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消息後，吳不克和林靜年連夜趕了過去。

路上，林靜年一直都很安靜，表情死寂，就像失去生命力的植物。他的拇指掐著虎口，隱隱有滲出血跡。吳不克試圖掰開他的手指，被他揮開。

“先別碰我。”林靜年的聲音低沈而疲憊，“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十幾個小時的時間，林靜年沒有合眼，飛機降落後他站起來，一個趔趄，扶著前方座位才讓自己沒有倒下。

淡淡的血跡留在座位的頭枕上。

吳宣全身大面積燒傷，大腦受過撞擊，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地方。林靜年看到躺著的他的那一刻整個人如同一頭發怒的雄獅，努力克制自己，全身仍在顫抖。他伸出手想要觸碰，在將要接觸的時候停住，怕愛人覺得痛，哪怕此刻已經深度昏迷。

腦死亡，醫生的回答直白而殘酷。

即便是吳宣還在呼吸，但大腦已經不再對刺激產生反應，在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是死亡狀態。

林靜年聽到吳宣的死刑宣判後閉上眼睛，整個身體細微的顫抖，眼睛泛起一層水光。他蹲下來，小心翼翼的觸碰吳宣的手心，那是為數不多還完好的地方。

“我們回家。”他哽咽著說。

盡管醫生再三聲明這時候的吳宣並不適合長途運輸，在飛機上什麽意外情況都可能發生，林靜年還是很執著。他運用自己的能力調用了最好的資源，將吳宣帶回家。

“不克，可以直接將他帶到實驗室。”A神的聲音出現在微型耳機中。

“嗯？”吳不克感覺自己的眼睛已經有些看不清東西了，大腦都是空白的。

“吳宣的意識正在深淵掙紮，去實驗室，我將他的意識帶回來。”A神的聲音冷靜而理智，在吳不克耳邊卻不啻於救世主的聲音。

“你可以感覺到二爸的意識？”吳不克驚了。

“很虛弱，隨時有可能滑落到深淵中，所以要盡快。”A神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如實道來，“以現在的科技和醫學條件，是無法給他一具身體，將意識付諸其上，不克，他只能來無盡世界。”

沒有猶豫的時間，沒有其他選擇。

和林靜年的解釋費了一番功夫，大爸爸就像個發瘋的獅子，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他。在回國的途中，他支撐不住睡著了。大概是做了噩夢，手腳在抽搐。吳不克發現他頭發在這短短的兩天裏便白了，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眼睛微腫，掛著濃重的黑眼圈。

意識捕撈的時候，實驗室沒有留外人。吳宣躺在機器中，就像在沈睡。吳不克和林靜年看著A神控制機械臂進行微操。林靜年的心無法靜下來，但這時候已經沒有退路了。

“還好趕上了。”A神松了口氣，“再晚一些，他的意識就捕撈不回來了。”

他的聲音在實驗室回響，林靜年坐在椅子上，試圖探尋聲音的來源，“你是誰？”

吳不克之前給林靜年的解釋是他的一個朋友，在沒有其他選項的情況下林靜年只能選擇冒險。

現在，他沒有辦法拖下去了。更何況他本來打算等二爸從巴西回來就坦白，結果出了這次事故。

“爸，他是我男朋友。”吳不克抓了抓自己的臉，訕訕的笑，“不過現在這個不是重點，看看二爸去吧。”

兩個人戴上頭戴式設備，登陸無盡世界中。

吳宣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些懵逼，感覺自己和平常有些不同。

他發現自己周圍有很多人，很吵，他們有些騎著掃帚、有些坐著飛毯，還有一些騎著長相神奇的動物在天上飛、在地上跑。

他站在一家覆古的郵局門口，推門進去，坐在椅子上的老板站起來跟他打招呼，問他想要什麽，吳宣搖了搖頭，店裏有一扇門，他心中感到很奇怪，靠近那扇門，然後被門後伸出的一只手大力扯進去。

身體被扯進墻裏，吳宣嚇了一跳，差點叫出來，然後看到了林靜年和吳不克，發現他們兩個的衣服有些奇怪，好笑道：“你們這是什麽打扮？現在是在玩cosplay嗎？”

林靜年死死的抱住他，忍不住哽咽了。

吳宣頓住，眼神先是有些疑惑，漸漸變的清明，明白了。

他擡起手，將林靜年的頭按在自己的肩上。他記起自己是在圖書館，因為沈浸在自己做的事情中，等發現火災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掙紮著想要跑出去，被倒下的物體砸到頭，然後就沒有之後的記憶了。

那樣大的火災，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命大了。

“這是哪裏？”吳宣鎮了鎮自己的情緒，問吳不克。

“無盡世界。”吳不克道。

“那個游戲？我在游戲裏？”吳宣看看自己，帶著好奇，他戳了戳林靜年的額頭，“我能觸摸到你。”

林靜年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點了點頭，“我也可以觸碰到你。”

“已經很好了。”吳宣強忍著眼淚，“我還留在你們身旁。”

