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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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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悶熱、嘈雜,顧雲舒仿佛是篝火裏的一根柴木,“劈裏啪啦”地燃燒自己。

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與咒罵聲聽得他心煩,他睜眼,一根鞭子瞬間劈頭蓋臉地朝他臉上、身上狠狠抽打。

力道之重,空氣裏回音不絕。

“養不熟的狗東西!”

面前男子穿金戴銀,白面微須,正值壯年。本應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不過此刻的他卻暴跳如雷,手裏的鞭子一刻不停往他身上抽打。

“她去哪兒了!快說!說啊!”姜老爺扔掉鞭子,氣得面色通紅,一腳惡狠狠踹上顧雲舒胸口。

他纖弱的身子晃了晃,像一根被勁風壓折的蘆葦,輕飄飄倒在地上。

等到再醒來時,天已大黑,他躺在一片白茫茫中,周圍一個人都沒有。

裏衣被雪黏住結了冰,皮膚也黏在上面,一動就是鉆心的疼。

他“嘶”了一聲,不顧背後的撕裂傷,重新筆直跪好。

他不太清楚現在是什麽時辰,但他知道,老爺的命令是跪到七小姐回來。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天地遼闊,他孤獨地跪在院子角落,心上結起一層冰晶。

兩天後,寂靜的院子突然熱鬧起來,仆人來來往往,面上是如釋重負的微笑和面對未知的惶恐。

他知道,七小姐大概是找著了。

果不其然,不過小半天,一道狼狽的身影被眾多仆人圍著,押送進院子。

人太多,他沒看到她的臉。

而後憤怒的爭吵聲、呵斥聲、茶盞砸在地上的碎裂聲,接連不斷響起。

“要嫁你自己嫁!”

“我不要!”

“我要殺了他!”

“逆女!逆女!逆女!”姜老爺在裏面被氣得不輕,拍桌子的聲音都傳到了院外。

顧雲舒有些想笑。

“站住!我叫你站住!來人,把她攔下!照著腿打!”

狂怒聲、嘶吼聲、下人們的勸阻聲……

姜寧滿臉淚水,揪著一個不敢動手的小廝跑到門外。她鬢間發釵散亂,衣服臟兮兮的,本來是照著大門的方向跑的,看到角落裏跪著的人後,腳尖一轉,抹著淚到他面前。

她聲音很啞,還帶著哭音:“你怎麽在這兒?”

姜老爺從屋裏沖出來,雪天裏太滑,摔了一跤,他火氣愈發強烈。

“姜寧,你這個逆女!來啊,把她給我捆住!禁水禁食!我到要看看她能堅持到什麽時候!”說話間,他已來至二人身前,擡起腳踹向顧雲舒。

鎏金的鞋尖在半空被一道纖弱的身子擋下,姜寧兩手通紅擋在面前,被這一腳踹得趴在顧雲舒身前,好不狼狽。

顧雲舒靜靜地看著她,看她掙紮著揚起臉大罵:“有本事你打我好了!你拿他撒什麽火?姜辛!”

“反了反了!我看你是要反天了!”姜老爺本來因為那一腳踢錯了人,有些錯愕,可不等他錯愕完,姜寧又講出這種話,頓時勃然大怒。

“鞭子呢!鞭子呢!我要抽死這不孝女!”

“你抽啊!打不死我別怪我去告你!”姜寧看到鞭子,下意識往後一縮。

而後顧雲舒看到她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從地上爬起來,居然上手去搶那只鞭子。

他垂眸,頓感一陣疲憊、茫然與幾分他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為什麽?既然利用了他,為什麽不利用地徹底點?現在這幅哭哭啼啼,擋在他身前的舉止又是為了什麽?

姜寧與姜老爺扭打在一起,最終以一道響亮的巴掌聲結束。她疼得在地上哇哇大叫:“我要狀告衙門!你寵妾滅妻!我要讓你坐牢!”

這句話徹底惹惱姜老爺,他再不顧什麽三綱五常,直接下死手狠狠往她背上打。

“啪!”

