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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柳暗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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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雪之斂眸,雖有怨氣,卻也不至於驚惶。

畢竟,她對薩默爾始終留存猜忌。自隴西峽谷,她將安危托付於他,他所作所為,她便不敢全然相信。更何況眼下,她脖頸上還架著兩柄大刀。

可她實在不明白,沙利亞分明還在霍起手裏,他就這樣貿然棄她不顧,恐怕不是什麽妥帖之策。

這家夥,到底打得什麽算盤?

來不及思量,戚雪之便被押著進了碎葉城。

本以為碎葉城荒僻,縱使繁榮富庶,也抵不過盛安城恢弘大氣,宏偉秀麗。偏偏這城中風情萬千,雖不堂皇,卻勝在精巧別致。

一路行來,高柱鼎立,雕細紋,抹赤色。檐低而曲,鑲邊留白。紗簾幔帳搖曳其中,朦朧多姿。

羌人打扮亦是稀奇,男子多敞腰露腹,護肩臂,佩銀匕,戴大刀。女子多著霓裳薄紗,披琳瑯首飾,嫵媚而來,婀娜而去,步步生蓮,好不嬌嬈。

見此景況,戚雪之不禁對阿迪勒愈發好奇。也不知他是何面目,作何打扮,又是如何在這荒漠中修築一處喧囂紅塵。

只可惜,她徒勞一路踏進主殿。紗帳之中,金石階上,等著她的卻不是阿迪勒。

女子形貌艷麗,褐色長發垂至腰間,淡金眼眸輕擡,瞥向戚雪之的一刻,掠過一絲淒涼。

若沒猜錯,眼前這位美人兒該是阿迪勒的發妻,臥吉達妮穆葉艾德。

“你是丁零人?”

臥吉達妮蹙眉,盯著她瞧了許久,才慢慢開口道。

戚雪之擺頭,早已想好如何應對,裝作又氣又惱的模樣,道:“小生本是被請去給他侄兒診病,可他好不講道理,最後怪小生昏庸。爭論不過便氣急敗壞,將小生擄來此處。”

講罷個中委屈,她還不忘狠狠數落薩默爾一番,說盡他的不是。

倒是她想得多了,對臥吉達妮而言,送上門來的大夫豈有不要的道理。

“罷了。”

臥吉達妮吩咐帶她下去好生看著,生殺予奪還須明日見過阿迪勒後,才有定論。

雖說是好生看著,卻真像怕她逃了似的,遣來五六個守衛寸步不離地候著。就連她門外徘徊幾步,都惹來他們目不轉睛地盯著。

戚雪之被瞧得不自在,只好踱回屋內。倚在窗邊,望著冷月,不禁苦笑。

沒想到,她竟也會有這般狼狽的時候。

“穿得如此單薄,不怕著涼麽?”

戚雪之驀地扭頭,果真對上那雙碧藍的眸子。不過這一次,這雙眸子再不似盛安的春水般蕩漾,反像是冷夜裏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她挨得愈近,就愈覺得怕。怕有什麽從那汪碧藍裏將她忽地拽入,從此萬劫不覆。

“難為你還惦記著。本想你縱身一躍,該是再無音訊了。”

“怎敢。”

薩默爾攤手,對上戚雪之冷淡的眼色,接著道:“我怎舍得真拋下你不管不顧,只是怕他們以為你我之間幹系覆雜,此後處處提防。才出此下策,想出一計撇清牽連。”

戚雪之白他一眼,問道:“那你又何必再來?”

“既然答應護你周全,斷不敢食言。不過礙於我身有異香,與羌人又有血海深仇,明目張膽地走動,只會給你招來麻煩。故此後,你還須得在人前繼續裝作可憐模樣。”

“何須裝作,眼下我本就是可憐的模樣。”

阿迪勒的怪疾本就棘手,如今她還得分心顧及薩默爾的一舉一動。當初不過是想順水推舟混進碎葉城,謀個裏應外合,卻不想陷入了這麽個大麻煩。

左右她也是個大夫,走一步算一步罷。

總之,處處小心著總不會有錯,羌人也好,丁零也罷,都不可掉以輕心。

如此想著,戚雪之終是架不住這幾日的奔波勞累,倒在榻上沈沈睡去。

第二日一睜眼,戚雪之果真就被傳去主殿,見到了傳聞中的碎葉城主,阿迪勒穆葉艾德。

阿迪勒長相陰戾,姿態傲慢。雖是而立年紀,卻挺拔魁梧,高出霍起一尺有餘。一眼看去,並非容易親近之人。

張口第一句就是:“明明聽說是個老頭子,怎麽來的是個毛頭小子?”

