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12章

關燈
“有了!”

“有什麽?”菲菲眨巴眨巴大眼睛, 緊張兮兮,總感覺好朋友又要放大招啦。

“秋蘭的妹妹秋萍呀。”

幾人一楞,除了胡峻, 其他人都知道秋萍, 這不是大河口鼎鼎有名的“傳奇人物”嘛?才上了幾個月初中就考上縣高中,又從升學率一直不怎麽樣的縣高中考上南方工業大學, 這可是全國最好的工業大學啊!

當然, 張秋萍的聲名赫赫,還得益於她的“好爸爸”張愛國同志。這位前公社主任, 在仕途夭折後, 沈默了一段時間,後來得益於鄉鎮企業局的成立, 他靠著所剩不多的人脈關系拿到了一筆貸款, 在陽城市內當起了包工頭, 借著改革春風也賺了不少錢。

只不過吧, 錢途能比得上仕途?

尤其是看著當年自己的跑腿小弟一個個成了鄉長副鄉長,時不時還給他甩臉色,這位與鄉長之位一步之遙的張愛國同志,心裏實在是郁悶, 不得勁啊!

恰在此時,小閨女秋萍考上南方工業大學的消息傳來,他立馬提上一堆好吃好喝的上岳父家,想要跟小閨女重歸於好。當然,要是能再順便把前妻哄過來,那就更美了。

黃英憑著吃苦耐勞、解放思想、毫無創新的精神,在大河皮革廠當上裁縫車間主任啦,每個月工資二百多, 年終獎金還有一千塊,就這樣的收入,大河口鄉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有錢了,自信了,穿上時髦衣服,燙上一頭時髦卷發,那是又時髦又年輕,追求她的二婚男人多的是。

他想得挺美,以為妻子和閨女還跟以前一樣等著他回心轉意呢,結果張秋萍毫不客氣,一把將他所有東西扔出門,他賴著不走,動不動就說她的撫養權是歸他的……秋萍可真夠絕的,當場跑派出所報案去了,告他非法闖入,拐賣婦女,告他耍流氓。

閨女告老子,這在十裏八鄉都是前無古人的,張家父女倆想不出名都不行。

“秋萍學習好,又在廣東上大學,是理工科的好苗子,讓她去學美國人的技術,那真是找對人啦!”綠真興奮的說。

其他人一頓,忙不疊點頭,顧學章還說:“行,你跟她說,她要不願的話我跟她媽商量。”

“放心吧爸爸,秋萍肯定願意。”她上次就說以後畢業想回皮革廠工作,她報這個專業就是為了報答她們的恩情,小姑娘說到做到。當然,讓堂堂南方工業大學的高材生在大河皮革廠打工,她們也幹不出。

現在找她,正合適!而且,綠真想好了,辦廠就去珠三角。

“啥?”

“那豈不是還要買地?”菲菲再次嚇得吐舌頭,“綠真啊,東陽山那五十畝不是還沒用完嘛,又買,哪來的錢啊?”

“借唄。”

菲菲偷偷看了顧學章一眼,弱弱的說,“去哪兒借呀?”她知道好友這幾個月已經把能借錢的人都借了個遍,名義上批發市場遍布全國,可誰能想到她的好朋友實際上卻四處借錢,拆東墻補西墻呢?

有錢人的日子,其實一點兒也不瀟灑,產業倒是遍布全國了,可手裏沒幾個流動的錢,要有個三長兩短急用,還不一定能拿出來呢。

綠真看了看爸爸,“我想找銀行貸款。”

別問她為啥不把股市裏的錢取出來,一方面是她覺著最近兩年股市肯定還會漲,現在取出來不劃算。另一方面,她算過一筆賬,銀行貸款利息比股市盈利低多了,以極低的代價就能使用別人的錢,為啥不用呢?