鞭子在空中被人用手生生截下,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頓時暴露在空氣裏。顧雲舒虎口被震得生疼,他艱難地收回手,與姜老爺對視。

“老爺,小姐不比小人,一鞭子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

姜辛冷冷望著兩人,鞭子指向他:“好啊,不打她我打你!反正你是她養的一條狗,跟你的主子一心!”

預料中的痛打沒有落下,姜寧猛地站起身,擦擦眼淚:“我嫁!我嫁!你隨便怎麽罰我,別牽扯不相幹的人!”

態度轉變之快,顧雲舒甚至都以為之前的撒潑是裝出來的。

事情就這麽輕輕放下,姜寧被關在院子裏,寸步不出。顧雲舒被調離原來的位子,成了一名灑掃的奴仆,而且姜老爺知道他還沒有入奴籍之後,吩咐新上任的管家立即去把這件事辦妥。

很快冬雪消融,初春拎著裙擺小心翼翼地來了。

二月份主宅來了消息,姜寧心性不定,目無尊長,違背人倫,送去尼姑庵養養性子再接回來。私下裏都在傳主宅這是打算徹底放棄姜寧,這導致莊園裏所有的人都如履薄冰。

畢竟是大戶人家,送去尼姑庵的那一天,上面允許她帶一個下人在路上照應。

毫不意外地,她選了顧雲舒。

路上停停走走,大約過了十來天,一行人停在一家客棧,姜寧趁著車夫在餵馬,偷偷溜到他身邊。

“對不起,顧雲舒,我錯了。”第一句就是道歉,她低著頭,要多別扭就多別扭。

仿佛是一滴水滴在海面上,濺起小小的波紋。漸漸地,波紋變成浪潮,一下一下地拍擊岸上的他。

他站在岸邊巋然不動。

“對不起嘛,顧雲舒。你原諒我好不好?我承認我是因為不想嫁人想逃出去,又沒有合適的幫手所以我只能騙你因為你——”她嘰嘰喳喳地講了一堆,說到理由時卻又磕磕絆絆。

面前少女瞳仁微微一動,透出點不好意思來。或許是因為這討巧的一笑沒有得到回應,又或者是主動認錯已經是她的極限,到最後她臉色大變,插著腰兇巴巴地警告他:“我告訴你,你要敢不幫我,我就告訴他們我跟你有奸-情!按律你可是要被打死的,就問你怕不怕?”

顧雲舒不怕。

但是姜寧嘴巴撅得老高,忐忑中又露出一副期望與失望交雜的神情,這讓他心裏微動。

本來就是她救了自己,難道她因為想逃出去騙自己一下就能把救命之恩抹掉?

顧雲舒自認為是不能的。

而且他也有自己的思量,奴籍的事已經正在辦,他不想永永遠遠當一個奴仆。

待在莊子裏原本是為了報答姜寧,現在她要逃了,永遠不會回去了,顧叔也回了老家,那他沒必要再留在那兒。

就幫她這最後一次,如果成功,那他也會離開南江,去找他的父親。

“小姐想怎麽做?”

姜寧笑嘻嘻的,像是早就預料他會答應,笑得眼睛都彎了:“顧雲舒,你最好了!”

當一個人連名帶姓地喊出你的名字,再加上一句誇獎的話,這很容易直擊人心深處的柔軟。顧雲舒沒有表情,只是岸邊的他,往後退了一步,海浪也得寸進尺地跟在他面前,“啪嗒啪嗒”地翻滾。

一行四人,一個車夫、一個看押、一個照看行禮的顧雲舒和姜寧。上次的招數不能用,一是馬車不停,二是錢兩不夠買不到藥。

好在看押的是個愛好酒的,顧雲舒跟他套關系套了幾天,隱忍又艱辛地像他哭訴自己作為一名奴仆多麽卑微時,引起了看押大哥的強烈共鳴。

於是“難兄難弟”就這麽喝上了。顧雲舒酒量不好,但他體內的黑氣稍加控制可以讓他保持清醒。等到看押人一喝高,立即拿根繩子把他捆了。

對付車夫就要容易得多——他實在太瘦弱了。

姜寧自告奮勇去捆他,沒想到被一激靈的車夫一腳踹在小腿上,頓時“撲通”跪在地上。顧雲舒接過繩子去捆他,結打得死緊,一掙紮就是一道血痕,足足打了二十道才停手。

等到事情解決,她背著包袱站在門口,好奇地問“你怎麽還不走?”時,他喝茶的手抖了抖。

她的意思是要跟她一起走嗎?

