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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那人在,燈火闌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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驀地,一陣風過。搖得枝椏上的枯葉嘩啦啦地褪了大半,簌簌地倒在青石道兒上,點綴出紛紛的顏色,甚是好看。

高駿銅鈴似的眼瞪得又圓又大,雙耳被這聒噪鬧得聳直,馱著藥箱的背也跟著抖了抖,似有不滿地低鳴了一聲。踏著青黃交接的石道,噠噠地走著。

出了涼州,戚寒山微蹙的眉頭終於舒開了來。他緩下步子,目光眺向茫茫的黃沙,用略有嚴肅的語氣對身後的人兒叮囑道:“安兒,以後行事須得更謹慎幾分。”

戚雪之正疑惑,一雙清汪汪的眸子探過去,就聽戚寒山又道:“方才診脈時,我講起那滑脈的脈象,瞥見你挽袖搭腕。如此反應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便可輕易猜出你的身份。”

經戚寒山這麽一提點,戚雪之只覺得後脊一涼,驚出一身冷汗。

如今整個軍中,除戚寒山與霍起外,都將她當作男兒身。此中若是出了差錯,害得她落個欺瞞不報的罪名不說,還會連累戚寒山與霍起惹上包庇的口舌。

一路走來,她處處留意,唯恐出半分差池,偏偏卻在這兒栽了跟頭!

“師傅教誨得是,是弟子大意了。之後必謹記於心,不會再犯。”

戚雪之心有愧疚,牽著韁繩的手緊了緊。的確是她露了破綻,幸好方才無人在意,也沒落下什麽把柄。若是在營中,只怕真要引火燒身了。

戚雪之追隨戚寒山十餘載,待在駐地的年頭比在盛安城久得多。應付一些尋常瑣事,倒是得心應手。

這不,她與戚寒山回到營裏才一炷香的功夫,藥材都未拾掇清楚,就闖進兩個更換傷藥的小將。之前深入河西廊道時,都遭暗算負了傷。一個傷在胳膊,一個傷在腰腹。箭箭破皮肉,牽連筋骨。

戚雪之瞅著來人有些眼生,只當他們是普通傷患。循著規矩引到案幾邊,小心翼翼拆開綁帶。剝弄一看,傷處仍有淤血。雖過半月,箭口開始愈合,可塞外沙塵密集,新肉長得慢。加之換藥換得懶散,想要恢覆如初,怕是不可能了。

“過幾日再來瞧瞧,恐怕會餘疤。”她正色道,撿一把化血草,倒入石舂,咚咚咚地搗起來。

“傷疤而已,不礙事。”

來人裹上褻衣,看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忍不住戲弄道:“戚安小大夫身形嬌弱,文質彬彬,到底不像我們這些糙漢子,應該是留不得疤的。”

“說的是,安小大夫弱不禁風的,也不知如何適應這塞外的惡劣?”

戚雪之聽罷二人的戲弄,不氣也不惱,眉目只是略微沾了幾分悔色,慢慢地應道:“小生空有一腔熱血,滿懷抱負卻無處可抒。這副皮囊生得幾分清秀有何用?骨子裏到底是瘦弱不堪,自幼就註定不是個舞刀弄槍的苗子。”

說至痛處,戚雪之不免噎上一聲,佯裝感慨:“最後只得尋醫救濟蒼生,也算圓了這打小就有的金戈志向。否則若要依從前的性子,是無論如何都要同二位並肩而戰,以逞殺敵之快。”

一番肺腑肝膈,方才的戲言倒顯得淺薄頑劣。當事人聽得又羞又愧:“之前幾句玩笑話,是在下唐突了,還望小大夫海涵,千萬莫往心裏去。”

戚雪之還以淺笑,心裏卻犯嘀咕:此時與他二人計較,反倒顯得她像個忸怩置氣的姑娘家了。

今日之事她並非頭一次遇到,在營地裏待久了,她早已適應。若不是每日事畢歇息,褪下褻衣,低頭瞥見胸前裹纏的綢布,她也怕忘了自己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罷了,想這些做什麽。

戚雪之擺擺頭,倒在榻上緩緩閉目。半個時辰過去,不僅未有困意,反是愈來愈清醒。小丫頭索性睜目躺著,想起白日裏的那些古怪來。

不止戚寒山納悶,她也詫異那碎葉城主究竟得的是什麽怪疾,這麽多大夫竟看不出個端倪?若是大病,恐怕撐不了這麽多時日。若是小病小痛,又何苦大動幹戈,跑到涼州城來擄人。

還有那異香,細細想來,應是糅合了幾味不曾見過的藥草。可無論是將幾味藥草融入松脂之中,還是將琥珀玉佩之類長久浸泡,都絕無可能將這氣息留得幹凈不失柔和。

戚雪之正想得入神,一股熟悉的氣味揚了進來。偏偏就是令她百思不得其解的異香!