皮革廠開工至今,還從沒用過貸款,每次缺錢都是幾個股東勒緊褲腰帶東拼西湊,因為大家都覺著欠錢不好,尤其是欠銀行的錢。

“我覺著欠銀行比欠親戚朋友方便,不用差人情,不用商量,反正到期就還唄,不到期想怎麽瀟灑怎麽瀟灑,沒心理負擔。”

說得倒是挺有道理,可菲菲還是覺著太冒進了,借一大筆錢去美國學一個沒啥用處的技術,再投身一個全新的一無所知的行業……她理解不了。

但菲菲這姑娘有個優點——無論懂不懂,理不理解,永遠無條件支持好朋友!

顧學章想了想,“回去我跟市農商銀行的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專門拿出一筆資金,鼓勵個體戶辦廠。”農商銀行是剛成立的銀行,業務量沒有信用社和其他國有銀行大,省得他們發愁每個季度的貸款額度都用不完。

“對了,小綠真,你猜我今兒在大會堂看見誰了?”見他們說完正事兒,王秘書忽然問。

綠真現在滿腦子都是辦貸款,南下買地,送四人出國培訓的事兒,哪裏有心思猜,只是禮貌性的答應:“我猜不到呀王叔叔,你直接告訴我吧。”

“我今兒陪書記在咱們石蘭廳裏用餐,看見一個穿工作服戴廚師帽的女孩,眉眼之間跟你挺像,還以為看錯了呢,結果她居然真跟你爸說話了!”王秘書咂吧咂吧嘴,“我才知道她居然是咱們石蘭廳的大廚師,還那麽年輕嘞……”

綠真一楞,趕緊看向爸爸。

“對,就是友娣。”顧學章也證實了。

“噢耶!我友娣姐姐要當國宴大師了嗎?”

“國宴大師她年齡還不到,但現在已經是主廚了。”

說曹操曹操到,第二天,因為知道顧學章就要結束會議回陽城了,友娣專門請了半天假過來。二十九歲的友娣一頭男生短發,個子高高瘦瘦,雖然還是小時候的單眼皮,可眼裏的自信和神采,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咋了妹,不認識你姐了?”

“認識,姐你咋這麽長時間不來找我玩兒。”雖然都在北京,可為了做好元旦前後外國元首訪華的宴會準備,友娣這半年都在閉關集訓,確實好久沒出來了。

她這次還帶了自制的玫瑰醬,給綠真蘸饅頭吃的,還有一罐糖漬金桔,給她當零嘴兒。

崔家的女孩們,除了春苗都還沒對象,可崔家人跟其他農村父母不一樣,他們不催婚。為啥?

用林巧珍的話說:總覺著現在的男孩都配不上她們。

作為一名妥妥的“大齡”適婚女青年,友娣在天天大魚大肉隨便吃的全國最好的食堂,居然一點兒也沒長胖?綠真覺著,友娣姐姐的自制力真的非常棒,如果是她,早胖成球了都!

回想當年,友娣姐姐可是全家最愛偷嘴吃的人呀,三四歲的小地精經常撞見她悄咪咪偷雞蛋和烙餅,每次被發現,友娣都會分她一點點,讓她保密,不許告訴奶奶。

這大概就是變化吧,長大了,大家都懂事啦。

***

顧學章回到陽城,猶豫了兩天,還是把閨女跟小峻處對象的事告訴妻子,可把黃柔嚇得夠嗆,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啊。防著李思齊的時候,誰能想到她就跟胡峻看上眼了?

但經過最初的錯愕後,她比丈夫想得開,閨女大了談戀愛是天經地義的事兒,而且她放心綠真,相信她能自己拿主意,自己把事情解決好。

她現在的《大河故事》辦得風生水起,短短幾個月時間,訂閱量高歌猛進,已經成為繼幾大官媒報刊外訂閱最多的刊物,一個月裏有大半時間都在外省跑業務,連兩個小的都沒時間管。

不過,“我咋覺著你年輕了呢?”

