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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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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觀上來看,葉季安並非對如何面對弟弟打來的電話而感到無措,相反年年演練一回,已經能算是經驗豐富了,他之所以這樣緊張,或許可以把原因歸結在上午的拜訪上面。某些回憶被觸發了,於是本能也跟著跑了出來,他就是覺得很不舒服,想到即將聽到的口氣、談及的事情,也想到信號另一端的那張臉,他的印象早已漸漸模糊,但就是很不舒服。

靠在梁逍旁邊是舒服的,所以他靠了上去。一張普通高背椅上坐兩個男人,梁逍默默給他讓出一半,還在安靜吃菜,把蝦頭拔掉,又把蝦肉蘸進醋裏,好像並沒有太把他的反常放在心上,這也讓葉季安感到某種放松。

他按下那個綠色的圓圈。

傳來的卻是母親的聲音。

久違的南京話,問他吃飯了沒,還在加班嗎,北京是不是特別冷,有沒有放鞭炮,竟然還對他說新年好。葉季安心裏那種怪異的感覺更深了一層,這就好比是回覆領導的拜年短信,他頭腦木然卻反應迅速,對母親的每句客氣報以同樣的客氣。緊接著又是父親,那種嚴肅寡言的知識分子形象似乎永遠不會變了,至少在葉季安面前,他一直致力於維持它。幹巴巴地說了幾句吉祥話,談了談健康狀況,又在工作上籠統地指點江山一番,聽筒又被交回母親手裏。

葉之鴻呢?葉季安問。

在開車呢,帶我們去飯店呀。母親回答,聽筒裏還傳來小孩的笑聲,脆生生的,應該正被抱在懷裏。

葉季安的手也被握住了。梁逍不動聲色,指縫間還帶著白灼蝦的濕潤,扣住他的五指,又靠在椅背上,靜靜看著他。

“嗯,好好玩啊,”葉季安笑了笑,“童童,微信給我拜個年,我給你發壓歲錢。”

話音剛落,那小孩直接在電話裏拜了開來,門牙好像還在漏風,稚嫩的聲音熟練地說著甜滋滋的話語,等他這個素未謀面的親戚一開心,給他包個大的。

葉季安很快掛掉電話,微信轉賬的數額是2019,他把手機放在一邊,轉臉去看梁逍,“今年應該上幼兒園中班了。”

梁逍點了點頭,又捏捏他的指骨,“是小女孩。”

“可寵著了,我媽就喜歡女孩,當時懷孕的時候,也是天天跟我說要給我生個妹妹,男孩養我一個就夠累的了,”葉季安額頭靠上梁逍的臉頰,垂下眼,“誰知道呢。”

說罷他又把臉擡起來,隔了幾寸,盯進梁逍的眼仁,那是種明目張膽的、突然的邀請,見梁逍張開嘴唇,他就幹脆摟上他的脖子接吻,那個吻接足了五分鐘,梁逍微微瞇著眼睛,投入地回應他,溫暖的手掌滑入他的衣擺,兩人甚至沒有分開一秒,吻到那把椅子都開始咯吱作響。

親完了,葉季安就蹭蹭梁逍的唇角,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

他的嘴唇比蝦子還紅。

家庭的話題沒有再繼續,梁逍很快就把葉季安逗笑了,兩人的小腿在桌下交叉在一起,桌面上就這麽慢慢地吃飯,吃到將近十點,他們把兩瓶啤酒喝完,剩菜放進一次性餐盒,準備第二天去餵樓下的流浪狗。

