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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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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逍說暈針,並非是開玩笑,至少此刻,葉季安因為方才自己的懷疑而感到有些慚愧。

“你還好嗎?”他站在一邊問。

“我不知道。”梁逍的語調沈了下去,臉色煞白,幾乎是瞪著窗口裏面護士那只捏著棉簽的手。酒精已經好好地擦上了,肘窩上的靜脈也在橡膠管的勒縛下現出明顯的青色,葉季安看得出來,這家夥在微微發抖。

這相當不尋常。就算是總經理氣勢洶洶來部門訓人,梁逍也從沒緊張到這種地步,相反,他偶爾還要站起來接上那麽幾句話,不保證不把總經理嗆得啞口無言,布置下來的不合理加班都能少上一些,葉季安一度十分佩服。此刻,身為這間醫院的“熟客”,更身為年長的大哥、新交的朋友,他也不願看這平日裏囂張跋扈的熱心小夥這麽糾結,把護士都嚇得試探著不敢立刻紮下去。

“要不你試試別盯著它看,轉移註意力瞧瞧別處,”葉季安道,“比如我。”

梁逍就跟抓住救星似的立刻轉臉,“可以嗎?”他的目光已經先話語一步投了過來。

“別笑場就行。”葉季安平和地和他對視,餘光註意著抓緊按靜脈的護士,他心說,您快點吧這得好幾管呢,又心說,聊聊天可能更好,又有什麽好聊的?工作?自己是魔鬼嗎?

梁逍倒像是有一肚子話,“對了前輩,”他的臉色也恢覆了些許,“我其實是——”

針頭紮進去了。

話也中斷了。

因為梁逍已經立刻轉過頭去。掙脫也發生在這一瞬,動靜不大,卻有效,還出了點血,小護士在玻璃窗口另一頭,被嚇得舉著“肇事”針頭不敢動彈,而另一個當事人就這麽一眨不眨地盯著這場事故的現場。

“抱歉,”盯了兩秒,梁逍站了起來,他盡力把話說好,因此字正腔圓得有點過頭,“條件反射,我總是這樣。”

“先緩緩,”葉季安給他的針眼按上酒精棉,又拉著他往一張空著的診床走,用力按著他肩膀坐下,“頭暈嗎?”

“還好。”梁逍仰起臉,棗紅色套頭衫的袖子高高捋起來,全都亂糟糟堆在大臂上,都快到了肩膀,這在葉季安看來莫名有股孩子氣。

“前輩放心,我不用喝糖水。”說的也是孩子氣的話。

葉季安笑了。他本來就不是非常著急,眼看著抽血的隊伍已經慢慢長了起來,他也覺得沒事,大不了待會兒到後面排著,反正今天一天也沒有壓線的工作,而人家特意趕過來和自己一塊,只是為了交換一個“秘密”,他就更沒有著急的道理。比起早點回家睡得天昏地暗,葉季安認為此時此刻才是更為難得。

至於暈針這件事本身,葉季安把它歸為一種生理反應,而非與“勇氣”等詞掛鉤,因此也就沒必要去克服。克服本能都是極其痛苦的,誰還沒有點奇怪的恐懼呢?譬如他自己就害怕貓咪,一見到就會頭皮發麻全身起雞皮疙瘩的那種恐懼,現在如此,小時候更甚,他說不出原因,也就沒法說服父母不要買那只小貓養在家裏,當成弟弟的生日禮物。

但他的確很希望能被誰理解,整整一個青春期,他都在等著,等誰能過來,信一信自己。

當然,現在獨居自由自在,小區裏野貓都沒幾只,也就沒必要再回憶了。“剛才想說什麽來著?你其實?”葉季安挑開話頭。

閑聊果然有用,梁逍臉上多了些血色,嘴唇來得最快,一開一合的,也就顯得格外紅,“我其實是RH陰性血,那個‘大熊貓血’。”

葉季安楞了一下,又揉揉臉,“巧了。”

梁逍瞇起眼,“前輩也是嗎?”

“嗯,”葉季安在他身邊坐下,“中文一般叫它‘熊貓血’就行了,我還是AB型,哪天出什麽問題,全國血庫給我調血包吧。”

“啊?那不用。”梁逍胸有成竹。

“你旁邊有一個活的,”他又道,怕表意不清還急忙補充,“會更新保鮮的血庫。”

葉季安被逗笑了,這種小概率事件居然真能讓他撞上,“你也AB?”

“是啊!我和前輩,就是應該認識。”梁逍看起來很開心,是那種突然冒出來的快活,他甚至站起來跑到門外排隊去了,葉季安拎上他的羽絨服,匆匆忙忙跟上去,只見這人已然鬥志昂揚,是鐵了心要證明自己作為“血庫”的專業性,才不是什麽不敢紮針的半吊子。

葉季安固然是持鼓勵態度,時不時聊聊報表和假期放松心情,心中想的卻是,就算哪天自己倒黴出了什麽問題,也不會讓這小孩過來輸什麽血——的確,他竟然在認真思考這種開玩笑般的事兒,卻也清晰地明白這就是個玩笑,他本來就是天天想死的人,而同事之間也本來就不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哪怕朋友也沒必要。葉季安自認為是個有分寸的人。

梁逍的鬥志倒是一直持續到采血窗口前,葉季安排在他後面,他就再次坐在那裏,窗口裏這回換了個看起來經驗頗豐的中年女性。

“都多大人了,放平心態,悠著點。”她綁橡膠管的手勁兒也很大,白胳膊都被掐出紅印子了。

葉季安卻示意她先別忙著動針管,拍了拍梁逍的肩膀,他問:“要不……我捂著你眼睛?這會讓你更緊張還是更放松?”