她噌地一下坐起,挪向案幾,纖纖細指還沒來得及撮一縷火光,那氣息又一次消失無遺。

“有細作!!”

一聲大喝,瞬時驚醒整個軍營。一眨眼的功夫,駐地被火光照得通亮。

戚雪之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小步跑進戚寒山帳裏,看他安然無恙才平息焦慮,在帳口攔了個士兵問道:“怎會有細作?”

“聽說捉了兩個回鶻探子,方才就在這附近鬼鬼祟祟的,似乎圖謀不軌。眼下正在驃騎將軍營裏問話呢。”

戚寒山也聽得分明,一問一答間早已披上深衣,走到帳口道:“去看看。”

戚雪之還真想看看,到底是哪個膽兒肥的,敢跑到霍起的地盤胡鬧。

大抵人人都揣著這點心思,將驃騎將軍營圍了個水洩不通。戚雪之與戚寒山費了一番周折,才勉強擠到中央,得以一睹細作的姿容。

戚雪之這一打量不要緊,竟嗅出擾她思緒的異香居然就是這二人的體香。走近再看,此二人樣貌精致,發金而卷,眼眸碧藍,好似盛安城春日裏的湖水,波光蕩漾。皮膚白皙不說,眉眼更是修長別致,眉骨高挺,護著那雙碧藍的眸子,真真是俊麗。

倒是霍起,一身戎裝,高髻松散,反應淡淡,輕聲念著二人的名字:薩默爾拉維耶,沙利亞拉維耶。

“回鶻人?”人群中有人小聲問道。

“看模樣應該是波斯人。”

薩默爾仰面,神態愜意,全然不似被俘的階下囚,悠悠地反駁道:“我們乃赤狄後裔,與波斯也頗有淵源。若定要有個歸屬,應被喚作丁零人。”

霍起蹙眉,往前邁一二步,問道:“你們深夜闖入有何目的?據我所知,盛安與丁零族人素無紛爭。”

沙利亞看向霍起,笑得嫵媚。似乎是沒想到堂堂的盛安驃騎將軍竟只是而立年紀,嘴角不免牽起一絲玩味。

停留片刻,才舍得將目光轉到戚寒山,解釋道:“老先生白日可是去過一家藥草鋪子?”

“正是。”

戚寒山惶恐,難道他的舉手之勞真惹了麻煩?

“老先生大概還不知道吧?”沙利亞刻意賣了個關子,盯著戚寒山頓了頓,繼續道:“那掌櫃早與阿迪勒沆瀣一氣,暗地裏出賣的大夫不計其數。眼下,老先生怕是已經被盯上了。”

戚雪之與戚寒山只求懸壺濟世,向來不問敵情戰事。自然不清楚沙利亞口中的阿迪勒穆葉艾德是何許人也。

人群裏卻有人按耐不住,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巧了,正愁尋他不成,他自己送上門來不是更好?也省得再去河西廊口好找!!”

戚雪之這才恍然大悟,合著阿迪勒就是碎葉城主,碎葉城主就是半月前那些羌人騎兵的頭領。如此一來,這新仇舊恨疊在一起,倒是真得好好算一算。

沙利亞卻擔心道:“羌人行事一向霸道,不出五日,必要來擾老先生清閑。這一擾難免要交手,一旦交手,必有傷亡。”

“怕他們不成。”人群裏又是一聲大呼,似是還在為之前遭了埋伏心有記恨。

高幾邊,霍起仍舊一臉平靜,“這與你們有何幹系?”

“你們一直駐紮在此,想必是找不到玉門關口,才遲遲未能解決碎葉城這燙手的山芋吧?”

眼見緊要被人說中,霍起終於有所動容,劍眉微蹙,神情一滯。

薩默爾繼續說道:“若我說能帶你們找到玉門關,直突那碎葉城呢?碎葉城一破,河西南道自然再無阻攔。”

霍起深有疑慮,追問道:“為何信你一個外邦人?”

“自然有所求。”

薩默爾答得直率,“其一,我與碎葉城有不共戴天之仇。可單憑我與阿姊二人,根本無力對抗阿迪勒。這其二,則是這方圓百裏內大夫可謂千金難求。無奈家侄年幼,體弱多病,近年來更是頻頻抱恙,遲遲不得診治。只好出此下策,鋌而走險,趁夜來營中碰碰運氣。”

說罷,瞟向戚雪之的目光意味深長。

戚雪之只覺得那碧波似的眸子像要將她拽人深潭吞沒一般,駭人心弦。霎時沒了底氣,不敢再如先前似的,大大方方地盯著瞧。只得扭頭看向霍起,整個人瘦削而單薄地立在人群中,仿佛一只驚覺的鹿,敏感而多疑地偷偷瞄著薩默爾。

“這筆買賣對你們而言,可謂天大的便宜。無論如何都絕無可能吃虧,不是麽?”

