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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帝桃逢春,墨陵道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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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觀源穿過狂風暴雪,抵達與自在崖遙遙相對的解憂崖時正值新月初升,月下人影伶仃,月色襯著雪色,滿地都是倉皇無奈。

解憂崖下是寒潭一汪,潭水幽深淒寒,風雪落在水面上,碎成無數光斑。潭邊有一株枯樹,絲毫不見生氣,地上覆蓋著落葉,落葉上又凝結了冰渣。樹下坐著的女子只穿了一身單薄的宮裝,她手裏拎著酒壇子,時不時高歌一兩句,卻一直聽不清她在唱些什麽。那女子身子豐腴動人,開襟的外衫將胸口大片雪白的肌膚袒露出來,可是她本身卻不染半分淫靡之色,反顯高潔出塵。

仲觀源一爬上山就大口喘了會兒氣,他一把扒拉下雙眼上覆著的系帶,一睜開眼看見了那棵枯樹。他怔了會兒,很快又看見桃樹下的九歡,然後第一反應就是捂住己頤和的眼睛。

己頤和嚇了一跳,連忙往後退幾步道:“仲師,你這是做什麽?”

“仲前輩是怕你占我便宜。”九歡留意到了他們兩人,但也不起身相迎。她朝兩人遠遠地舉了舉酒壇,仰頭暢飲,辛辣的酒水順著她單薄的宮裝流下來,前襟濕成一片,她看起來也沒有用法術弄幹凈的意思。

仲觀源尷尬地說道:“多年不見,沒想到九歡也已經這麽大了。”

己頤和很輕松地掙脫了仲觀源的手,然後有些羞怯地打量枯樹下的女子。她看上去神色清明,但是眼神總不知落於何處,而且吐字也不怎麽清楚,應該已經喝大了。

九歡一口又一口地灌酒,那酒壇子就跟泉眼似的,怎麽也倒不完。

她安安靜靜的反而讓仲觀源越發尷尬了:“我是說……你比小時候漂亮了不少。”

“多謝前輩誇獎……我記得當年初遇前輩也是在這桃花樹下。”九歡用力擦了一把嘴,將酒壇子扔到一邊,然後道,“在前輩眼裏九歡大概一直都沒有長大過吧。”

仲觀源咳嗽了幾聲,拱手道:“這個,今日暫不敘舊,不知我可否與驚花仙尊詳談……”

“……畢竟你已經活得太長了啊。”九歡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自顧自地將剛剛的話說了下去,“人呢,從來都不會覺得蜉蝣有老少之分,前輩這樣活了十幾萬年的神明也不會在意我到底有多大年紀吧?根本就不對等啊……哈哈哈……”

她突然笑起來,轉身從虛空中又摸出一個酒壇子,直接敲碎壇口就往口中灌酒。己頤和被她的動作震了震,他認識的人裏,就連一向狂野的重羲也不會這麽喝酒。

仲觀源只好低聲勸她:“九歡仙尊已非凡身,壽元自然不同與人……等等,你別喝了!”

他說到一半就忍不住想上前搶她酒壇子,但是九歡一把就將酒壇子扔了出去,直接砸碎在他腳邊上。仲觀源被濺了大半身酒水,己頤和也被酒壇子碎裂的巨大聲響弄得驚了一下,他飛快地跑到仲觀源身邊,仔細檢查他有沒有傷著。

這酒壇子一離手,九歡好像一下就清醒過來,她扶著枯樹起身道:“驚花尊者在火山深處打理鳳凰涅槃之事,前輩有什麽事情可以直接同我講。”

仲觀源的步子被她擲出來的酒壇生生截住,他在枯枝之外,而九歡在枯枝籠罩之內,整個人都有種委頓困乏的虛弱感。

“我是來取回青帝遺物的。”仲觀源的聲音微沈,己頤和心下一跳,他知道仲師約莫有些不悅了。

九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語氣越發溫柔和藹:“哦,那就拿走吧。”

仲觀源擡腿想要邁過酒壇的碎渣,但是最終還是沒有,他拍了拍己頤和的背,然後道:“頤和,去把那棵桃樹帶走。”

己頤和飛快地跑到了九歡身邊,擡手按在那棵枯萎的桃樹上。這棵樹高聳著,枯枝尖利地刺破蒼穹,可以想象出夏日裏的枝繁葉茂之景。月光從稀疏的枝椏間漏下來,整棵樹就跟開滿了月光似的,又冷又靜。

己頤和也沒做什麽,只是輕輕觸碰著它,桃樹的尖利修長的枯枝便一點點萎縮下去。只是在眨眼間整個高大的桃樹就化作了青褐色的種子,這種子落在己頤和手裏,安靜而落寞。他返回仲觀源身邊,沈默地立於他身後,就像一道白色的影子。

