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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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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到省醫院, 拍片驗血交費全都有兵哥哥陪同,幺妹和胡峻的任務就是一左一右的陪著菲菲。

“菲菲不用怕,打針不疼的哦, 要……嗯, 要是疼的話, 你就唱歌, 唱著歌就忘啦。”她實在沒辦法說謊。

胡峻忍俊不禁,小綠真揍人的時候很瘋狂,安慰菲菲的時候又變回那個溫柔可愛的小丫頭了。

在吃藥打針這一塊上,胡菲其實比所有人意料的還勇敢,因為她從小就沒媽媽哄,沒媽媽心疼。不像幺妹, 害怕了媽媽會安慰,哭了媽媽會哄,打了會有獎勵, 前幾年她雖然缺衣少食, 可她不缺愛。

胡峻緊了緊拳頭,他這個年紀, 其實已經能想通是怎麽一回事了。這就是兩個女孩性格迥然不同的根本原因,如果, 假設,被選中來文工團的是小綠真, 她絕對不會受這些苦,她的開朗,她的陽光,她的機靈,能讓她過得如魚得水。

菲菲, 不適合在這樣覆雜的環境。

“菲菲,你還想回文工團嗎?”

胡菲害怕的搖頭,“我……”

她覷著哥哥臉色,小心翼翼的問:“哥哥,我能不回去嗎?我跟你回家吧,我一定會好好學習,好好幫爸爸阿姨做家務,我再也不花你們的錢啦。”

她以為,她是因為不夠聽話不夠懂事才被“懲罰”去文工團的。

胡峻眼眶發紅,“好,我帶你回家,我們再也不來了。”

“哇哦!真的嗎哥哥?”幺妹激動得小臉通紅,“那,那這樣的話我就能天天跟菲菲一起上學啦,我們給鬧鬧梳頭發,給它做裙子,還能一起吃臘羊肉鍋子,羊肉泡饃,超好吃喲!”說得又快又急。

本來是個挺傷感的話題,她一說吃的,味兒就變了。旁邊推著菲菲的兵哥哥和護士阿姨都被逗笑了,真是個孩子啊。

很快,推進拍片室後,他倆留在門口,顧三和黃柔也趕到了。

“媽媽,我今天是不是特別勇敢?”

黃柔揉揉她整齊的劉海,“對。”

她也看出來了,有些壞分子,不動用武力是沒用的。如果今天幺妹沒揍江南,估計胡菲的欺負就白挨了。她第一次體會到,適當的暴力其實比講道理還管用。

“對,今天啊,你還給媽媽當了一回老師,讓媽媽明白很多道理呢。”

“真的嗎?”小姑娘害羞的紅了臉,她原來還能當媽媽的老師呀,地精寶寶真厲害!

另一邊,顧三把胡峻叫到窗邊,從懷裏掏出“道歉信”,“估計你能用上,收好吧。”

胡峻雙手接過,“謝謝叔叔。”

他頓了頓,猶豫一下,“叔叔能不能再幫我一個忙?”

顧三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的眼睛。少年與他對視,不卑不亢,眼裏沒有害怕,也沒有諂媚,而是一股堅定的力量。

“想好了?”

“叔叔知道了?”

顧三在他肩上捶了一拳,“臭小子還跟我耍馬虎眼兒呢?”如果是小四妞還活著,被人這麽欺負,他也會像他一般吧?這是一個哥哥的責任與擔當。

胡峻想把菲菲接回去,借口養傷,住個一年半載,最好是文工團再也想不起她這個人來,到時候就再也不用來受罪了。說實在的,他一點兒也不想讓她來書城,他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快快樂樂,什麽前途真的不重要。

顧三皺著眉頭聽完,“可是,如果真的為她好,你就要為她多考慮。”

真的愛一個人,會希望她能一直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會有一個熱愛終身並為之奮鬥終生的事業。

胡峻低頭,想了想,舞臺上的菲菲不是沒有媽媽的小可憐,是一只飛舞的,優雅的白天鵝,是小精靈一樣的女孩……舞臺下,她自卑,膽怯,內向,可在舞臺上,她開朗,陽光,美麗,她不需要用語言和人溝通,只需要用她的舞藝,她的肢體。

“說實話,我希望她一直跳舞,但又不想讓她這麽早去文工團。”

“叔叔,我要怎麽辦才能……才能達到這樣的目的?”他再次向顧三求助。

“你確定?”

“確定。”

顧三沈吟片刻,“可以先給她辦病休,病休最長期限三年,三年後繼續辦病休……如果不想保留文工團編制的話,也可以直接申請退團。”他頓了頓,“只不過以後就沒機會再進了。”

病休倒是個好辦法,可編制能保留幾年還是個問題,在菲菲成年前他都不想再讓她去。可如果以後再也去不了文工團,她還怎麽繼續自己的舞蹈事業?

想起小丫頭在舞臺上光芒萬丈的模樣,他就惋惜。

沒一會兒,片子拍出來了,問題不大,只是膝蓋髕骨有輕微的骨裂。因為她這個年齡正是生長發育的關鍵時期,必須臥床治療,休養不好的話會有嚴重後遺癥。

黃柔心道,幸好沒留在文工團,要再在裏頭“治療”,不知道得耽誤成啥樣!