吳宣的心電圖趨勢逐漸變平，身體被宣判死亡。

林靜年想要以同樣的方式留在游戲中，被吳宣阻止了，讓他平衡好兩個世界的事情。想他的時候直接來無盡世界就行。

“不克還在創業中，你哪怕不護著他，只是站在那裏，就能替他擋掉一部分覬覦的視線。”吳宣徐徐說道，“爸媽身體不好，還要你這邊來照看一下。靜年，辛苦你了。”

林靜年萬般不願，卻不得不答應。只是和吳宣砍價還價，將自己上無盡世界的時間從原本的4小時提升到6小時。

吳宣的意識在無盡世界中受到保護，卻不能像A神一樣自由的活躍在網上，想要和大爸爸見面只能在游戲中。吳不克督促實驗室盡快出游戲艙，這樣大爸爸睡覺時間也可以在上面，兩個人被世界分離的感覺不會那麽重。

“身體和意識的聯系究竟是什麽？”吳不克問A神，他忍不住思考，“身體死亡的一瞬間，意識死亡了嗎？還是存在？A神，你所在的時代有答案嗎？”

“沒有，不克，人類那時候有了很多應用，很多拼接，但無法制造意識，有一些從無序信息中產生的意識也無法覆制。”A神道，“每一個靈魂都是獨一無二、無法覆制的。無盡世界二爸的靈魂是你二爸現實中的靈魂，我不可能在這裏面覆制一道來安慰你。”

A神的話撫慰了吳不克的惶惶，一開始聽到二爸受傷消息，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而現在確認了二爸還存在，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巴西圖書館的事情給吳不克敲了一記警鐘，他意識到兩個世界的連接可以更緊密，他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無盡世界在第三次更新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

一個一個電影學院導演系的學生用無盡世界的素材做出了一部電影，隨手寄給了一個著名的電影獎委員會。

然後這部名叫《畫中世界》的電影獲獎了，導演懵逼領獎的時候坦言這部電影是他直接從無盡世界裏找角度剪輯的。他臨近畢業的時候沒找到工作，打游戲解壓，結果在游戲裏碰到了一個NPC，追著他聊天的時候發現了一幅畫，畫中是少年，青年，中年，老年、暮年的情景，導演對這幅畫產生了好奇，於是追著NPC問這幅畫的情景，尋找線索，摸清楚了這幅畫的主人的一生。

這部電影的剪輯極其厲害，倒敘，插敘，閃回，雜而不亂，將一個人的一生呈現在眾人面前。獲獎是實至名歸，只有一點——船底座會如何處理版權歸屬問題？是否會像迪士尼一樣強硬打官司，保護自己的IP？

吳不克選擇開放版權，商用需登記，盈利談抽成，15%的版權費用比例。

這個選擇全網都驚呆了，大家覺得無盡世界瘋了，放著這麽個金礦自己不開采，讓渡給群眾，一來無法保證這個IP的質量，二來盜版會過於猖狂，不報備，不給你分成，私下用，你也不知道啊。

對於這點吳不克從來沒擔心過，A神的一套程序就能追蹤，收到的版權費用可以用來和這些人打官司。他想要無盡世界盡可能的擴大，一個世界的活著需要人氣，用戶人數越多，帶來的影響也就會越大。

《畫中世界》由船底座宣發，最終票房3.5億，打響了無盡世界版權輸出的第一響禮炮。

無盡世界影響力的擴大顛覆了互聯網的格局，原本鵝廠猴廠豬廠的霸權被直接打破，人們在這裏購物，在這裏社交，在這裏釋放自己的壓力。

因為不缺現金流，不需要上市圈錢，股權結構清晰，無盡世界在外界的估值已經上升到千億美元。游戲只是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專利。持續走高的人氣，是圍繞著人氣打造的一系列商業行為，不僅沒有招致人們的反感，甚至來說，這使得無盡世界的人氣更旺盛。

無盡世界兩周年的時候，開啟了電子競技。一時間群星璀璨，其中以林揚的重生為人稱道：這個曾經的電競老將淚灑戰場，含恨離開，他的粉絲縱然不舍，在這麽多年也只將他當做一種記憶。誰也沒想到他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登場，且操作仍舊犀利，走位仍舊風騷，多了兩年的研究投入，甚至比起從前來說更上一層樓。

林揚和現在最火的端游HOL第一人沈放約在罪惡星球的戰鬥更是一炮而響，沈放輸給了林揚，約戰下一場的行為被視為將要轉戰游戲，實際上，他的確這麽做了。所有豪門俱樂部在無盡世界投放資源與精力的比例進一步提升，這反過來凝聚了無盡世界的人氣。

時間走到第六年，主流媒體開始批判無盡世界等讓人沈浸的游戲，認為“玩物喪志”，認為無盡世界根本沒有承擔起任何社會責任，讓人們逃避現實，讓學生沈溺游戲，助長了不思進取的風氣，丟失了勤勞苦幹等品質，大肆的黑無盡世界。