顧學章抹了抹鼻子和嘴角,他倒是沒照過鏡子,可自從北京回來,單位同事都這麽說,他還以為大家是說奉承話。

“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自個兒看。”黃柔把鏡子遞給他。

顧學章左看右看,以他鋼鐵直男的眼光,楞是看不出哪兒有變化。不過,心裏卻知道,只要願意,他就能微弱的感受到綠真的情緒,這算是一種意識上的關聯,只有非人類才有。

這麽多年同在一個屋檐下,他已經發現綠真的與眾不同之處,只是一直沒說破,就像妻子也沒把他的身份告訴閨女一樣……就當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吧。

接下來幾天,處理完一個星期積壓下的工作,他開始往農商銀行跑。當然,以他的身份不必親自登門,只需要掛個電話就行,行長和書記會準時來他辦公室報道。

可他不想這樣,就要上銀行看看去,順便了解一下他們的工作現場。

也沒叫其他人,顧學章一個人,出了市政府,沿著陽城市最寬闊的馬路由北向南,沐浴在溫暖的陽光裏。這樣的日子,要是能帶上一家人,爬爬山,散散步,釣釣魚……就好了。

可這樣愜意的日子,他已經許多年沒體會過了,身上的擔子一年比一年重,很多時候總覺著力不從心,尋思著自己要是再年輕七歲八歲的,精力和體力允許,他就能做更多事,讓陽城市再上一個新臺階……這種遺憾每每在夜深人靜時帶來兩聲嘆息。

可現在不一樣,他覺著渾身像有使不完的力氣,舟車勞頓回來,整個人一點疲累的感覺也沒有,還去打了半小時籃球。這種充沛、活力,是他最近三年最欠缺的。

再等等吧,等閨女回來,一家人回牛屎溝去住幾天,老房子還在,打掃一下,爬爬山,砍砍柴,吃幾頓自給自足的飯……城市化進程加快的同時,他越發懷念原始的農村生活。

來到銀行門口,因為沒業務,工作人員閑散的靠在凳子上吹牛,東家常西家短拉著,見他進去,只是擡了擡眼睛。

顧學章走過去,“同志,我想咨詢一下你們有沒有……”

話未說完,那女同志就大聲說:“沒有沒有,上別家去,咱們這兒不貸款。”

因為他穿著呢子大衣黑皮鞋,平頭一絲不茍,人又高高瘦瘦的,工作人員把他當學人做生意的退伍軍人了。這年代可真是什麽人都想幹個體啊,也不看看自個兒能耐。

她們啊,見得多了,沒有一千也有八百。

顧學章一楞,他還沒遇到態度這麽差的工作人員,怎麽說也算國有銀行,服務群眾的。他把臉一板,“同志,請你註意自己的言行舉止,為人民服務的態度不該是這樣。”

女人白眼一翻,嘴裏吐出的瓜子皮兒剛好飛到顧學章皮鞋跟前,“那我該咋樣?你教我?”

其他人看著,也是笑嘻嘻的,不勸阻,也不火上澆油,一副看好戲的模樣。當然,顧學章長得好,中年婦女們就當欣賞美男,尤其是看著美男被為難,心裏還說不出的順溜。

顧學章怔了怔,再環顧大堂一圈,地上有瓜子殼,有擤過鼻涕的衛生紙,垃圾桶不遠處還有一圈在逃的蘋果皮……哪怕是普通家庭,也沒這麽差的衛生條件,更何況還是公共場所!

這棟銀行前年籌蓋的時候,批覆文件是他簽的字,為了這棟陽城市最高的六層樓建築,他還好好研究過,他們的主體結構、外墻、內部裝飾,每一分錢都是國家的,人民的,原以為拿到這麽大筆錢的供養,她們能懂得感恩,並時刻準備回饋……顧學章眸光幽深的看了她們一眼,“林建平在哪兒?”

“什麽林建……哎喲,你找咱們行長幹啥?”女人終於沒再吐瓜子皮兒了。

不是她良心發現,不是她慧眼識珠認出眼前的人,她只是磕得嘴巴幹,開始削梨子了。

顧學章臉色難看至極,心情簡直像臘月的冰天雪地,又像夏日裏烤火爐,“林建平呢?”

“行長,有人找你。”門口進來的一行男人,被工作人員叫住,待看清顧學章的臉時,立刻馬蜂似的湧過來,“書記,書記怎麽來了?”