之後葉季安就去洗澡,把身上的油煙味和頭發上的面粉洗幹凈,梁逍下午已經洗過了,他把碗筷堆進水池,遠遠地聽著電視裏的相聲,蹲在櫥櫃前觀察了一小會兒,突然發現一件事。

自己原來擁有一個洗碗機。

只不過它隱藏得比較深,在竈臺下面,需要拉開櫃門才能看見。

想起之前對付那些碟子鍋碗的苦悶,梁逍覺得這整件事都相當愚蠢,二十幾年從沒做過的事當然不能練幾次就愛上,就算是和葉季安一塊洗碗都無法讓他感到快樂,最多是沒那麽痛苦而已。而在工作之外,梁逍本就是娛樂至上的人,他當然把那些餐具統統丟進洗碗機,擠進去好多洗潔精,按下幾個按鈕,回到客廳盤腿坐在羊毛地毯上,暖烘烘的還挺愜意。

吃飽大蠊的馬克思愉快地趴在茶幾上,時不時沖他眨眨眼。

等葉季安從浴室出來,他剛剛關掉父親幾小時前發的視頻,拍的是夜飛的海鳥,以及看不到幾顆星星的星空。想到夏威夷時間已經是半夜,梁逍也就沒回覆。

“覺得無聊嗎?”葉季安指指電視裏的春晚,又放下擦頭發的浴巾,把它掛在暖氣架上。他本是裸著上身,下`身穿了條白色運動褲,因為這衣裳上身太顯形,實在沒法穿出去運動,葉季安沖動購物過後就把它當成了居家常服,此時被梁逍盯得臉熱,他又從沙發上抄起一件花灰的雞心領毛衣,給自己套上。

“好多年沒看了,”梁逍這才開口,“我覺得語言類節目很有意思。”

葉季安先是有點詫異,旋即了然地樂了,踩掉拖鞋,赤腳在梁逍旁邊坐下,往腰後墊了個抱枕又把膝蓋折起來,“我靠,”他快速劃起手機,“忘在群裏發紅包了!”

“他們都在催你,”梁逍自然地摟上他,“我就沒有催。”

葉季安已經從那刷屏的“呼叫葉主管”中間找到梁逍,大概是二十分鐘之前,他半句廢話都沒說,就是不停地發紅包,統共十個全都被搶完了。“是啊,你這是替我發嗎。”他輕輕瞪了梁逍一眼,“我看他們都快叫你爸爸了。”

“收紅包就可以叫爸爸嗎?”梁逍彎起眉眼,目光落在他的腳趾上,被熱水弄得泛紅,陷在長而柔順的羊毛裏。

“這不嗎,已經有了。”葉季安則心無旁騖地把正在認爹的指給梁逍看,又把自己該發的紅包一連串發出去,每年春節都要在群裏發五千,這是部門傳統,多少年都是這樣,他這現任當主管的習慣了也就不肉疼了。這下大家都哭爹喊娘地開始扯皮,說葉主管剛剛是不是約會去了終於來了,扯皮也不耽誤開包,五千塊錢又是立刻瓜分光。

葉季安心說,好歹給我留點,搶自己的搶到一毛也比一毛也搶不到好。微信未讀消息已經攢了999+,他都懶得翻,無非是工作群裏的客套話,還有群發的拜年賀詞,剛想放下手機看看梁逍喜歡的小品,特別提示音響起,他這樣設置的,也只有一個人。

微信轉賬,50000元。

緊接著又一條消息彈過來:超額度了,明天把2000補上。

葉季安並沒有點開,轉臉去看這消息的來主,“幹嘛。”

梁逍一臉無辜地看著他,徐徐開口,“想聽前輩叫我爸爸啊,在床上。”

葉季安楞住了,至少有個十秒,酒氣在唇齒間來來回回,緩過神就丟了手機去擰梁逍的耳朵,“……小祖宗,我他媽比你大七歲,怎麽,你年齡是負增長嗎,”他咬著那耳根子吼,“打死我也不領,這他媽的是尊嚴問題。”

梁逍抱住他,不急不慢地啃他的喉結,“那我也有信心讓前輩叫出來。”

