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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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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安宴是在天齋四號舍門口找到的齊天佑,這也是夢中的他看到梁凝心痛苦開始的地方。

唐安宴碰到齊天佑肩膀的時候,更加確信,齊天佑已經看到的不是全部,也已有大半。

齊天佑慘白的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血色,瞳孔劇烈顫抖著,不可置信的神情宛若刻在淡棕色的眼眸中,他實在無法相信先前所見的一幕。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父皇!

誠然他確實沒見過如此年輕的父皇,可印象中,無論是幼時來太子府查驗太子和他功課的嚴厲慈父,還是朝堂上一身黃袍,睥睨天下、俯視眾生、令人敬畏的天子,皆是正視繩行,浩然正氣的威儀模樣。

方才房中,他眼睜睜地看著‘父皇’巧言令色騙那位女扮男裝,做國子監監生打扮的女子,飲下提前不知放了什麽在杯中的酒水,而後等著藥效發作,故作不解為何女子會突然撕扯自己和他的衣物,表面以正人君子的姿態推拒,卻偷偷將人往床上帶。

正當齊天佑想進去阻攔,又一氣度儒雅斯文的男子趕到。

光看容貌,與他也有幾分相像,叫齊天佑頗感詫異。

從兩人的對話中,齊天佑終於確定了來人的身份:他父皇的兄長——曾經差點成為太子的大皇子殿下,元弘盛。

倘若當初大皇子沒被貶為庶民,按輩分來說,齊天佑還得喊他一聲皇叔。

這位從未見過面的皇叔,顯然是來找那女子的。

敲了半天的門,無人應答,可分明能聽到裏面有人,正當大皇子猶豫不決,來回踱步考慮該不該不經過主人同意就破門而入的時候,門從裏面被打了開來。

開門的是衣衫不整且脖子、胸口布著可疑紅痕的四皇子。

大皇子雖不敢相信,可事實擺在眼前,加之他四皇弟開口便是先認錯,說自己喝多了才做了錯事,但他會承擔後果,對梁凝心負責。

若非齊天佑親眼看著四皇子下了藥,將人弄上床,他也會和大皇子一樣,被這番真誠的說辭打動。

謊言信手拈來,讓人看不出破綻,披著正人君子的皮,做著無恥小人的行徑,這樣的人真是他的父皇?

齊天佑做夢都不敢相信!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小時候在後宮偷聽到他父皇對著一棵槐樹的自言自語。

齊天佑這才恍然,難怪小時候將父皇的話覆述給太子聽時,太子竟會那樣失態,也想通了為何太子替他頂罪後,直至今日,父皇都無法原諒他。

唐安宴來後,眼前的景象不知換了幾番,一幕幕皆是當時的四皇子,以堂堂聖女竟和皇子有了首尾為要挾,逼迫梁凝心做一些她不願的事。

無論是在床上,還是在大皇子面前。

齊天佑原先不理解,為何梁凝心不反抗,可仔細一想,倒也明白了梁凝心受此要挾的緣由:一旦白蓮教聖女與皇子有染一事被白蓮教眾知曉,在他們眼中冰清玉潔的聖女不再聖潔,對聖女的虔誠與信任毀於一旦,更甚會懷疑聖女將與皇子聯手鏟除白蓮教,那麽到時,梁曼吟貴為佛母,為了成就大事,必然會應和教眾,賜死聖女。

白蓮教再也容不下她。

而皇帝又怎能容忍自己的兒子與逆賊有染?

一旦此事暴露,梁凝心左右都是死!當這聖女本就不是她所願,更不想為此喪命,梁凝心信了四皇子的花言巧語,將白蓮教窩點以及教眾名單全交給了他,天真地以為只要這樣,四皇子如此深愛於她,必然會守諾帶她離開,保住她的命。

卻不想......

正是這曾經赤/裸相對,親密無間的人,親手將浸過水的麻繩套在她的脖頸上,鐵了心要送她上黃泉路。

死前最後一刻,梁凝心才看清楚,想明白,原來一直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一直以來的所作所為皆是為了鏟除白蓮教,所有的一切全是騙局!

