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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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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節,因為皇帝和太子都不在宮中而少了些團圓的喜氣。

但這些節日在宮中一貫分量很重,無論如何都還是要賀的,那份喜氣眾人便是裝也要裝出來。

宜春殿中,趙瑾月為晚上的家宴梳著妝,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心裏頗覺得有些諷刺。

——皇帝不在、太子不在、五個孩子裏有兩個不在,就連當奶奶的舒皇貴妃也隨駕去了園子,這中秋節到底有什麽可過的。

她們留下的這一幹女眷算什麽呢?坐在一起,無非是襯得大家個個都不得寵罷了。

楚側妃當下應該會很得意。往年太子都要去與皇帝一道過節,還要去皇後和舒皇貴妃那裏見禮,回到東宮亦難免要到女眷們的宮宴上意思意思。幾次去園子裏過節時,她這個太子妃和同樣有孩子的雲良娣還都在。

這一回,饒是太子仍舊要去向長輩們問安,也必是有大把的時間陪著她和她的孩子了。

一個罪臣之女,如今真是春風得意。

但是……罷了。

趙瑾月疲憊地搖了搖頭。

她是愈發地忍不住對側妃的嫉妒,但若真要認真地嫉妒,那是嫉妒不完的。

她時常會逼著自己往好裏想一想,想自己雖然過得不如側妃,但至少也比東宮餘下的人都幸運。

徐氏、廖氏、史氏……她們算是什麽都沒了,就連雲良娣也只有一個女兒。而她,老天好歹還算待她不薄,讓她一舉兒女雙全,讓她有了嫡長子。

日後就算楚氏一直能長寵不衰,又能如何呢?

嫡長子放在這裏,楚氏便是一直得寵到沈晰離世也只能是妾、是太妃。

楚氏得對她磕一輩子的頭。

就是死後,也別想與沈晰一起長眠地下!

——這個念頭忽而使得趙瑾月一顫,她擡起眼,便看到鏡中的發髻上流蘇搖曳,正為繼續為她理著頭發的白蕊有些遲疑地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口道沒事,心中仍是一陣子的慌亂難抑。

她似乎這才發現自己究竟有多恨楚氏。

不是簡單的嫉妒,是恨。

她不想跟楚氏爭寵,但她想看楚氏失意、看楚氏不痛快。

與太子一起長眠地下的事她明明並不在意,她心知自己並無太子與楚氏那樣的情分,可想到楚氏得不到,她就覺得無比暢快。

這是為什麽?趙瑾月一時也茫然不解。

大概,是想讓楚氏嘗嘗她現在的感覺,那種憋悶的、意難平的感覺。

她是不是慢慢變成一個刻薄惡毒的女人了?

可她又不想那樣。

趙瑾月深吸了口氣,摒開了這個念頭,擡眸問白蕊:“柔淩來了麽?”

白蕊欠了欠身:“前頭來人說公主功課還未寫完,一會兒過來,開席之前準定到。”

總是功課沒寫完。

趙瑾月笑了笑,心說她倒是刻苦。

這大約是跟太子學的,太子也一貫努力上進。即便寵楚氏寵成了那個樣子,也從未為她耽擱半分正事。

如果他親自帶的是沈濟就好了。

沈濟才需要這樣上進。柔淩一個女孩子,如此紮在功課裏又有什麽用?還是能安於相夫教子更好一些。

前宅的院子裏,柔淩其實早就寫完功課了,中秋後要學的新詩也已經埋頭讀了好幾遍,但就是磨磨蹭蹭地不想出門。

直到乳母過來催她說再不走要趕不及了,她才放下書,對著鏡子自己理了理早已換好的禮服襖裙,帶著宮人一並往外走。

她到宜春殿的時候,大多女眷都已經到了。門口的宦官揚聲通稟了一聲“安和公主到——”,柔淩便大大方方地進了殿們。

席上一眾女眷都停下了交談,目光投向門口。眾人論起來都是她的長輩,可她到底身份尊貴,於是眾人雖不必離席正經見禮,也都朝她頷首欠了欠身。

柔淩徑直走上前去,在主位前,朝母親福了福:“母妃。”

“快來,坐。”太子妃慈愛地向她招手,柔淩走上前,坐在了太子妃左邊。

這樣的宴席上都是長方的桌子,一人一張,座次按位份來排,在殿中規整有序地圍上大半圈。不過小孩子們都還隨母親坐,沈濟身為嫡長子坐在了太子妃右首,柔淩便坐去了左首。

兩個孩子都乖乖地吃了一會兒,很快就吃飽了。但他們對殿中的歌舞沒有興趣,大人們的交談他們更聽得不明不白,沈濟便揪了揪母親的衣袖:“我吃飽了,能出去玩嗎!”