“都拿走吧,什麽都別留下。”九歡沒有再看兩人,而是仰頭望向毫無遮蔽的月光,“曾使我亂者,逝矣;曾使我憂者,去矣;曾使我耽者,今日隨風散矣。”

仲觀源感覺到她身上的清氣越發靈動,神色飄忽幽眇,月如輕紗般覆於她身上,天光與水光相接,這位人間殊色似乎隨時都可能乘風而去。

“羽化而登仙,逍遙再無拘……”仲觀源無奈地搖頭,也不知是為她喜還是為她憂,“你能看開就好。”

九歡低笑起來,坐在了原本那棵桃樹生長的地方,伸手摸出一個酒壇子。她將酒壇子砸碎了,直接往天上一拋,然後擡手往天空中一指:“你看……”

一點淺淺的桃色在漆黑的夜空中暈開,緊著接無數朵桃花蔓延出來。這些桃花還沾著剔透的酒水,辛辣的酒味與淺淡的桃花香混合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這花瓣輕盈無比,被酒水沾濕很快就落在地上,不一會兒九歡身邊就鋪了一地殘紅。她衣裙都被浸濕,神色不見半分狼狽,反而有種酣暢淋漓之感。

花瓣越來越多,九歡起身,她拎起裙擺在花雨中起舞高歌,歌聲空靈婉轉,但是依舊聽不清她唱的是什麽。

飛花漫兮,恍如春朝雨正妙;星月璨兮,不及美人傾城笑。

仲觀源卻是微微皺眉,神色間微有不悅:“帝桃不逢春,九歡,停手吧。”

九歡不說話,待到一曲舞畢才看著仲觀源道:“我在多年前曾給一位有緣的小姑娘看過這道術法,她勸我少讀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戲文,多看看世間大道,如此一來心就不會冷了。”

“修道之人理應如此。”仲觀源看見那些桃花雨漸漸消散,神色也漸趨平和,他身側的己頤和終於松了口氣。

“可我總覺得你寫的不是戲文,而是大道。”九歡歪著頭,笑得如同少女一般,“世人說你謊話連篇也好,謗你欺世盜名也好,我總覺得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的,都是有意義的。”

仲觀源不欲與她多談,轉身想要告辭,但是九歡又出聲攔下了他:“喏,我問你,若是我想看這桃花燦爛,你可願讓它四季常開?”

逍遙道終歸不是斷情絕欲的太上道,她將那些擾亂內心的事情都拋下了,然後毫無忌憚地問出自己從來都不敢明說的事情。她將那些羈絆,那些沈溺,那些糾結覆雜的往事都拋棄在了桃花雨裏面,等眼前的神明一個答覆,成則逍遙自在,不成亦可逍遙自在。

“不亂春秋時序,不違天地大道。”仲觀源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過,他將金色系帶重新覆於眼上,道,“你既然知道我是神明,那就不應該問這種問題。”

“明白了。”九歡笑了笑,也沒多在意這個答案,她徑直說下去,“那個陪我看桃花的姑娘如今已經不在了,方才那舞便是祭她的。她也身負黃帝傳承,如果不是有了更為合適的軒轅珺,你該找上她才對。說到底,對於你來說,軒轅珺,還有這位白帝後人,都只是整局棋裏的一個步驟而已。只可惜我年少時還不明白神明是怎樣一種存在,總覺得為你守著桃樹的自己是特殊的……”

“神啊,怎麽會有人的情呢。”她又一次低笑起來,只是眉宇間一掃之前的低郁幽怨,有種暢快無拘之感。

仲觀源的腳步沒有停,直接就帶著己頤和往山崖之下走去,他的聲音遙遙傳來:“我們創造了一個無比輝煌的時代,自然需要舍棄很多東西。而你們繼承了一個滿地瘡痍的時代,自然有權利得到很多東西。”

“九歡,去找你想要的一切吧,它們都藏在這個亂世之中。”

九歡目送他們兩人離去,輕笑著把酒灑在地上,口中哼唱起不知名的小調。

“寒潭美酒千日醉,三月桃花無人憐。”

“待到白雪覆空翠,薄妝杯酒祭無歸。”

“祭無歸啊祭無歸,燕雀轉世尋故榻,舊巢翻覆誰能回?”