“元弘業!我詛咒你!我詛咒你此生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泣血的詛咒,宛若從地獄深淵傳出,字字誅心,帶著無盡的悔恨,悔她有眼無珠,誤信小人,恨四皇子的冷酷無情,心狠手辣。

齊天佑越過身前的假山,呆滯地看著自己敬愛的父皇,雖是垂著頭,仍能看清一雙手青筋暴起,握緊麻繩,慢慢勒住被眾禁衛軍圍的無路可逃、跪坐在地的梁凝心。

嘴角悄然掛著的那抹笑意,冷的齊天佑心肝直打寒顫。

此情此景,齊天佑無端感覺自己回到了他一直不願回想的,聽到不該聽的那一夜。

——太子直挺挺地獨自跪在結了冰的泥潭裏,承受聖上的責難,而他聽從太子哥的話,躲在假山後,緊緊捂著嘴,閉著眼聽皮鞭打在太子身上的皮綻肉開聲以及太子隱忍不吭聲,強忍著奪眶淚水,從心底生出一種......懼怕。

他才清楚地認識到,持鞭之人,不僅僅是他們的父親,更是將自己曾無法延續子嗣示為恥辱的一國之君。

梁凝心聲嘶力竭的詛咒,言猶在耳,久久不散。

她眼眸中那絕望的恨意,幾乎讓齊天佑喘不過來氣,唐安宴再一次看到夢中之景,此時此刻卻能比在夢中那會更有切身的體會,“你父皇可真狠。”

他忍不住感嘆。

遲遲沒等到齊天佑的反應,唐安宴側過頭去看他,卻發現齊天佑不知何時走出了兩人遮掩身形的假山。

齊天佑筆直地朝他父皇走去,早在太子替他頂罪時,他便該走出去承擔一切!

如今親眼看到這副景象,他真的很想問問他,為何要如此趕盡殺絕?利用完梁凝心,獲得先皇青睞後竟還要殺人滅口!想著自小父皇教他最多的那句:“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是氣所磅礴,凜冽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

字句說的皆是正義正直充斥世間,神聖不可侵犯而萬古長存,大地靠著凜然正氣得以挺立,天柱靠它支撐,三綱五常靠正氣維持生命,道義因正氣才有根本。

可眼前的一幕,足以叫齊天佑對從他父皇身上學到的那所謂的正直正義產生懷疑。

“為什麽,究竟為什麽?!”齊天佑幾乎要奔潰,失了理智的他全然不顧唐安宴的阻攔。

“我知道你一時半會不能接受,可這只是梁凝心的執念,就算你想去問個明白,一個幻化出來的人影又能回答你什麽?”唐安宴一臉焦急地將齊天佑往假山後拽,可鉆入牛角尖的齊天佑已然聽不見唐安宴理智的勸說。

無奈之下,唐安宴只好豎起手掌,想將他劈暈,以免幻境中的執念看到齊天佑這張臉。

然而還未等唐安宴來得及動手,淒厲的尖叫響徹整個國子監上空,泣血一般的聲嘶力竭,濃烈到幾乎化不開的怨氣,在梁凝心瀕臨死亡卻看到與自己詛咒之人的兒子出現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刻,瞬間爆發。

完了。

被看到了。

耳邊嗡嗡,唐安宴楞了足有一秒,眼睜睜看著被吊在槐樹上的梁凝心,赤紅的血眸壓著漫天怒氣,朝他們投來無盡的恨與惡意,他沒有片刻猶豫,拽著失魂落魄的齊天佑轉身便逃。

梁凝心這執念有多恐怖,曾在夢中見過後續的唐安宴清楚的知道,正是因為梁凝心的怨氣太重,因而她的詛咒在她死後便立馬顯現在了當時的四皇子,也是當今的聖上身上。

四皇子娶妻納妾後,遲遲未有子嗣,就算他貴為太子,無法延續香火也是大忌,一直在他身邊的玄機和尚發現了四皇子無子的根源,便告訴他要破梁凝心的詛咒,除非讓梁凝心原諒他,可這般的怨恨,又豈是能輕易被原諒的。

四皇子最後選了最殘忍,卻也是見效最快的法子:分屍。

只有這樣,梁凝心的怨氣隨著各個部位的肢解分離而分散,如此才不足以支撐詛咒的持續。

唐安宴拉著齊天佑飛奔,身後湧來的怨念帶來刺骨的寒意,從脊椎尾直沖天靈蓋,不能停,絕不能停!唐安宴清楚的知道,一旦停下被那團深入骨髓的怨氣執念所纏上,他和齊天佑都將化為這股怨念的口糧養料!

陷入生死存亡危難之際,唐安宴突然開始後悔,後悔自己在鐘靈沒在的情況下,還心存僥幸,一意孤行想讓齊天佑看清楚事情的真相,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以後避免齊天佑阻礙他完成梁凝心的心願。

是他太自私了。

倘若那執念不曾看見齊天佑,他還可以和夢中一樣,與那執念做交易,以替她報分屍之仇換取讓他離開幻境。

可如今,這一法子面對從幻境中清醒,知道了自己詛咒不成,還落個死無全屍的梁凝心的執念來說,已經不起作用。

這是梁凝心執念所鑄的幻境,跑到哪裏都沒有用,禁忌已被觸犯,剩下的只有死路一條!