“我想試試看。”梁逍主動閉上了眼。

試想眼前一片漆黑,手臂上有不知什麽時候會紮下來的尖針,怎麽會踏實呢?葉季安越發覺得自己幹了件蠢事。但梁逍在他手下捂著,還真就消停了,葉季安被他眨動的睫毛弄得手心發癢,也摸到他並不輕松的呼吸,還有出了一腦門的汗,但除去這些,並沒有其他發生,針頭順利地進入靜脈,順利地取出一管管深紅的血。

直到站起來,梁逍都沒說話,神情有些漠然,也有些古怪。

“感覺還行?”葉季安問道,無論如何一座大山是跨了過去,這回該他了,單子交上去,藍色的消毒墊布也被換了一張,他坐在梁逍讓出的圓凳上。

“我想看著前輩紮。”梁逍立在一邊。

“我這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葉季安又樂了,確實,他迅速地抽完四管血,之後的其餘項目也都是利利索索,梁逍老實跟在他後面,在這擠擠挨挨的體檢大樓中穿行,至於那些要露出文身的項目,葉季安也早已沒什麽扭捏了,倒是梁逍會自己主動回避一下,也不知為了什麽。約好出了報告單葉季安過來一塊取,兩人也沒啃面包,從醫院出來已經到了飯點。

走在人行道上,葉季安忽然憶起方才,還是抽血的時候,身邊這人盯著自己的胳膊,專註到一種入迷的地步,甚至顯得陰沈。

暈針的人也不愛看別人紮針嗎?他沒弄明白。然而,當此刻,葉季安再次側目看著這位精力充沛的同事,他看見風把空氣刮得清澈,碎碎的陽光在那張年輕的臉上跳躍起來,也就覺得那印象或許是錯覺了。

梁逍甚至還在這樣問他:“我可以叫前輩哥哥嗎?”

“或者哥也可以,”他眼巴巴的,“偶爾叫一叫,不工作的時候。因為覺得很親切。”

“行,你怎麽習慣怎麽來,”葉季安把臉兜進毛衣的高領裏,“我家裏有個弟弟,雖然以前不怎麽願意叫我,但我也是當慣了哥的人。”

梁逍一臉疑問,“不願意叫?”

葉季安笑了笑,只是悶頭把他帶上過街天橋,又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叢紅棕色高樓,“我家就在那兒,第三棟。”

梁逍興致勃勃,仔細看過去,“采光好嗎?第幾層?”

“十九,平時陽光很好,視野也不錯。”

“喔,就是上班好遠。”

“早點起唄,地鐵很方便,”葉季安往手上呵了口熱氣,“頭班不至於排到站外去。”

梁逍認真點頭,兩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閑走入了小區。行至自家門洞下,葉季安已經盤算好午餐做些什麽,昨天晚上他就買好了菜,準備秀秀廚藝,給這挑嘴的小同事好好做一次東,誰知梁逍竟突然站定,煞有介事地說:“前輩,今天多有打擾。”

葉季安懵了,“啊?”

梁逍一臉理所應當,“送前輩回了家,我也要回家了,就試試前輩說的地鐵。”

“不上去了?吃頓飯再走?”

“不了,”梁逍搖頭,“今天沒有準備,不夠禮貌。我會找時間來正式拜訪。”

葉季安覺得自己的表情一定相當詭異,他不自覺摸了摸嘴角,“……那行,拜拜,路上小心。”

梁逍點點頭,笑瞇瞇地插兜走了,葉季安看他背影,總覺得輕飄飄,甚至吊兒郎當。沒走兩步,又見他邁著步轉回身子,“今天早點休息啊,哥!”

說完又吊兒郎當地轉圈回去了。

葉季安在這種懵逼狀態中回到家裏,給自己煮了碗掛面。確實,他一個人就沒有好好做飯的興致。現在年輕人都有神奇大腦,他又想。

元旦假期過後的日子固然是魔鬼加倍,沒過多久,連續加班十二天後的休息日,深夜,葉季安終於得空回家,他丟下皮包倒在沙發上,連鞋都沒來得及脫,埋頭睡著之前想的一件事仍舊是:冰箱裏的菜都蔫了,自己怎麽還沒來得及吃完。

然而當他醒來,耳邊是一串門鈴聲,居然會有鈴聲,葉季安不記得自己網購了什麽送到家裏。天是亮的,他渾渾噩噩摸過去開門,手撐在門框上,一擡眼便是梁逍那雙精神頭十足的大眼睛。

只見他兩手都提滿紙袋,從眉梢到唇角都是笑笑的表情。

“正式拜訪,”他說,“前輩,我們以後就是鄰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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