葉季安被啃得喘了幾口,一下子就兇不起勁兒了,軟綿綿地陷在梁逍懷裏,雙臂搭在那副肩背上,任那些微微發疼的吮吻漫上鎖骨,梁逍用鼻尖頂開他的雞心領,還要繼續往下。說實在的,剛剛他洗得那麽慢就是因為按照網上說的做了點準備,今晚如果真的做到了最後,葉季安也不覺得有多突然,更何況電視裏馮鞏都下臺了,舞臺一下子夢幻起來,換上一支抒情歌曲,這不是天時地利人和是什麽。

偏偏這時手機響了,正當葉季安已經滑下去,仰面躺倒在地毯上,正當梁逍壓在他身上繼續親吻,手指在褲腰上摩挲。

“先接吧。”鈴聲不停,梁逍坐起來,抹唇看著他。

葉季安撐起身子,從茶幾上抓來手機,頗有些不耐煩。葉之鴻,又是葉之鴻。

“餵?”他胡亂揉揉半幹的頭發,沒什麽好氣。

對方似乎話很密,葉季安不怎麽得空開口,很快他就整張臉冷下來,方才水汽氤氳的情紅也跟著散了,“什麽叫我幹什麽,她是我侄女我不該發壓歲錢?”

又抿嘴聽了一會兒,他又道:“我知道你養得起,但至少,我管他們叫爸媽,我也有贍養的義務吧,”頓了頓,他按住鼻梁,又去按內眼角的腺體,“我不想每年因為這種事和你吵。錢我是打進媽媽卡裏的,你就讓她自己管,被騙光了也沒事,她開心就好。”

“行了你回去吧,多陪陪他們。”這是最後一句。

掛掉電話之後,葉季安半天沒吭聲。

“還繼續嗎?”他似乎費了不少力氣,才這樣問出來。

梁逍搖了搖頭,用心把他看著,眼裏沒什麽波動,“前輩願意和我說嗎?這些事情。”

葉季安垂眼笑了,“你願意聽嗎?”

梁逍認真道:“我一直想聽。”

葉季安又沈默了一會兒,把抓亂的頭發捋清爽,這才開口,語氣平靜得就像每天九點半的晨會,嗓子卻沙啞,“是這樣的,他們其實不是我親生父母,我弟弟是親生的,三歲我被領養過去吧,七歲多,弟弟出生了。”

梁逍點了點頭,安靜地給他遞了杯紅茶。

葉季安珍惜這份安靜,他不需要梁逍說些什麽,更不需要他表露任何驚訝抑或同情,而梁逍恰恰懂他的想法。喝下半杯,他又說道:“我之前就在那個孤兒院,就是上午去的那個,從一開始就在,找親生父母什麽的也沒戲,我也不想找,”他又開始按內眼角,“誰都有叛逆期吧,我覺得有了親生小孩之後,他們就對我不好,也想過離家出走,真做成了發現毫無意義,人家根本不著急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了,自討沒趣吧。從此好好學習,就想考到別的地方上最好的大學,然後在外面工作定居再也不回去,我現在也做成了。”他又笑了,“勵志故事。”

梁逍擡起雙手,捋他的眉毛,“我知道前輩很厲害。一直這樣想。”

葉季安眉頭舒展了,睫毛卻垂下去,“現在想想,就覺得挺沒勁的。我有什麽好憤憤不平的呢?人家好歹也沒少我吃少我喝,把我養大了,現在這個樣子,回去都覺得尷尬,也不知道怎麽搞的,我就想著盡盡孝道吧,至少像小時候他們對我那樣,用錢不能虧了他們呀。然後我弟弟每年都跟我急,跟我說不要打錢回去了。”

梁逍忍不住問:“為什麽?”