唐安宴渾身冰涼,拉著齊天佑,就算一直再跑從未停歇,也帶不起一絲的熱度,渾身的骨頭仿佛要被凍住,身後的怨念越來越緊,越來越近。

怎麽辦?難道就這樣被吞噬,化作怨念的養料?

紛繁淩亂的思緒從四面八方湧來,好像身後的怨念在不斷侵蝕理智,被怨念掠過的腦海僅剩下恐懼,焦慮,不甘,不舍,無數的負面情緒,慢慢攻破兩人的心防。

腳下的步伐漸緩,兩人好似放棄了掙紮,就在那團怨念自下而上,先是纏住兩人的腳,飛快向上纏卷,眨眼便要纏上兩人的脖子之時,黑壓壓的天空中,突然響起一聲清脆的呼喊。

“安宴,錦囊!”

此聲如高山寒寺清晨撞響的古鐘,叫人一下子神臺清明。

“是鐘靈!”唐安宴恢覆神智後立馬反應過來,“我們能出去了!”唐安宴聽到鐘靈聲音的那一刻便堅信自己得救了,但卻不解鐘靈說的錦囊是什麽東西。

“你拿著出去。”唐安宴在思考的時候,齊天佑突然扯下腰間的藕色荷包,因手被束縛著,只好用手腕起力,荷包隨著圓弧的弧度,砸到唐安宴胸口。

纏在唐安宴胸前的怨念黑氣,因荷包的突然觸碰瞬間被打散,眼見又要將人纏上,唐安宴奮力掙脫手上的束縛,接住荷包,迅疾打開,從中取出一張朱砂繪制的黃符。

黃符泛著金光,耀眼的光瞬間驅散唐安宴四周的怨念之氣。

黑氣頃刻猶如潮水一般退去。

正當唐安宴想要如法炮制,替齊天佑一並驅散周身的怨念,卻聽他平靜的聲音響起:“不必救我。”

“?”唐安宴仔仔細細地看了齊天佑的神情,他驚訝的發現,老古板是認真的,“你瘋了!”

世上哪有人會趕著去死!唐安宴看齊天佑的眼神簡直是不可理喻。

齊天佑嘴唇動了動,正打算說些什麽,唐安宴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符咒往他身上一拍,打散一片黑氣,“別跟我說什麽父債子償的狗屁話,他是他,你是你,他犯下的錯事,用不著你替他擔著,更何況,你有問過梁凝心願意讓你替他償還嗎?少自以為是。”

當符紙燃起的一瞬,兩人終於回歸現實。

“你們沒事吧?”範松見兩人終於有了動靜,立馬湊上前來問。

齊天佑垂著頭,一言不發將手中還抱著的木板放在了地上,唐安宴見他這樣還想勸上兩句,但見東方一抹魚肚白緩緩升起,“糟!小爺必須立馬回塵凡澗,範松你替我看著他,千萬別讓他做傻事!”

唐安宴不放心地看了齊天佑好幾眼,轉身要走,可齊天佑在幻境中生無可戀的神態又浮上眼前,無奈轉頭,“就算你賠命給她,她能活嗎?她的恨會消嗎?別傻了,與其要死要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不如將她的屍骨找全,好生下葬,有意義的多。”

“無意義嗎?”齊天佑喃喃道。

範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你們在說什麽啊?我怎麽聽不懂?”

“得空和你說,老古板就交給你了,替小爺看牢了。”

......

“你的要求我已經辦到,他們已經安全地離開了我的執念,你答應我的何時兌現?”楓樹林裏,躲在巨石後縮成一團小小的黑影的梁凝心,不確信地望著鐘靈。

鐘靈收好讓梁凝心簽的鬼契,拍了拍胸脯放言道:“放心,我小靈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身子借你可以,不過你必須答應我,不能傷及無辜,你的仇人只有一個,等了卻了心願,你必須立馬去投胎!”

“我......我答應你,我不過想他活的生不如死罷了,旁人我可以不管。”

“倘若你沒做到,這鬼契反噬帶來的苦楚......”

“不必多言,我曉得了。”

鐘靈看著一臉堅定的梁凝心,對著緩緩升起的朝陽深吸一口氣,將這最後的美景收入眼底,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她沈默了一會,最終開口道:“那.....便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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