還是——別了——不,還是先問問吧。

“小姐要去哪兒?”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哦,不,明心花,明心花。”她兜了兜背上沈重的包袱,自信滿滿又得意洋洋:“我們去追尋大道吧!長生不老、不死不滅,萬古長存!先去明心城,再去明心仙派山腳下拜入宗門!”

明心城和南江相隔萬裏,一個在北方,一個在南方。路途遙遠之艱辛,顧雲舒覺得姜寧不太可能堅持下來。

而且他的本家葉家恰好處於修真界保護範圍,所以他從小對一些修煉之事耳濡目染。憑姜寧的資質,就算走運進去,估計也只能當個外門弟子。

“好,小姐,我送你到明心城,之後我們就——分開。”

“沒問題。小顧,太感謝你了!”

兩人一路北上,就這麽開始“亡命天涯”的旅程。

正所謂理想美好,現實殘酷。

嘴皮子一動說要到明心城很簡單,路上卻實在太過艱苦。

姜寧對許多事都好奇,並且義正言辭地像他解釋什麽是“資本”、“公平”、“社會”。因為不能給他月例,所以她讓他不要再叫小姐,兩人開始互稱名字。

秉持“不再剝削勞動人民”(其實是沒臉剝削)理念,她不得不在大冷天自己端水去衣服。她的衣料很好,得精細地用手搓揉。通常一個時辰過去了,顧雲舒去看時,她只洗了一件外衫,剩下的堆在一邊被她憤恨地踩了好幾腳。

又比如在行駛途中,撿柴火這一類小事,往往他都麻利地幹完了,她才拖著幾根樹根一臉哭喪地抱怨:“我的手指頭都要凍掉了!”

這種小事實在太多太多,她前十幾年在姜家被養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穿,丫鬟婆子前呼後擁,唯一想要的就是“自由”。

等到真自由了,沒有洗好、熏好的衣服、沒有熱菜、沒有溫暖的被子、沒有香香的頭油、沒有脂粉……她就一下被現實打趴了。

世界萬物,等價交換。

顧雲舒能做的,只有在她負氣扔掉衣服時,撿回來幫她洗幹凈、撿柴時把她的那一份撿回來、燒菜時完全依照她的口味、路過街口時偷偷買根木質發簪……

姜寧一開始還紅著臉不讓他這樣,後來時間一長,也就默許了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在他所能接受的範圍內指使他。

當然,遮羞布還是要的。所以每次請求顧雲舒幫忙時,她總會雙手合握,崇拜感激地看著他,來上一句:“小顧,你真是個好人。”

轉折發生在半月後,好人顧雲舒病倒了。

他沒有盤纏,兩人一路的花銷都是靠姜寧從莊子裏偷偷帶出來的二十兩銀子。

因為前期她大手大腳,不懂節省,所以在半個月後,兩人的住宿水平已經從客棧降低到縮在馬車裏。

馬車不大,困在裏面展不開手腳,坐在裏面一夜,第二天出來時腰酸背痛,身上的骨頭都仿佛被人折彎了塞在身體裏。

姜寧不止抱怨了一次,顧雲舒回回聽著都皺眉,終於決定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趁著她睡著,準備去山腳采點草藥賣。

不過前幾天感染了風寒,他一直扛著沒說,以為過幾天就沒事,結果在采藥的途中,兩眼一黑昏過去了。

初春的風時而溫柔似水,時而冷冽如刀,他躺在消融的雪中,暈倒前的最後想法:姜寧一個人不可能到明心城。

“大夫,你救救他吧。我有錢。”