“師傅年事已高,經不起來回奔波。既然小生陰差陽錯至此,不妨就試一試,興許......”

“興許?”

阿迪勒打斷道:“好大的口氣,本座倒要看看你究竟有沒有這個本事。”

只見他不慌不忙地坐直,示意戚雪之上前。

戚雪之領會,和顏悅色地上前,屈身擡手,小心撩開金銅寬袖,斂腕,三指搭寸口脈。

指腹平緩,眉卻輕蹙:只因這脈象不浮不沈,不大不小,節律均勻,從容流利,應指柔和,是常脈無疑。

“如何?”

阿迪勒似乎料到如此,倒是臥吉達妮,從方才就一直坐立難安,神色焦慮。好似這身染怪疾的不是阿迪勒,反而是她。

可戚雪之能如何。

阿迪勒的脈象分明沒有異樣,全然不似傳聞般怪疾纏身,苦不堪言。

想來,之前抓來的許多大夫都是疑惑難解,他見慣如此,她也不必遮遮掩掩,自討沒趣了。

“城主脈象並無異常。”

“既如此,可否勞煩你師傅親自來一趟了?”

阿迪勒語氣不善,聽得戚雪之心下一驚。

“且慢,城主脈象雖無大礙,可小生不知平時癥狀,難下判斷。”

這渾水她是萬萬不能讓戚寒山趟的,無論如何,都得先穩住阿迪勒。至於這治得好治不好,另當別論。

“本座不喜脂粉味,但凡聞到便會周身發癢。也不喜與人肌膚相觸,即使片刻也會生出紅疹。有時半個時辰便能消退,有時需半日才能痊愈。於喧鬧鼓噪處走動時,偶有胸痛,氣血不暢。不知小大夫有何見解?”

戚雪之擰眉,這乍一聽像有潔凈之兆。可往後盡是些古怪癥狀,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可真真是難為了她。

“如此癥狀已是積年累月,近幾月來愈發嚴重。有時發作連旁人都親近不得,虧得聖司祭火祈天,才換回數日安寧。”

臥吉達妮愈說愈擔憂,眼波轉向阿迪勒,戴著腕鐲的手才剛剛“呤”地揚起,就像想到什麽似的,僵在半空。

阿迪勒看她想要親近,神色亦有些不大自然,側身微微避開。

本該是相敬如賓,恩愛兩不疑的結發夫婦,卻貌合神離。在戚雪之看來,著實詭異。

“怎麽?你也想說本座無病?”

戚雪之擺頭,道:“依城主所言,確有不尋常之處。凡事皆有因,再是怪異也該有個病由。”

“那你說說看,本座的怪疾是何所致?”

戚雪之腹誹:她哪有能耐僅憑只言片語,就料定所有。若她張口胡謅,又怕小命不保。

“小生鬥膽,懇請城主寬限幾日,小生願傾盡全力尋出病由所在。”

戚雪之本無十足的把握,可阿迪勒答應得極其爽快:“有何不可。”

畢竟高崖之上,插翅也難飛。不過幾日,於阿迪勒而言,都是不痛不癢。阿迪勒似乎篤定她難有作為般,朝臥吉達妮看了一眼,仿佛在說:就是讓他多活幾日罷了。

戚雪之心中也有盤算,趁這幾日在城中四處轉轉,興許有所收獲。大不了最後她無能為力,還可以學學薩默爾,逃個無影無蹤。

“你還真想逃?”

薩默爾冷不丁地張口,惹得戚雪之扭頭瞪他一眼。正是認真謀劃的時候,聽到這話難免惱怒,尤其還是出自他口中。

“阿迪勒癥狀疑難,非我所學所見,恐怕一時半刻無從入手。”

“你可知,臥吉達妮與伊瑪尼之間交情疏淺。”

戚雪之詫異:“這與阿迪勒的怪疾有何幹系?”

“碎葉城奉沃教,修祭壇,拜聖火,尊聖司,不過才幾年光陰。但凡伊瑪尼有所主張,阿迪勒一向不會拒絕,城民更是對他深信不疑。知天命,應民心,伊瑪尼許了碎葉城前所未有的繁盛。相比之下,臥吉達妮便黯然失色了。”

戚雪之仍不明白,只聽說阿迪勒病癥難解時總要伊瑪尼出面擺平。可臥吉達妮談及此事,並不像針對記恨的模樣。

“你有所不知,阿迪勒當初迎娶臥吉達妮,所圖是她背後的權勢。臥吉達妮出身樓蘭,與她結為連理,便是與樓蘭交好。更何況,她當時出嫁何其風光,陪嫁的可是樓蘭一千精兵。”

聽薩默爾這麽一說,戚雪之好似嗅到了什麽緊要,再問道:“臥吉達妮所怨所妒,不全是伊瑪尼搶了她的風頭罷?”