“書記快請坐下,還楞著幹啥?趕緊招呼顧書記啊!”

幾個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麽顧書記,莫非是省裏支行來的?卻哪裏知道,眼前的英俊男人就是給她們撥錢蓋下大樓的省委書記!畢竟,這時候沒有市級電視臺,市級報紙也半死不活,底層員工沒見過省委書記的臉也算正常。

顧學章面不改色,嘴上卻笑道:“林行長好大的譜,這農商行咱們普通老百姓可進不起。”

林建平嚇得額頭冷汗直冒,這是誰啊?這是石蘭省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省委書記!在全國那都是掛得上號的人物,發起火來六親不認,無論在哪個單位讓他發現有問題的一把手二把手,那都是說撤就撤啊!

陽城市之所以能這麽風清氣正,幾乎是零貪腐,就是因為有他在。

看見一地的瓜子殼果皮紙屑,林建平還有啥不懂的?自己手底下這群老娘們,平時偷奸耍滑扯皮也就算了,現在居然把顧書記給得罪了,這簡直是要他的命啊!

“楞著幹啥,眼睛瞎了沒看見地上垃圾嗎?”

“你,王小紅,你是來上班還是來吃東西養老的?”

“不許笑,還有你,楊紅菊,你那張大嘴巴子不說長道短就不行了是吧?”

一群婦女連忙散開,拿掃把的,倒垃圾的,擦桌子的……好不勤快。

顧學章臉色依然難看,他想不到,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存在這樣的蛀蟲單位!

“顧書記咱們上辦公室?”林建平腆著臉,戰戰兢兢。

顧學章還就偏不走,一屁股坐板凳上,“我倒要看看,花了咱們七十萬財政款蓋起來的單位,到底有多威風。”

以林建平為首的一群中年人,嚇得直咽唾沫,親娘老子啊,顧書記生氣了啊!別看他年紀輕輕,可手腕卻是老幹部也沒有的,大家立馬也不上樓了,就把凳子一圈圍起來,個個低垂著腦袋,縮著手,就像等著老師批評的學生。

顧學章的情緒平覆不少,他直截了當問:“你們還有貸款額度嗎?”

“有有有,今年的還有五百多萬。”

“多多少?”

林建平懵了,“書記的意思是……”

“我問你,額度具體還有多少。”

林建平額頭上的冷汗還沒幹,又冒出一層,天王老子啊,他哪知道具體的是五百多少萬來著?他只是前幾天聽下頭人說了一下。

“具……具體的我……我也不知道……”他弱弱的說,眼睛不敢看這位活閻王。

顧學章不出聲,看向他身後一群人,“你們誰知道?”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著頭,不敢說話。

顧學章實在是被氣狠了,這就跟班主任不知道自己班上具體有多少個學生,管家的人不知道賬上到底有多少銀子一樣,這他娘的還管什麽賬,教什麽書!

他死死的盯著他們,“你們真的誰都不知道嗎?”

大堂裏落針可聞,最終還是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小聲說:“五百一十八萬六千四百三十二……這是截止昨晚下班前的數據。”

顧學章視線“唰”的射過去,這是個很普通的男人,發際線很高,鏡片很厚,目光略顯呆滯,臉上斑塊紋路也比周圍的人多一些,明顯是農村出來的。

他點點頭,“那存款呢?”

眼鏡男迅速報出:“一百二十一萬四千三……也是截止昨晚下班前的數據。”

當然,顧學章不懂銀行記賬的方式,也不會幹班門弄斧的事,只要能報出來,哪怕是急中生智瞎報的,那也比林建平強。他站起來,看著眼鏡男,“你叫什麽名字?哪個科的?”