“我真的有錢,他是我朋友,摔倒在山谷裏,已經燒了好幾天。”

“大夫您稍等,我去去就回。”

……

他隱隱約約聽到幾人交流聲,想分辨究竟是誰,卻又昏昏沈沈地睡去。

等到喉嚨跟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火燒時,他強迫自己睜開眼,周圍被幾片白簾子隔開,前方桌子前坐著一抹綠色的身影。

她用湯匙慢悠悠地攪著碗裏的草藥,一圈又一圈。

姜寧?

她居然找到他了?

他還以為,她會找不到他,直接離開。

羞愧、惱怒、自責一起湧上心頭,他扯著嗓子艱難地喚她:“小姐?”

姜寧好像在想心事,連叫了好幾聲她才反應過來,動作停滯一瞬。

她端著藥碗轉身,黑發垂在腰間,臉頰相比之間要蒼白許多。

“不是說了叫我名字嗎,再這樣我以後可就生氣了。”她把他扶起來,在腰間塞進一個枕頭,好讓他端坐著。

顧雲舒受寵若驚,嘴唇抿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她烏黑的發掃過他的肩膀時,他臉“唰”地紅了。

怎麽會是軟軟的?香香的?

他的肩膀都要酥掉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很快被恢覆的神智趕走,他終於發現不對勁。

“姜寧,你的發簪掉了嗎?你怎麽把我送到醫館的?你還有錢打尖吃飯嗎?”

姜寧挑挑眉,歡快地笑:“當然有錢,沒錢我怎麽把你送來的?你放心養傷,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這句話她說得看似自然,然而她眼珠左右亂動,就是不敢看他,一臉心虛。

顧雲舒錯愕地盯著她,心裏仿佛有只蟲子在啃食,一點一點從邊緣啃到心臟,緩慢又窒息。

無力感與疲憊感交織。

在她明凈的、回望過來的眼神中,他看到自己的臉,可笑又滑稽。

這是應該的……他對自己說。

“小姐,你去吧。”再開口,他仍舊溫潤如水,亮晶晶的眸子卻是暗色的。

青色的身影毫不留戀地離開。

屋檐下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隨著她掀開門簾時穿堂而過的風,一齊席卷了他的心。

藥童拎著一包藥進來,“呵”了一聲。

“你夫人藥錢還沒付,現在的東西都是赦的,你盡快讓她交齊錢。”

顧雲舒沈默地聽完,淡淡道:“她不是我夫人,我只是她的仆人。”

“那你家主子對你還挺好,半夜來帶你看病。”

他不再回答,只是思考自己該如何把錢還上。

他的風寒比較嚴重,加之在雪地裏躺了許久,多處被凍傷,要在醫館住上個把月,這是一筆很大的開銷。

收留他的這家醫館大夫人很好,即便已經沒錢,卻還是讓他住了小十來天。他下定決心要把身體養好,再去附近找一份散工還錢。

半月之後,他已經能下床走路,趁著沒人註意偷偷摸摸寫了份欠條塞給大夫。他知道沒錢人家不會讓他走,但是他不走又還不上錢,於是準備悄悄地離開,再悄悄地還錢。

不料才走出多遠,小藥童就追出來,扯著嗓子滿大街喊:“唉,你幹嘛!病還沒好!”

人家叫他首先想到的居然是“病還沒好”,而不是“這個人想不給錢”,他羞愧地埋低腦袋,臉燒得跟火燒雲一樣。

他越走越快,最後漫無目的地小跑起來。

“砰!”他迎面和一個人撞個滿懷。

顧雲舒覺得自己要瘋了,若是個男子還好,可剛剛撞上去觸感分明是女子。今天所遭受的一切都在踩踏他的道德底線,他連忙把臉包起來,扶起身前的人一個勁地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看路!”