“阿迪勒倚重伊瑪尼,閑來無事便在祭壇,從天命社稷談到人世興味,意趣相和時,更是徹夜無歸,自然就冷落了臥吉達妮。”

有趣。

戚雪之倒真要會會這伊瑪尼了。

每日寅時,伊瑪尼都沐浴凈身,祭天祈福,以求聖火。待到旦昧,聖火不熄不滅,是為禮成,此間不得離開祭壇半步。

戚雪之算好時辰,就守著禮成之時,一睹伊瑪尼尊容。而伊瑪尼也當真沒辜負她一番苦心,涼風中,一襲暖白緩緩而來。火光裏,長袍飄舞,一雙美目流轉,如秋月,似春花。眉如墨畫,面如桃瓣,唇薄而紅潤,鼻挺若峨山。

戚雪之當真從未見過如此嫵媚絕塵的男子,與中原少年郎的謙謙君子,眉目星辰不同。甚至比之於薩默爾,更陰柔嬌嬈。遠遠看去,活脫脫似一美人胚子,雌雄難辨。一舉一動,明媚勝過萬千少女。

“怎麽?小大夫可是看出什麽了不妥?”

正詫異時,伊瑪尼已踏著晨輝走向戚雪之,細眼微瞇,將她從頭到腳看無遺漏。

“小生今日慕名而來,是想向聖司討教城主病疾。”

“本司既非大夫,也不通醫術,恐怕愛莫能助”,一雙丹鳳眼藏不住敵意,“要叫小大夫失望了。”

“是小生唐突了。”

“無礙,反正你與那丁零人也沒能耐掀起什麽風浪。再說,你也不剩幾日好活了。”

伊瑪尼一語道破,不留半分餘地。

戚雪之一時無以應對,只能怔怔地看著。

他怎會知道她與薩默爾的關系?如果伊瑪尼早就看出她的小伎倆,那阿迪勒豈不也心知肚明?

戚雪之驀地恐慌,妙手回春又如何?

眼下她一條小命系於他人鼓掌中,生死全在一念間。

閉目片刻,終是覆了淡靜的神色。先離開這是非之地罷。

扭身正要走,談笑聲忽起。不遠處,阿迪勒與伊瑪尼倚柱而立,相談甚歡。阿迪勒神采奕奕,一只手更是摟住伊瑪尼肩頭,伊瑪尼似乎習以為常,低頭含笑,全沒了方才精明的模樣。

入夜,戚雪之倒在榻上,瞅著櫃頂一簇幹花出神。今日種種,她總覺得有些不尋常,可細細再想,又說不出個所以來。

苦惱時,異香彌漫,薩默爾理所應當地倒在另一側,一只手不安分地攀上她手臂。

戚雪之怎會忘了隴西峽谷他的所作所為,直接道:“我已有言在先,我並無龍陽之好斷袖之癖。”

薩默爾對她所說充耳不聞,絲毫沒有挪開的意思。

登徒子。

戚雪之心裏咒罵一句,卻忽地明白過來:阿迪勒與伊瑪尼不就是如此?

阿迪勒厭惡與旁人接觸,莫不是反感與伊瑪尼之外的人來往?偶有胸口疼痛,莫不是受脂粉味侵擾而走氣不暢?

這說到底,不就是有龍陽之好而不自知?

什麽怪疾,分明就是心病。

有了底氣,接下來幾日,她也不著急求證,反在城中四處閑蕩。待到阿迪勒沈不住氣,召她覲見,她才不慌不忙一五一十地道出原委。

阿迪勒聽後果然大怒,罵她胡言亂語,甚至要將她大卸八塊,丟進峽谷餵鷹。

“城主好好想想,小生所說究竟有沒有道理。”

戚雪之就那麽泰然自若地站著,像是說著一件塵埃落定之事,沒有絲毫猶疑。

阿迪勒瞥臥吉達妮一眼,眸中似有愧疚,問道:“你要本座如何信你?”