“最多徒勞一場,無功而返。更何況我們能耍什麽花樣,又耐你們何?”

薩默爾與沙利亞一唱一和,聽得霍起動了心。

他不再多問,心中已有掂量。一聲令下,薩默爾與沙利亞被囚入賬中,嚴加看守。隨後遣走營內旁人,只留幾名心腹。還不待子時,便立在高幾邊商量起這送上門來的便宜買賣。

相比於其他武侯,霍起心思更為細膩。雖有勇武,亦善籌謀,有時反倒顯得幾分猶豫,好在有戚寒山常伴左右。戚寒山隨霍真走過半個盛安,除心性謹慎,行事持重外,更是經歷不少戰事更疊。見多識廣,閱歷無數,偶爾也能替霍起排憂解難,權衡利弊。

估計是吃了羌人不少苦頭,心腹個個主張直接發難。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擒賊先擒王,一勞永逸,以絕後患。

霍起卻仍有顧忌,與其按兵不動,倒不如借這個機會摸摸情況。貿然動兵必然不妥,不妨先遣一隊人馬在前頭打探。如若所言非虛,自然是好。如若存有算計,沙利亞的命還捏在他們手裏,以防萬一。

“戚先生以為如何?”霍起說罷心中所想,直直看向戚寒山。

“既然羌人對老朽頗有想法,不如就由老朽借這噱頭,去碎葉城做個客罷。”

其餘人當即異口同聲地道:“戚先生使不得!”

可戚寒山與霍起彼此心知肚明,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羌人素來奸詐,他們已經遭了一次教訓。如若戚寒山置身碎葉城中,就能探聽其中動向,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霍起都好提前應對。

只不過第二日旦昧,一隊人馬啟程,取戚寒山而代之的是戚雪之。

整整一日,黃沙滾滾,馬蹄踏下,深淺不一。放眼左右,皆是無垠的漠土。太陽偏偏毒辣,像索命似的纏了他們一路。戚雪之體態單薄,更是被折騰得精疲力竭。

好在日暮時分,一行人終於磕磕絆絆地趕到了隴西斷崖。

為提防羌人,他們特意繞至斷崖高處。安營紮帳,生火做飯,將就一夜,明日旦昧再動身。

斷崖頂上,篝火熱鬧,寥寥夜空,皎月淒清。這些種種,都是戚雪之以前不曾見過的。她未想到有生之年,能有幸身披清暉,頭戴星月。

孑孓一人,就這麽孤零零地坐著望著,顯得格外索寞。

此刻,她本不該在此。

應是同尋常一般,打點藥草,包紮傷患。亦或是翻開幾卷書簡,讀幾頁麻紙。

依薩默爾所言,此番前去碎葉城難免兇險,戚雪之哪肯答應讓戚寒山以身犯險。

路途跋涉,她怎忍心戚寒山來回折騰。更何況,碎葉城裏危機四伏,只怕飛來橫禍,平白招受禍害。

戚雪之索性自告奮勇,代戚寒山去受這苦難。反正橫豎阿迪勒所求,不過是個診治的大夫罷了。

她師從戚寒山十餘載,自然是有些本事的。只是阿迪勒的怪疾棘手得緊,那許多的大夫都因此丟了命,她又怎可能輕易破解其中因果。

想著想著,眉頭便愁成一團。連望向月空的眸子,都失了幾分興味。

薩默爾看她如此模樣,不禁玩心大起。趁她不備,悄悄看向那抹青灰顏色,對著瘦小的人兒輕輕地說道:“聽他們稱你為戚安,戚小大夫?”

戚雪之被突來的聲音驚得一哆嗦,扭頭,正對上那雙碧眼。薩默爾就那般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仿佛在等獵物露出破綻一般。一股墮入深淵的恐懼感漸漸襲來,戚雪之嚇得想躲,可面容卻依舊淡靜從容,應道:“正是。”

“戚小大夫看著尤其瘦弱,一路疲憊,我還擔心戚小大夫耐不住顛簸。”

戚雪之本就對他多有顧忌,連解釋都懶得,直接道:“說的正是,這不周身勞累,只覺得綿軟無力,竟有了困意。”

言罷,起身要走。

薩默爾哪會給她溜的機會,擡高腳踝一絆。中招兒的人兒直接乖乖跌入他懷裏,根本來不及反應。怕她摔了,他以胳膊護緊她胸口,束得她動彈不得。

這不,一護便出真假。

薩默爾強忍笑意,學著戚雪之從容正經的模樣,說:“可不是綿綿軟軟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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