女子很久沒有回話,他沒臉看她,猜想她一定是被氣得講不出話,說不定都在考慮報官了。

他覺得糟透了。

不料,一道清淺的女聲猶豫又茫然地響起:“顧雲舒?”

他驀地擡頭,對上一張熟悉的面孔。

“姜寧?”

他楞楞的,不怪第一眼沒認出她,她換上尋常婦人所穿的衣服,衣料就是尋常的棉絮,發髻也是婦人款式,只一根繩松松垮垮地綁在身後。

鬼使神差的,他開口問:“你、你成親了?”

少女黑烏烏的眼睛看過來,露出點莫名其妙的神情:“什麽呀,我這是防騷擾!”

顧雲舒不明白什麽是“騷擾”,她總是這樣,說些奇奇怪怪的話。

說話間,藥童已從後面追上來,喘著氣抓住他的手腕,“你、你跑什麽!都說病還沒好!”

姜寧撅著嘴,眼睛不住地在兩人身上轉。

顧雲舒一陣尷尬,只希望藥童能閉緊他的嘴巴,不要把他沒交錢就跑的事兜出來。

誰知姜寧分開兩人,母雞似的護在他身前,語氣很微妙:“我都說了會給他交錢!你家大夫也給半月期限,你是不是罵他了?”

顧雲舒像是聽不懂她的話一般低頭看了她好幾眼。

她身形瘦弱,擋在高大的他面前有幾分可笑。藥童莫名其妙,不甘被扣帽子,當即反諷:“我什麽時候罵他了?倒是你們,是不是想不交錢就跑,被我逮到了先陰陽怪氣地責備我一通?”

“你說什麽!誰沒錢了!”對於過慣好日子又落魄的人來說,汙蔑什麽都不能說他們“沒錢想幹嘛幹嘛”。

姜寧不經激,拽著兩人回到醫館,靠著墻拎起鞋子抖來抖去——幾個冷冰冰的銅板“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也砸在顧雲舒心上。

他面前有些模糊,心臟有股異樣的情緒在膨脹。這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湧入他的白骨、血肉、湧入五臟六腑,再也裝不下,“砰”地在他身體裏炸開。

一瞬間他為自己的膚淺與齷齪的陰暗心理感到厭惡。

他不知道姜寧如何在初春深夜一個人摸索著找到他、把他運上馬車、自己看地圖找到有人的城鎮、帶他看醫、向大夫保證交錢、為他攢錢、此時此刻還在維護他……他全都不知道,他只是躲在自己的猜測裏、陰暗地去猜測懷疑她、把她想象成一個丟棄同伴、不能吃苦的富家小姐。

他太惡心了。

顧雲舒臉色微白,全身力氣被抽盡,怔怔地靠在墻上。

姜寧不滿地“哼”了一聲,結束同藥童的理論,去大夫那邊結賬。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她,不言不語。

大夫很和藹,摸著胡須問她:“怎麽樣,還做得好嗎?”

姜寧抿出一個羞澀的笑:“謝謝大夫,幹得很好。對了,他好了嗎?可以離開了嗎?”

大夫點點頭,就這麽讓她們二人離開。

兩人並肩走了許久,清風拂面,顧雲舒開了好幾次口,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姜寧,你這幾天——一直在幹嘛?”

她眉飛色舞,像是幹了一件大事急需大人誇獎的孩子一樣,鼓著嘴倒豆子般把近半個月的事告訴他:“我告訴你,我可以掙錢啦!”

“醫治你的大夫人很好,那天我錢不夠,把最後一只簪子當掉也不夠。他為我介紹了一個短工,去另一家藥鋪當雜童。因為會寫字的女人實在太少了,我就幫他寫寫藥方,打掃打掃房間,偶爾還會替一些害羞的夫人講述她們的癥狀……”

她劈裏啪啦講了許多,沒聽到應和聲奇怪地擡頭。

顧雲舒勉強沖她笑笑:“你可真厲害。”

“那當然!”

