時候,“父慈女孝”的場景,靈樞其實是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此時略擔心,他竟問道:“要我陪著麽?”

楊儀詫異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進了門,楊儀向著楊登微微欠身:“父親。”

楊登擡頭,臉色覆雜。

假如不知道楊儀是個女孩兒,真以為會是個兒子,假如是個兒子……

他道:“你去哪裏了?”

楊儀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聽了聽曲子。”

楊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著楊儀:“你怎麽好的不學,學那些男人去幹這些!”

“這些什麽?父親說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請過花娘唱曲,我不過是附庸風雅而已。”

楊登欲言又止,擺手道:“罷了罷了,不說這個。”

他喝了口水緩了緩:“從今往後,你就跟著我,我在蘇州的差事已經完結,即刻就要啟程回京,你便……隨我家去。”

“我先前說的話,父親莫非忘了。”

“你還敢提,”楊登呵斥:“那些話,我只當作是你賭氣使性子的氣話,你也從此不必再提。”

楊儀皺眉。

“何況,”楊登道:“你母親臨終把你托付給楊家,豈可違背她的遺願?你若真想如此,違母逆父,無天無地,那還成個什麽人了!”

楊儀一笑:“先前父親說我胡鬧,問我難道想跟母親一樣下場,怎麽如今卻尊重起她的遺願來了。”

楊登愕然,楊儀又道:“我更加不懂,對父親而言,母親又是怎樣的下場?而母親……到底又是為何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楊登驀地站起身:“你在說什麽!”

楊儀望著他,這些話是她兩輩子都沒有說出口的,現在她決定說個清楚:“我想,母親之所以會落得那樣下場,興許是因為,母親嫁給了你?”

楊登的眼睛瞪大,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楊儀不理,轉身走開兩步:“至於你叫我回去,學什麽規矩教養,到最後,或許也像是母親一樣,嫁給一個不知是什麽品性的男人,然後……”

說到這裏楊儀突然一陣恍惚。

也許,她寧肯像是母親那樣,與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懷著孩子一走了之。

母親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為什麽會懷著孩子離開。

應該不是因為喜歡孩子吧。

據楊儀回想,母親不是很待見她。

但是楊儀不一樣,她喜歡她曾經擁有的那個“孩子”,雖然她連跟他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樣一個孩子,她會用盡所有來保護它。

只是已經沒有如果了。

對楊登來說,母親最後的選擇是“那樣的下場”。

而對楊儀而言,曾經她甚至連選擇“那樣的下場”的資格都沒有。

楊儀深吸了一口氣:“我告訴你,我不會聽你的話,楊家我不會回去,我不會回一個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會認一個十多年沒管過我們的父親……”

楊登揮出一巴掌。

兩個人之間還隔著點距離,只是手指掃過楊儀的臉頰,並不重。

但這已經足夠了。

楊儀道:“登二爺,您已經有了妻子跟女兒,也不必稀罕我這個從來不受寵的人,從此後你走你的陽關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後退兩步,轉身往門口走去。

“你以為是我不想管不想問?你怎麽不問問她有沒有給過我這個機會!”身後,楊登厲聲大喝。

什麽?楊儀站住腳步。

楊登盯著她:“在你看來,錯的是我,是我不想讓你們好好在家,趕走了你們娘兩,是我不想找她回來,楊儀,你跟你母親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麽脾性,什麽行事,你難道不清楚?若非她願意,誰能勉強得了她?只要她願意,誰又能更改?”

楊儀回身:“你,什麽意思。”

“是她自己要離開的,”楊登負手,那只打過楊儀的傷手因為突然用力而微微發抖,他握了握:“當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變,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為她回了娘家,忙去尋,一無所獲,我派人到處去找,京城,京郊……我親自去求順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個三個月,他們都說,她死了。”

他的聲音逐漸放低,最後三個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樣的輕。

楊儀咬住唇。

“外頭怎麽說,我不管,可是你……”楊登本是儒雅的面相,此刻眼睛卻瞪得極圓,他的眼睛極亮,爍爍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這麽死了,依舊東奔西走四處尋找,或許找她回來已經不重要,至少我想問她,為什麽就走了,我做了錯什麽?值得她帶著孩子走的無影無蹤?我當然知道這麽多年你們在外頭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著她能帶孩子回來,可沒有!你以為我就過得很好了,你……”

楊儀聽到這裏無法容忍,道:“難道不是嗎,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進門?”