“若城主以為小生所言非虛,不如與聖司說開其中因由,靈犀相通後自有定數。”

她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反正在旁人眼中,阿迪勒與伊瑪尼平日裏的舉動也是暧昧晦澀。如今捅破這層窗戶紙,最狼狽的,不正是臥吉達妮。

論美艷,她不敵伊瑪尼。論才智,她更輸得一敗塗地。如今剩個空蕩蕩的名份,若不是還有樓蘭依仗,只怕都撐不到今時今日。

戚雪之不信她真是個無欲無求無貪無戀之人,就算她表露無顏色,心底也該有盤算了罷?

左右都要等個水落石出,她便在旁看他三人如何周旋,反正她也閑來無事。

前幾日她到處游蕩,留心城內形貌,早已描摹出一份輿圖,眼下一切籌備完全,她本可以一走了之。

怕就怕伊瑪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等在某處將她一軍。穩妥起見,她還是安安分分地再待幾日罷。

戚雪之收拾妥當,嗅著習以為常的芬香,頭也不回地道:“來的正好,我有事與你說。”

薩默爾湊上前,銀發垂在她肩上,暧昧地問:“何事?”

“今夜祭壇,幫我探探虛實。”

“可有好處?”

戚雪之就見不得他這得了便宜賣乖的模樣,笑道:“自然不會虧待了你。”

“一言為定。”

薩默爾怎會想到,他答應的可不是什麽美差事。只是苦了他一夜無眠,換來戚雪之一夜好睡。睜眼醒來,看他神情疲憊地坐在榻邊,她毫不詫異,似笑非笑地問:“如何?”

“你當真以為我有龍陽之癖?”

“看來是成了。”

“你不曾聽見,昨夜祭壇那入骨銷魂聲,一浪勝過一浪。”

戚雪之終於憋不住,直接笑道:“可真是便宜了你。”

“若不是你,我何苦受此折磨。”

戚雪之故作正經,道:“怎會虧待了你,今日我便以虎鞭,輔以鹿茸、枸杞、肉桂、熟地、白術幾味補藥入酒,保你飲下之後生龍活虎,再無煩擾。”

薩默爾就勢將她摟入懷中,屈身在她耳旁輕輕道:“這倒不必,你若肯以身相許就一筆勾銷,可好?”

“這城中俏佳人兒無數,怎就沒有一個入了你的眼?”

沒等來他吃癟的模樣,到先聽到阿迪勒的傳召。總歸是在他人地盤走動,怎敢怠慢?

戚雪之挽發披裳,束帶挎簍,狠心丟下薩默爾,徐徐地朝主殿去了。

看來昨夜真如薩默爾所說,銷魂入骨,情難自禁。金石階上,阿迪勒一身白衣,心情頗佳。

“小大夫果然醫術高明,本座佩服。”

戚雪之頷首行禮,道:“癥結所在,對癥下藥,假以時日,定能痊愈。”

阿迪勒似乎料到她會說什麽,率先道:“放你走,絕無可能。”

如此一句,算是斷了戚雪之的後路。

“聖司早已知會本座,你若有用便留下,若無用,便與之前那些大夫的下場無二。是生是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

生死攸關,戚雪之怎會猶豫:“能為城主效力,是小生的榮幸。”

阿迪勒本以為她是個註重名節之人,沒想到竟也是個貪生怕死之徒,反倒松了口氣,道:“果然是個聰明人。”

戚雪之並非聰明,只是深知,唯有活著最為緊要。

此刻與阿迪勒頂撞,百害而無一益。可她也不會坐以待斃,任人宰割。

以薩默爾的身手,帶她逃出生天並非難事。她擔心只是,伊瑪尼另有打算。雖說戚寒山有霍起庇護,可他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誰能料定會不會耍什麽陰狠伎倆。

“難不成,你真打算留在這兒?”

戚雪之擰眉,她當然想走:“伊瑪尼早就知道我與你之間關系匪淺,一旦輕舉妄動,只怕驚動了他。如此一來,不是功虧一簣?”

從碎葉城至涼州城,不過一天一夜。薩默爾曉得戚雪之心思通透細膩,猶豫如此,定有顧忌。

苦笑道:“當然瞞不過他。戚寒山身處駐地,有霍起庇護。而我有求於你,自然會護你周全,你還有其他憂慮?”

戚雪之腹誹:還不是怕你再一走了之。

“再者說了,我怎舍得自己未過門的娘子有半分損傷?”

她怎的就成了他未過門的娘子?

戚雪之瞅他一眼,本想反懟一句。可一條小命系在他那兒,不妨就讓他先呈個口舌之快,反正回去之後,這一路他欺負她的,她自然會與他好好算一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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