她走在前頭,步子很是歡快。顧雲舒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緩慢地從胸腔裏吐出一口氣。

他好像有點理解“防騷擾”是什麽意思了。

不應該這樣……

她可以穿婦人衣、梳婦人發髻、把錢藏在鞋子裏……但這些行為不應該是為了救他、不得不去做工而做出的改變。

他再也——不會讓她這樣。

自此,為了上路的盤纏,他找了一份技術工——在路街上幫人寫信。

認字是他最大的優點,他不可以浪費。但是一天接的活完全是憑運氣,所得銀兩完全不夠。他便在夜晚整天溜達,終於讓他找到一份活兒:去碼頭扛麻袋。

很苦、但是月錢相比其他工種,高出很多。

於是,他下午在街上給人寫信,晚上匆匆吃三四個大饅頭配小菜後便去碼頭扛麻袋。等到天微微亮,他回租住的小屋睡覺,他總是睡不安穩,睡著睡著就會從夢中驚醒,看一眼日頭,再匆匆拿上紙筆去街上一邊打著瞌睡一邊等活兒。

就這麽幹了十來天,工頭預發了一點月錢,他便馬不停蹄地去姜寧的醫館,讓她辭了活計,為她定了一家客棧。她迷迷糊糊地反駁他,在他指著她的凍瘡說以後會留疤、會爛掉後便沒再反對。

畢竟救命時的工作和平常日子裏的工作,完全不一樣。

但她也提出一點:她和他一起住,反正他租的地方不止一間房。住客棧的話太浪費錢,不知猴年馬月才能攢上一點去北方。

顧雲舒一直知道她的觀念很大膽,但沒想到她大膽成這樣。

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一圈,他默默地咽了回去。

於是早上他從碼頭回來時,會帶上從路邊買的早點。等到隔壁的姜寧起床,熱一下就可以吃。中午他起床時,姜寧總會變著花樣為他烹飪一些聞所未聞的菜肴,很好吃。

細水長流的生活讓他產生一種錯覺:姜寧和他,是綁在一起的。

他們是世界上最親密的人,不摻雜任何暧昧與算計。

他們就是他們,沒有人可以插進來一腳。

畫面急轉,往日情形一幕幕在眼前略過,最終定格在一行四人的畫面上。

那時候丹楓迎秋、橙黃橘綠。一年一度的燈會即將舉行,街邊上到處是舉著燈籠的小孩與姑娘。姜寧正在跟一根糖葫蘆作戰。顧雲舒舉著燈在前面走,他步子大,身子修長,為了讓她不那麽趕,故意走得慢吞吞的。

但是人實在是太多了,加上姜寧總能被一些小玩意吸引註意力,等他走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沒有她的身影。

長堤旁烏泱泱地蹲著一排排人,她們把手中的燈籠推出去,閉眼許下一個又一個美好的願望。顧雲舒想了想,把燈收起來,沿著河找她。

繞了一圈還沒有看見她,他不僅皺眉,著急了些。回望人頭攢動的街道,他吸口氣,護著燈籠往回走。不料左肩被人拍了下,他扭頭去看——沒人。

擰起的眉散開,他舒口氣轉向右邊,提醒她:“別再亂跑了。”

不料姜寧臉在黃色燈光的輝映下,居然透著一層淺粉。她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腳跟來來回回踮起又放下。

“怎麽了?”

她頗為不好意思:“那個……我剛剛舉糖葫蘆舉累了,就抓著放在自己胸前,結果一個不小心撞到人家,把人家的玉佩黏住了……”

“然後糖葫蘆掉了……玉佩碎了,人家要我賠錢,我錢不夠。”

她欲哭無淚地指指身後,果真有兩個人跟著她。

顧雲舒擡頭,對面一男一女。女的穿白衣,手拿佩劍,一臉冷傲。男的娃娃臉,笑呵呵的很是溫和,只不過穿得花花綠綠,十根手指頭上帶滿了鮮艷的戒指。

溫妙松和唐景明。

這是四人的第一次照面。

從此以後,他們就再也沒分開過。

當然,姜寧死後,他們也再沒相聚過。

作者有話要說:  大肥章,把我榨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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