“新人。”楊登呵地笑了。

他往楊儀身邊走了兩步,把自己右手的袖子拉起來:“你既然也會醫術,你自己看,你覺著這是怎麽傷的!”

楊儀目光所見,是楊登手腕上的一處疤痕,正在筋脈處,像是被什麽砸傷了的,傷疤糾結於斯。

砸在這裏,勢必影響楊登手上筋脈,手雖然還能動,但診脈卻大失精確,對一個大夫而言這算是致命傷了。

能造成這種傷,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報覆他……若說自己不小心傷到,很難。

楊儀疑惑。

楊登道:“從她帶你離開後,我就無心替人看診了,有一次架不住別人的請求,心神恍惚的,竟給人開錯了藥。”

這件事是他心底隱秘,除了楊家幾個長輩,其他人並不知曉,楊登望著楊儀:“你既然也會醫術,你想想看,白術散中的甘草換成了甘遂,會怎麽樣。”

“甘遂甘草,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這個,白術散的藥性……”楊儀不由緊盯著楊登,“你給誰開了這藥?”

“給誰?不過是個人罷了,給誰不一樣。”楊登擺擺手:“總之,病者因為這幅藥,病癥加重,幾乎危及性命。”

“然後呢……”

“是漕運使顧家從中周旋,才總算把這件事壓了下來。”

楊儀想問,又打住。

顧家從中周旋了這件事,然後就把女兒給了楊登?

這其中自然是顧家跟楊家達成了某種不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麽看,都是顧家吃虧才是!

楊登看著那只手:“當初我向岳父求親之時,他叫我好生對待你母親,我對天發誓,如果我對她不好,就叫我斷了這只手,一輩子不得行醫。我當時想,興許這是報應……”

楊儀不寒而栗:“這只手……?!”

楊登把手放下,他恢覆了原先冷靜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幾乎害死了人,我已沒資格行醫,且你母親不知所蹤卻又再迎新人進門,也違背了當初的諾言,不管如何,我都是虧欠了。”

楊儀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你、你竟然……”手對於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楊登這是自毀前程!

她的母親並沒有跟她多提過楊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學醫上。

而楊登既然迎了顧家女做二房,又過了這麽多年,原配毫無消息,按理說,早該向官府報“亡故”,然後就可以順理成章地扶了顧家女為繼室。

可至今,楊甯的母親還只是個姨娘的身份。

難道,是因為楊登……

楊登的聲音低沈:“我自問並無對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給我解釋的機會,也不肯給我一個明白的機會,就算是民間含冤受屈,也能找個公堂擊鼓,我找誰去?我又能跟誰說?如今連你也來指責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楊儀,有點慘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見到你……你冷冷地瞪著人的時候,跟你母親多像!”

前世,楊登一向對她很冷淡,本來楊儀以為楊登是不喜歡她這個從外頭回來的女兒。

她看看楊登的手,內心五味雜陳。

“跟我回去吧。”楊登的聲音又低了下來,啞啞地他道:“儀兒,我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且,好歹叫我盡一盡心吧。”

楊儀沈默。

門外,靈樞總算松了口氣。

當天晚上,楊儀沐浴更衣,楊登親自送了兩個包裹,一個是楊儀落在冷波巷的,一個是新的。

楊登望著她:“這裏有兩套衣物,你好歹換上……是女裝。”

見楊儀不出聲,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給俞主事看過,他的傷並無大礙,放心。”

說了這句話,楊登試探似的問:“儀兒,俞主事……是怎麽找到你的?他對你可好?”