※※※

“請前輩賜教。”雲青大日凈土已成,紅蓮業火與黑天魔焰覆蓋了魔境的每一個角落,將清氣一絲不漏地隔絕在外。

蘇悼白嗤笑一聲:“既已合道就別腆著臉叫前輩。”

“您聞道先於我,我稱您一聲前輩也是應該的。”雲青一邊將大日凈土布下一邊後撤。與蘇悼白正面沖撞殊為不智,畢竟她的目的是以最快速度前往南風,而不是冒著生命危險硬抗蘇悼白這種千年前就合道的老前輩。

蘇悼白也沒什麽動作,但是他身後的陰陽長河瞬間就化作實質,原本只是觸摸不到的清氣,可這會兒居然如同真正的浪濤一般發出轟然巨響。雲青手腕上的大日黑天輪瞬間撕裂,鮮血湧出來,她臉色蒼白如妖鬼,高聲呵道:“六道無生,立地成魔!”

整個大日凈土都蒙上一層薄薄的血光,這化作實質的陰陽長河轟然沖刷過去,大日凈土被強行壓制在一個狹小的範圍內,如同河底的鵝卵石一般。在這層血光之下,仙道真元無法侵入大日凈土內部,雲青現在儼然是將大日凈土當做飛行法器,想要罩著這個烏龜殼逃離蘇悼白阻截。

魔道的血祭成術,雲青試圖以最大的代價換取同等的力量。

天空暗下來,海面上已經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黑夜了,連烏雲都被這樣的魔道氣息所遮蔽。

蘇悼白踏浪而行,緊貼著大日凈土追趕過來,一時間竟也沒能攔下全力脫逃的雲青。他逼出雲青“立地成魔”之術後就立刻將陰陽長河化作虛像,腳下飛劍分化,劍光隱藏在雲浪霧霭之中,殺機暗伏。

“斷罪成軀,誅生成念!”雲青似乎料到他所想,大日凈土中緩緩爬出一具山岳般雄偉的身軀,它背負雙翼,眸子透徹的魔光洞天徹地。閻魔聖軀臉上覆蓋上密集的魔紋,除了胸腹處堅實的鱗甲就再無遮擋。它弓著身子從大日凈土中爬出來,背上筋肉虬結成山丘,堅不可摧,巍然不動。

雲青被它牢牢拱衛著,這麽龐大雄偉的身軀控制起來如臂揮指。就在這時候,蘇悼白分化劍光成陣,大日凈土的黑色天幕一下就被穿出無數個明亮刺眼的空洞。劍光裹挾著磅礴的仙道真元刺向雲青,可是此時雲青身前還有個龐然大物——閻魔聖軀。

血雨和碎肉從雲青頭頂澆下來,她撐著搖搖欲墜的大日凈土往南風疾馳而去,也沒有在意閻魔聖軀的損耗情況。

蘇悼白在她身後窮追不舍,說實話,他比雲青早合道千年之久,要想正面擊敗她不會太難。可是如果雲青真心想逃,在兩人境界一致的情況下,他還真沒有什麽半分強行攔下她。

可是他的目的並不是攔下雲青,而是盡可能為仲觀源拖延時間。

這麽一路攔,一路逃,等雲青到達南風大陸的時候,估計仲觀源也已經返回天宮了。

雲青此時也意識到了這點,可是就像蘇悼白無法強留她一樣,她也沒辦法強行逃出蘇悼白的視線。

“前輩可知歸靈寺藏的是什麽?”雲青一邊急速飛行一邊分神向蘇悼白套話。

蘇悼白手裏劍光挽花,他看上去頗為輕松地道:“上古時的史料,據說那東西是仲觀源寫的,有幾分真還不好說。”

“那麽眠鳳廊和十萬大山呢?”雲青大聲道。

蘇悼白知道她在套話,但是也不在乎這點小伎倆:“十萬大山的東西你自己用過,天書便是。眠鳳廊裏種著帝桃樹,跟普通的桃樹沒什麽差別,春日花開,秋日花謝,除了……活得久些。”

離宮,別館,天書,史書,桃樹,這些東西之間似乎沒什麽關聯。

“那麽墨陵呢?”雲青突然記起那個被她跳過的聖地。

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麽樣,說起這個的時候蘇悼白的聲音低沈了幾分:“之前那些都是零碎,墨陵那東西的來頭可大得很,天宮第一個收回的就是那玩意兒。”

連離宮和別館都是零碎,那個不起眼的墨陵裏到底藏了什麽驚天動地的秘密?

“是道棋啊。”

蘇悼白身後陰陽長河由虛化實,劍光密密麻麻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在轟然水聲與鏗鏘劍鳴之中,他的話音平穩地傳入雲青腦海。

“天地為局,蒼生作子,那是無數先聖大能曾與天道博弈用的東西。”

卷九 斷碧之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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