太子妃寬和地笑笑:“去,讓你的姐姐妹妹一道去。”

柔淩很開心,她還是喜歡弟弟的,也喜歡歡宜,只有點可惜月恒和小沈沂不在。

三個孩子便聚在一起要一道去殿外,他們的陪讀也上了前,柔淩這才註意到張棲也在。

“你怎麽沒回家?”她打量著張棲問得脆生生的。

張棲跟她和歡宜月恒的伴讀不一樣,她們的伴讀暫且都用的小宮女,張棲卻是父王身邊侍衛家的孩子,這種節日應該是會回家的。

乳母早些時候勸柔淩趕緊過來時還拿張棲說事呢,說張棲回了家,沈濟今天必定閑得無聊,讓她趕緊過來跟沈濟一道玩。

張棲聽言卻沒答話,下意識地掃了眼旁邊幾步外這微笑著看歌舞的太子妃,沈濟也同樣往那邊掃了一下,太子妃沒註意,但柔淩當然是看懂了。

柔淩皺起眉頭,先生和乳母們都說過,中秋節是團圓節。她們身邊的宮女宦官不回去是因為宮規,而且大多數人的家也不在京,張棲卻是明明能回去也改回去,但母妃不讓他回?

柔淩便道:“你想回家就回,待兩天再回來也不要緊!你不要把功課落下就是了,不然先生要不高興的!”

小孩子說話不會小聲說,她沒說完,太子妃便循聲看了過去。

太子妃皺著眉,大有些不滿,也有些詫異:“柔淩?”

她朝柔淩招手,待得柔淩走到她面前,她肅然問她:“你怎麽自己做這個主呢?”

咦?

柔淩和她對視了一下,心道我不能嗎?

類似這樣的事有過兩三回,頭一回是她身邊的小宮女病了,來跟她的乳母告假。碰巧父王當時正在屋裏陪著她,就跟宮人們說,以後這類事情直接問公主。

她當時懵了一下,父王回過頭來便她說:“你不要慌,這種小事你可以自己拿主意,慢慢來。如果想錯了,父王日後再教你,沒關系。”

看她沒底氣,父王又跟她說她的兩個妹妹都是這樣做的。她們身邊的人她們說了算,父王母妃頂多幫她們把把關。

柔淩就嘗試著來了。過了一陣子,有一天她去找父王時碰上一個宦官跟她前後腳進院,那宦官一瘸一拐的,柔淩身邊的乳母就隨口問了句:“你這是怎麽了?”

那宦官說是騎馬出去辦差的時候為了避路上的小孩,從馬上摔了下來。當下要去跟張公公告假,養一養再當差。

柔淩聽到就回過頭,看看他就說:“那你去休息,沒關系,我來跟張公公說!”

乳母和那宦官當時都有點緊張,柔淩外頭看看他們,說:“沒有關系呀……他摔傷了,本來也不能做事情。而且又是怕傷到人才這樣的,父王和張公公都不會生氣!”

後來父王聽說了這件事,還誇了她半天呢。說她懂事,有長姐的樣子也有公主的樣子,她那天特別開心!

現下母妃一這樣問她,她短暫地懵了懵,接著心裏便不高興起來。

——眼前她就覺得在宜春殿裏不開心,現下她做的是父王教她的事,為什麽母妃還要說她,還要讓她不開心?

柔淩被這種不快弄得一下子沒了好脾氣,張口就說:“父王讓我做主的!”

趙瑾月顯然一滯,離得近的幾個女眷也看過來,臉上帶著好奇和訝異。

太子妃鎖起眉頭,小聲喝她:“別胡說!你父王說你能對你弟弟的人做主了?”