楊儀淡淡道:“是我命運不濟撞在他手裏,以後兩不相幹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啟程,楊登出門,卻見楊儀已經換了一套素緞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藍褶裙,被長大的斜襟衫遮住,只露出底下裙擺,頭發因不會梳,仍是挽著一個髻,額前罩著網巾。

她身子太單弱,這套寬綽的裙衫,在她身上飄飄裊裊,瑩然出塵。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面容,看著倒像是個偷穿了女裝的粉妝玉琢的小公子。

楊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來:“昨兒臨時找了個丫頭,以後就讓她在身邊服侍你。”

楊儀第一次換了女裝,本有些不自在,還好楊登並未說什麽。

她跟著看去,才發現此時,並不見昨兒見過的那些人,竟都換了新的。

而隨著楊登一聲呼喚,一個十三四歲的小丫頭伶伶俐俐地從樓梯上跑上來,屈膝行禮:“姑娘。”

出了金陵,走不多時,正遇到了白淳一行人,既然都是同路,大家便相伴而行。

白淳昨日在俞星臣那裏,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望著隊伍中的馬車,因笑對楊登道:“恭喜楊大人合浦珠還。”

楊登因他昨日見過楊儀,便知道瞞不住的,臉紅著說道:“小女胡鬧,讓白兄見笑了。”

白淳笑道:“楊大人莫要誤會,我可是真心實意恭喜的,”

楊登疑惑:“這……”

白淳道:“在我看來,姑娘的醫術,非比尋常,恐怕已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楊登搖頭:“到底是個女孩兒家。唉。”

白淳聽他大有可惜之意,便侃侃說道:“女子又如何?難道楊大人竟不聞漢之義妁,晉之鮑姑?這兩位都是古之記錄在冊的女醫,義妁因醫術出眾,被漢武帝征召入宮為女侍醫,鮑姑乃晉朝南海太守之女,也是受其父從小教誨,對醫術有小成,後嫁給小仙翁、別號抱樸子的葛洪為妻,隨其夫在嶺南一帶行醫,至今在嶺南一帶仍有鮑姑祠,很得民眾尊崇,我只以為這都是古之人物,如今令愛竟也有這種出色醫術,楊大人何必又以世俗眼光觀之?叫我說,令愛將來有出息,怕還在太醫楊家之上呢。”

楊登先是怔怔聽著,聽到後面,忙擺手:“罷了,我只盼她能安安穩穩的就是。”

兩人說著,耳畔傳來一陣馬蹄聲響。

白淳循聲看去,驚訝地:“是他?”又喜歡地向著那邊揚聲:“薛十七郎!”

楊登跟著回頭,果真見幾匹馬風馳電掣地從官道而來,最前一人,伏在馬背上,身形如游龍一般起伏。

“賢侄,”楊登也不由招手,叫道:“十七賢侄,十七!”

薛放是抄了近路出城的,此刻縱馬而過,聽到喚聲回頭,看見了楊登跟白淳。

他本該昨日就走了的,誰知那個被他扔進秦淮河的史二爺,在地方上有點勢力,竟告了官,要找他的麻煩。

幸而有金陵巡檢司自然都是相識,從中周旋,這才把事情撕擼定了。

薛放自忖已經耽誤了一日,此刻已經歸心似箭,雖看見楊白兩人,卻並沒有停下。

他依舊騰龍躍虎似的策馬向前,卻就在馬上,抱拳向著楊登跟白淳行了個禮,朗聲道:“白大人,楊伯父,行路匆匆,恕我不能下拜,等回京後再登門請罪。”

他說話間分毫不停,那“請罪”二字才傳入耳中,人已經在百丈開外了。

白淳直直地目送那道矯健身影,道:“好一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嘖,想當年我年輕的時候……也曾如此風流灑脫。現在……哎喲,真是歲月不饒人。”

感慨間他回頭,無意中卻見馬車的車窗口上,一只手緩緩地從張開到握起,慢慢地收了回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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