葉季安認真想了想,“他從小比我聰明,競賽經常各種拿獎,我一直挺驕傲的。現在工資也不少,他覺得自己完全養得起那一家子,也不想認我當哥。他就覺得我打錢是可憐他們,是想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去審判他們。”

梁逍微微怔住。

葉季安又笑了,“我一點也沒有這種想法。我只是覺得……”

他說不下去了。

梁逍把葉季安的手托在自己掌心,默默地等著他。

葉季安哽了一下,終於開口:“我只是覺得,如果連這一點點聯系也沒有了,如果這一點努力,我也不去做了,他們更不會去做些什麽,估計都不會主動聯系我了,就好像我們根本不是一家人一樣。”

梁逍輕聲問:“前輩現在覺得他們是家人嗎?”

葉季安盯著地面點頭,“還是。”

梁逍又問:“那你覺得他們愛你嗎?”

葉季安楞楞地把眼擡起來,“這種問題,沒意義吧。”

“有意義,”梁逍堅持道,“家人是會互相愛的。”

“別這麽說。”葉季安的手指在他掌心蜷縮起來,托起來輕輕的,好像吊著力氣,不敢把重量全放上去。

“我明白,前輩是想通過努力和付出,讓他們記掛你,愛你,但這樣得到的都是假的,”梁逍握上葉季安的手腕,又滑上小臂、大臂,最終搭在肩膀上,“十幾年了,前輩只是拒絕去弄懂這個道理。可是你本身就是值得愛的,你不需要去放低自己,去求別人。”

葉季安就僵坐在那兒,收著下巴,呼吸起起伏伏。

有那麽幾個剎那,他的面無表情好比嚎啕大哭。

“別人愛你,那是別人的事,不需要你去努力,去幫他一把,”梁逍又慢慢地,有條不紊地說道,攏上葉季安的後腦勺,把人好好摟在身前,“就像我希望前輩愛我,也是因為愛我這個人,東西都扔了衣服都脫了,我站在亞當夏娃之前的地球,我還要這樣你仍然愛我,而不是因為我做了什麽努力。”

“我……”

梁逍也不急,抱著人慢慢晃,等他開口。

“……以前沒有這樣的人。”葉季安終於出了聲,鼻尖抵在他頸側,聲音悶悶的。

“哪樣的人?”

“會,愛我的人……”愛這個詞實在太難說了,葉季安說出它,又深深地呼吸了好幾口,“和我說值得的人。”

梁逍似乎是笑了,“現在有了嗎?”

葉季安重重地點頭,把臉埋在梁逍懷裏,“有了。”

梁逍輕輕親吻他的發頂,“那就要記住這件事。”

他們就這樣抱了許久,許久,電視裏的節目換了一個又一個,甚至樓下都傳來遙遠朦朧的爆竹聲。葉季安也不清楚到了幾點,他只知道自己在那副懷抱裏哭了,他很小心,也很滿足,只哭了一點點,接著又停住,眼泡大概是腫的,淚水幹在臉上,什麽聲音都沒有。

梁逍卻像是挑準了時間似的,捧起他的臉要開始吻他,把他的模樣全都看了進去。

“等會兒……”葉季安推他,“我洗個臉,好難看。”

梁逍瞪大雙眼,驚訝道:“我覺得前輩很好看啊,一點啤酒就能讓人說胡話嗎?”

葉季安撲哧笑了出來,“嘴巴又抹蜜了。”

梁逍還是那樣捧著他的臉,把話說得字正腔圓,“就是好看。”他又捏捏葉季安的後頸,順著脊梁,一寸寸往下摸,“我想想……趕地鐵跑亂的劉海好看。加班來不及刮掉的胡茬也好看。現在的黑眼圈也好看。”

葉季安聽得心擂如鼓,他覺得自己不能任人伺候什麽都不做,就試探著把手伸進梁逍的毛衣下擺,從腹肌往褲腰摸,還沒來得及伸進去摸到什麽,只覺得一股熱氣靠在耳邊,那麽近的地方,梁逍幹燥的聲音讓他頭暈目眩,好比突然之間坐上了一朵雲彩,“我可以把您操得更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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