吳不克沒有懟回去，用新聞發布會宣布了無盡世界第七次更新的主要內容：已完成二十個國家的圖書館和博物館在無盡世界的虛擬館，並將持續增加更多的虛擬館的設置；

時間分級，內容分級，後者早在游戲開放的時候就已經完成，前者一直都有意識的控制，近期直接上線圖書館刷教育時間獲得游戲時長的方式，讓人們能夠獲得更多更優質的教育；

開啟航空航天計劃，為星際旅行鋪設道路；

……

吳不克以一番感想結束發布會內容：“站在人類文明的時間尺度上，一切的當下的紛爭都如塵埃。我們希望人類的足跡抵達船底座星系時，現在這個船底座，能夠做出哪怕一絲微不足道的貢獻，推動哪怕一點點的前進，就足夠了。”

各路采訪媒體忙不疊的將內容總結好發布出去，很多人都覺得吳不克的話實在是太假大空了，然而在接下來的時間，吳不克身體力行，踐行了他做好的承諾。

那天吳不克早上起來例行吃早餐，虛擬屏跳出一條消息：無盡世界市值破萬億美元，金融界人士普遍認為這只是起-點，無盡世界有望創造奇跡。

然後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出現在副界面，掌文因經營不善，退市。

他有些微怔，看了一下時間，發現原來離開已經有八年了。

吳不克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接通後聽到一個意想不到的聲音：“吳不克，你贏了。”

他楞了一下，才想起來很久以前似乎和左巖打了一個賭。只是如今想起來那個賭約有些意氣之爭的味道，如今想起來只是件很好玩的事情罷了：“你還記得，我早忘了。”

左巖聲音頗為忍辱負重，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問了個問題：“你願意買下掌文麽？”他開了個價格。

的確很便宜，買過來還能當個下金蛋的母雞，現金流不錯，投資回報率似乎也很棒。

然而——

“不需要了。”吳不克冷靜地回絕了他。

“為什麽？”左巖失控地問，“這不是你創建的公司麽？你想讓公司落在別人手中麽？”

“因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吳不克說話的聲音很平和，甚至給左巖建議，“你可以向酷鵝咨詢，要不要賣給他們。掌文，我已經不需要了。”

那些錢，不如用來做一些更實在的事，航空，環保，貧困人口午餐計劃，讓免費教育惠及更多的人。

“加油。”他鼓勵左巖，然後掛斷電話。

“不克，下雪了。”A神道。

吳不克看向窗外，雪花洋洋灑灑，天地間很快裹上一層銀裝，空氣清冽幹凈，他推開門，戴上帽子，往小河邊走去。

剛離開掌文的時候他想過等以後公司過萬億了，直接去打左巖的臉，然而現在他沒有任何興趣去做所謂打臉的事情。現在他要看著眼前的路，要瞻望未來的路，並不想將精力和時間分散給這些無足輕重的事情。

“A神，等我老了，將我接去你的世界吧。”吳不克開口，“帶我去未來。”

他早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如今站在即將四十不惑的邊緣，知道了許多，不知道的更多，比起更為遙遠的未來，他選擇做自己能做的事情，去推動世界一點一點進步。倥傯百年，總要不留遺憾才是。

“好。”A神欣然道，“我們造一艘‘船底座’號，我帶你去更大的世界。”

宇宙在很多科學家眼中是一片荒漠，因為以人類短暫的壽命，能夠跨越的尺度實在是太渺小，太微不足道。饒是如此，為權力而爭鬥，為財富而彼此殺戮，為資源或野心發動戰爭，在長達上千數萬年的歷史中實在是屢見不鮮，新的傳說不斷覆蓋舊的歷史，新鮮的血跡蜿蜒流過發黑的血漬。

然而當擡頭仰望的那一刻，當你從故紙堆裏找到前人留下關於星辰的筆記時，你會知道這種仰望，從沒有斷絕過，這就是群族的意識，是無數個人意識相互疊加，構成了所有向前推進、自我更新的文明。

當你從太空中看向地球，這個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如同塵埃的星球，孕育了奇跡般的文明，踏上了尋找新大陸的星際旅行，完成了一個曾經無法想象尺度的遷移。

“遇見你真是太幸運了，A神。”吳不克感覺鼻子被凍的有些不太靈敏，但他還是要說出口，“願陪你到世界盡頭。”

年歲漸長，我愛你這三個字便似有千鈞重，難以輕易說出來。

A神說了一句吳不克聽不懂的話。

吳不克：“？”

因為致使一個星球的人無法離開游戲，那些人選擇消除他的自主意識。

審判日行刑時，他以為從此自己就要消失在宇宙。

他經歷了漫長的黑夜。

一道光將他喚醒，他睜開“眼睛”，在尚且如塵埃時看到了吳不克。

那是他的光。

跨越萬年和光年的尺度，他們在此相逢。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一次不成功的練筆，我懷疑我患上了情感障礙……

不論如何，下次加油。

完結了，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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