“父王說我懂是非,又是大姐姐,要教好弟弟妹妹們!”柔淩揚著小臉跟她頂,伸手一指張棲,“團圓節他就該回去!二弟的伴讀才三歲多,都不懂團圓什麽意思都回去了!那天楚母妃讓人把他送回東宮交給他爹,我看見了!”

小公主說話奶聲奶氣,但很有氣勢。這種氣勢卻弄得大家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反應,連殿裏的舞姬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樂曲也安靜下來。

女眷們面面相覷,一貫和柔淩最親近的廖氏忙打圓場:“公主來吃點心,今兒過節呢,別為這種小事惹你母妃不高興。”

柔淩扭過頭,清脆地反問她:“張棲也過節,不是嗎?”

她說完沒再看母親,嘴巴因為賭氣而鼓了鼓,提步走到張棲面前:“你回家去,沒人會怪你的!如果我錯了,父王會說我,但我不會怪你的!”

“柔淩!”太子妃拍了桌子,“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母妃!”

“我不喜歡你!”柔淩倔強道,太子妃一下子震住了。

“你什麽都不讓我做,很多事父王都說我可以做!父王還說我不用照顧弟弟!我要找父王去!”她軟而細的聲音裏火氣沖極了,說完就拉著乳母的手要往外走。

太子妃面色鐵青,示意身邊的宦官去擋。宦官上前,卻被柔淩拽住了。

柔淩攥著他的胳膊說:“那你去問我父王,我能不能去找他!父王讓我有事情隨時差人問他的!”

“……”宦官為難的看向太子妃。

他不敢違太子妃的令,可現下,是太子的令壓了過來。

趙瑾月驚異極了,若不是有脂粉蓋著,眾人一定都會看出她的面色慘白。

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親生女兒這樣直言不諱地喊“我不喜歡你”。

她才六歲……上個月才剛滿六歲!

為什麽會這樣?

她百思不得其解。

這件事,她甚至沒有辦法往楚氏身上想,因為是太子在親自教導柔淩。

是太子讓柔淩不喜歡她的?這也不可能,太子不可能這樣做。

她怎麽會這樣讓女兒厭惡……

趙瑾月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燕雲園設宴的大殿中,一片死寂。

一眾嬪妃、皇子,連帶有幸前來參宴的宗親們都跪在地上,無人敢發出一丁點聲響,每個人都一身冷汗。

“不孝子!”皇帝的怒語在殿中回蕩。

“朕還沒有病入膏肓!”他被火氣竄得在殿中來回踱步,指著跪在幾步外的兒子又罵,“你結黨營私,你當朕不知道嗎!”

“朕不曾責你,是念在你幾年來也算勤勉,辦差亦算盡心盡力!”

“朕體諒你年輕氣盛急於建功!”

“可你當你做的那些有失體統的事情,朕當真不知嗎!”

“孫家是怎麽回事!欽天監觀出的天象是怎麽回事!”

“東宮的鬧鬼之說是誰在推波助瀾!”

“年初時朝臣們又為何指摘太子失職,你當朕不清楚嗎!”

皇帝氣得面色漲紅,睦親王連連叩首,卻不敢說話。

皇後身為睦親王的母親早已面無血色,跪坐在地,渾身發軟。

“如今你還敢說要為朕分憂、要為兄弟們做表率的話。你究竟是何意,你當朕聽不出來?朕還沒有老糊塗!”

睦親王戰栗如篩,聽到此處,終於鼓起勇氣為自己辯了一句:“父皇息怒!兒臣……兒臣實在沒有那個意思……”

“你沒有那個意思。”皇帝生硬冷笑,“你大哥是長子,你二哥是太子,輪得著你來說為兄弟們做表率!”

皇帝重重地緩了口氣:“朕給你這親王之位,是論功行賞。但你既不知足,這親王你便不要做了!”

“……父皇!”睦親王瞠目結舌,一眾皇子亦大感震驚。

而沈晰,悄無聲息地松了口氣。

此前數月,他因越來越摸不清父皇的心思而焦灼不安。但此時此刻,他卻無比清楚父皇不過是借機發揮,早已想懲戒三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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