“我叫李超英,信貸管理部的。”

超英,聽名字就知道,大概是五八年生人,現在二十八九歲,不過看樣貌卻像四十出頭,跟他差不多。

或許是看出他的疑惑,李超英靦腆的笑了笑,拘束的搓了搓手,“我六歲以前只有小名兒,上一年級才取的名字。”

原來如此,三十三四的年紀,正是單位業務骨幹,信貸部能知道存款信息,也難為他了。顧學章點點頭,“那你跟我說說,你們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李超英看了林建平一眼,見他點頭,這才啪啪啪說開。農商銀行雖然房子是蓋起來了,可上門的客戶卻不多,一是大家沒聽過這名字,有農業銀行,也有工商銀行,可這農商銀行是個什麽鬼?沒名氣,自然就拉不到存款,信用社和農業銀行的貸款名額供不應求,申請的人能把隊伍排到火車站去,可他們這兒卻門可羅雀。

明明還有五百多萬的額度,卻無人問津。

國家放這麽多款給他們,卻被他們放著發黴,顧學章恨鐵不成鋼,“貸不出去不會想辦法?”等著別人找上門,那就只能等著餓死!

李超英嘴唇蠕動,什麽也沒說。

顧學章太熟悉這樣的神情了,知道他有苦衷,他理解這種有想法又屈於人下的感覺,索性也不當著眾人的面說了,找個借口先離開,讓林建平寫個自檢自查報告來他需要看見反思。

至於整改,能者任之。第二天晚上六點半,一個名叫李超英的青年,走進了陽城市□□。所有人都不知道,在這個傍晚,屬於能人的時代就要來了。

崔綠真也不知道爸爸怎麽“爭取”到的貸款,反正當天晚上,她就接到王秘書電話,讓她準備一份貸款申請書,把貸款事由、用途、項目計劃寫得詳盡些,如果順利的話,這周內就會有消息。

綠真高興壞了,沒想到爸爸的效率這麽高!

美國那邊,田恬已經接洽好了,也簽了合同,蔡明亮和張秋萍也跟學校提出了休學申請,但學校考慮他們是出去“深造”,自然只有同意的份。不僅爽快同意,還讓他們不用休學,期末考結束後把書本帶出去自學,兩個月寒假,再新學期加一個月就夠了,不影響課程進度,明年也不用重新修讀一年。

至於許傑和張良軍,因為他們曾經的特種兵身份,怕政審不過,楊旅長幫著想了點辦法,成功的把簽證辦下來了。

過完元旦節,綠真就在翹首以盼,盼著他們寒假早點來臨,終於,1986年元月10號,她集結到的四名“工人”,雄赳赳氣昂昂上了去美國的飛機,順便,她為該回家看看了。

一年沒回來,他們家門前的馬路似乎變窄了不少,仔細一看,還真是窄了。因為馬路兩側不知何時多出來許多房子,沿著馬路直接延伸到鄉鎮府所在地,另一頭則是來到山腳的蘇家溝外溝,再過去就是楊美芝開飯店的地兒……一直到人民廣場,大河口變了大樣!

“讓你不回來,都認不出了吧?”幾個伯娘取笑她。

“這……這也……”以前的田野,現在全是房子,她都不知道,這些房子是什麽時候多出來的,裏頭住的是什麽人,以及,大河口真有這麽多人居住嗎?

要知道,大河口鄉是典型的農業鄉,在皮革廠之前,工業為零。可現在,鄉鎮周邊機器“轟隆隆”的地方,冒白煙的地方,蓋石棉瓦的地方……都是工廠!

當然,十之八九都是皮革廠,什麽向陽皮革廠,紅星皮革廠,李家皮革廠……雖然規模不如大河廠,可每一家都有訂單。

“你看,機器就沒停過。”王二妹酸溜溜的指著,一家家的,“都是咱們家培養出來的得力幹將啊……”

是啊,要不是他們家先幹起來,這裏的人誰知道人造革?要不是他們招的工人,手把手教會他們,誰知道人造革怎麽做?現在好了,技術學到手,拍拍屁股走人,自立門戶去了。

大河廠就是再大的名聲,生意也會受影響,總有不明真相的外地客商沖著“大河”的名頭過來,結果便宜了這些“大河口”們,你說她能不氣?

綠真安慰道:“伯娘犯不著生氣,只要是有利可圖,就會有人模仿,咱們專心做自己的,最終還是質量說話。”

王二妹這才展顏,“這倒是,咱們大河廠的就是能打,雖然被他們不要臉搶了生意,但訂單也沒見少。”

那是因為老百姓日子好過了,總體對皮革制品的需求量成幾何倍數增長了啊!綠真沒說出來,挽著她的手,順著馬路走了一圈,又繞回來,“就是咱們教出來的也沒啥,以後要能遇到啥困難,說不定別人還記咱們好呢。”

她發現了,這一路上,幾乎每一家皮革廠的人都會主動跟她們打招呼,態度熱情而尊敬,看來大家都還是默認他們家的“領頭羊”地位,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任何一個行業,發展到一定程度時都會向著統一化、標準化、精細化前進。

從美國電腦行業那兒學來的經驗,大家既然是做一個行業的,可以趁著目前地緣和先發優勢,成立一個陽城市皮革制品工業協會,制定一個統一的行業標準,憑此標準甄別優劣,這樣就不用擔心有“害群之馬”壞了整個大河口皮革廠的名聲。

因為不符合標準的,大家可以不承認,不接納,甚至驅逐出大河口。

靠著這個先發優勢,說不定大河口還能把他們自己制定的標準擴散到全國各地去,讓大家一起遵守規矩,能省多少心呀?

光想想,綠真就絕望劃算,值得一試。

只不過,王二妹的心思卻不在標準化上,“綠真,不是伯娘說你,你怎麽能用自個兒的錢送他們出去學習呢?見了美國的花花世界,還會有人回來嗎?”這密密麻麻幾十個皮革廠,就是他們的叛徒”。

王二妹咽口唾沫,“要是不回來,你的錢就得打水漂,說不定還會被偵查,治你個協助他人叛逃的罪,你以後可是要當公安的,怎麽能留下案底呢?”

綠真挑眉,“伯娘你聽誰說的?”

王二妹略微不自在的捋了捋頭發,“害,這又不是啥秘密,電視上都在演呢,我不敢給你奶說,怕她瞎著急。”

“伯娘你放心吧,我選的人,我敢用人格擔保,絕對不會發生你們擔心的事。”

王二妹急得拉住她胳膊,“可別說這種話,現在民風不比以前,為了錢,啥人都有,啥事都能趕出來嘞……你在學校,太單純了,不知道外頭人心險惡。”

崔綠真沒想到,二伯娘居然說得出這麽一番話,看來長進了啊,比大伯娘長進多了。劉惠現在可是一門心思紮進電視的懷抱裏,因為胡雪嫣的事兒鬧的,整個人意志消沈,對溝裏溝外的八卦也不怎麽感興趣了。

甚至,連班也不搶著加了,每天按時按點上下班,回到他們自己的大房子裏,就看電視。飯也是吃一頓不吃一頓,不怎麽過來顧家這邊了,一個人買點兒熟食,煮點兒稀飯應付。

說實話,綠真還挺不習慣的。

她有點懷念以前那個咋咋呼呼,幹啥都風風火火,不斷在奶奶狂怒邊緣瘋狂試探的大伯娘了。

綠真正要轉頭,去不遠處大伯家看看,王二妹忽然拉住她,“乖綠真,伯娘對你好吧?”

“好,怎麽啦?”

王二妹吞吞吐吐,把她拉到屋後空地,確保沒人看得見,她才小聲問:“你買啥啥掙錢,股票也掙了那麽多,你是不是有啥訣竅啊?”

崔綠真:“……”我沒有,我不是,我就經常關註國內外新聞罷了,金融市場都是跟著時事走的。

然而,王二妹的真正目的也不是聽她科普怎麽看股票,“綠真啊,要不你幫伯娘個忙,幫我看看買這個行不行?以後會不會漲?”

二伯娘居然自個兒買股票了?學會理財了,這可是大大的進步啊!綠真很想給她豎大拇指,可下一秒,等她看見一沓發黃的紙時,綠真決定收回剛才的話,紙上大大的印著“安能糧油”四個大字。

王二妹跟著王大姐,繼開服裝店失敗後,又學會一招——買股票。

可她們買的“股票”也不是真正的股票交易所買到的,而是經過別人不知道倒了多少手的,如果她沒記錯的話,她們買的安能糧油,上個月剛剛破產!

她深吸一口氣,“伯娘你們啥時候買的?”

“兩個月前吧,那時候賣得可好啦,所有人都說這支股票漲勢好,以後肯定能掙大錢。”

綠真嘆口氣,“你買了多少?”

“也不知道多錢一股,反正加上手續費和轉讓費,我花了二十萬出頭,寶駿他媽是三萬多,都是咱們手裏所有的積蓄了,本來你春暉姐還說年後想回陽城來開律師事務所,我這次掙一筆,正好一人一半分給她和春月……”王二妹別的本事沒有,看臉色還是會的。

她停下滔滔不絕的美好憧憬,“咋了?是有什麽問題嗎?”

綠真嘆口氣,她親愛的精明了大半輩子的二伯娘啊,被人當韭菜割了!

她準備給春暉春月的“嫁妝”,讓股市給割啦!

見她不說話,王二妹嚇到了,“咋,是這股票不好嗎?哎喲,那我現在賣掉還來得及嗎?”

崔綠真嘆口氣,這是一家合資公司,剛開始確實勢頭挺好,她也買過,只不過半年前聽了田恬的建議,賣了買別的。果不其然,三個月前東陽山的假藥案通過一層又一層的挖掘,有人發現安能糧油的老板是跑運輸的,而他的運輸公司有一條線就是幫東陽村運輸“禦方清肺化痰顆粒”的!

無論他知情與否,外頭已經認定,他就是給禍國殃民的犯罪分子當“幫兇”……他的企業,自然也就成了過街老鼠。

報紙上剛報出這層關系的時候,綠真就預感大事不妙,果然沒多久,股價暴跌,出貨量驟減,又被當地稅務機關查了一番,翻出好幾年的逃稅扣稅石錘……加上罰款,公司很快破產了。

二伯娘現在手裏的“股票”就是一堆廢紙,因為是股份有限責任公司,賺了大家分,虧了大家賠,她這二十萬,早填進安能糧油的無底洞去了!

王二妹在大河口,不看報紙,每天看電視也只看電視連續劇,哪裏知道這些消息?這不就被割了嘛!

可憐的韭菜伯娘啊,綠真已經能預料到,知道真相的她眼淚掉下來……可一切都晚了。

***

綠真回家來的第一頓晚飯,本應該是全家團聚的,可大房只來了崔建國,二房直接連狗也沒來一只,三房春芽跑海南島玩兒去了,也沒回來。

看著明顯比以前寬松的座位,崔老太還挺難過的。

習慣了這麽多年的熱熱鬧鬧,她居然有種大家庭“即將解體”的惆悵。

也不知道嘆了多少口氣,老太太沒啥食欲,凈忙著幫幾個孩子夾菜,她得看好小湯圓,怕她會趁她不註意偷吃,吃壞肚子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阿柔這幾天不在家,學章也忙工作,他們把孩子托付給她,她就必須保證他們全須全尾的。

好在小橄欖上六年級了,非常懂事,不僅不需要她照顧,還會幫忙管著姐姐,她能輕松一點。

綠真終究記掛大伯娘,迅速吃完,盛了一大碗軟糯香甜的米飯,挑著她愛吃的菜,加了一個大雞腿,幾片金黃焦香的炸腌魚塊,來到大伯家新房門口。

“伯娘在家嗎?”她站在大門口,拍了拍門。

沒聲。

綠真掏出大伯給的鑰匙,打開大鐵門,循著電視聲,來到三樓臥室。劉惠為了盡量少動彈,從二樓主臥搬出來,跟崔建國分房睡了,順便又去百貨商場買了臺大彩電,能收外國臺那種,就放她臥室裏,每天睜開眼睛就看,不上班的時候她能不洗臉不刷牙也不吃東西的看一整天,看到睡著……電視還是崔建國半夜起來幫她關的。

這樣的自閉大伯娘,比韭菜二伯娘還讓人擔心呀。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