菲菲躺在病床上,幺妹給她剝雞蛋,在車上她就念叨著要給菲菲留兩個。剛顧三給她們打了熱水來,燙了一下,剝出來玉白玉白的雞蛋,她還怕燙到好朋友,大口大口的吹了吹,“菲菲吃叭,不燙了喲。”

雞蛋可是好東西,她怕好朋友在文工團吃不著這麽好的東西。

這她倒是猜對了。本來按理來說,小演員們的待遇不差,夥食標準不低,可出於某些原因,真正到她們手裏的不多,更何況平時有啥好菜都是盡著江南一幫大女孩,她打飯最後一個去自然只有殘羹冷炙。

小丫頭吃得可香啦,好朋友剝的喲!

胡峻看著她,不舍得眨眼,把自己想接她回去,但以後有可能再進不了文工團的事兒說了,征求她的意見。

“哥哥,我喜歡跳舞,可……可我不喜歡在這裏。”

“那可怎麽辦呢?”

黃柔心頭一動,“回大河口也能跳,楊美芝不是每個星期去市藝術團找老師學習嗎?”

“對哦,到時候我陪菲菲去,我知道市裏好多好多好吃噠!”

“就你盡想吃的,我倒是覺著菲菲把文化課抓好,舞蹈也別丟下,以後高中畢業說不定藝校又能招生了呢?”

“什麽是藝校呀媽媽?”

“就是藝術大學,教學生唱歌跳舞拍電影的,畢業了能分配到藝術團,劇院……嗯,反正也是大學。”

胡家兄妹倆眼睛一亮,他們聽爸爸說過,從去年開始招收第一屆工農兵大學生後,“上大學”三個字仿佛一聲炸雷,從大多數青年孩子的心裏炸開。萬一以後藝校也招生了呢?成年的菲菲能面對更多更覆雜的情形,到時候再出去上大學,胡峻才會放心。

“好,那我們幫你退團吧?”

胡菲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可以嗎哥哥?”她不放心,轉向更權威的黃老師:“可以嗎黃老師?”

他倆都點頭了,她還是不放心,第三次問最最權威的顧三:“叔叔,我真的可以退團嗎?不是逃兵嗎?”

大人們都笑了,“可以可以,只是錯過了這個機會,以後你就得憑文化分考大學啦。”

胡菲還不知道意味著什麽,“好,我會努力考大學噠!我要跟綠真一起上大學!”

這可把崔綠真感動壞了,她緊緊握住菲菲的手,“好,我們一起上大學,一起吃好吃噠,以後誰再欺負你告訴我,我揍人超疼的喲!”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這小丫頭,揍人還揍上癮了。

沒一會兒,大夫和護士過來,要給她抽關節腔裏的積液和積血。眼看著那長長的粗粗的針頭戳進菲菲紅腫的膝蓋裏,幺妹嚇得雙眼緊閉,這也太疼了吧?要是她都得哭鼻子了。

可菲菲再一次,比所有人想象的還要堅強和勇敢,她只是緊緊的掰著護欄,直到抽出半針管黃黃的液體,她都沒有吭一聲。因為她知道,如果不抽出這些壞東西,她的膝蓋就會發炎,骨頭就會壞死,以後別說跳舞,連走路都會成為小瘸子。

抽完,醫生囑咐可以吃點清淡飲食,但不能走動,胡峻留下陪她,顧三帶著黃柔和幺妹上動物園。

本來,胡家兄妹倆聽說“動物園”也是興致勃勃,可顧三這三張票都是費了很大力氣才搞到的,況且菲菲得臥床休息,他只能答應等下次他多準備兩張票。

***

書城市動物園占地面積不大,可客流量卻非常大,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都在等著戴紅袖章的阿姨檢票,隊伍緩慢的行進著。

大門背後有個穿白大褂的師傅,挎著個鐵皮箱子,頂上蓋了一塊幹凈的白毛巾。有孩子遞過兩分錢,大師傅打開箱子,絲絲的白汽冒起來,幺妹眼睛一亮,“媽媽,是冰棍兒!”

這股白汽對這個年代的孩子來說,是致命的誘惑,是獨有的幸福感。

顧三立馬掏錢準備給她來一根。

“哎呀別,她今天吃的東西不少,別吃雜了會壞肚子。”黃柔阻攔了,一會兒熱一會兒冷,又甜又鹹。

幺妹眼巴巴看著叔叔的手,就這麽光禿禿的一無所獲的從兜裏伸出來……她咽了口口水,“媽媽我真的不能吃了嗎?”

“不能。”

幺妹眨巴眨巴眼,她知道媽媽是為她好。“那我可以買兩根給胡俊哥哥和菲菲嗎?”他們留在醫院不能來動物園,太可憐啦。

“好,但咱們去醫院附近買吧,因為……”

“因為冰棍兒拿回去就化啦!”她搶著說。

顧三突然來了興致,要考考她,“你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冰棍兒是水做噠,吸收熱量以後就會現出原形。”

“那要是吸收了冷的呢?”

“那就不會化成水,會凍得更硬了呀!”幺妹得意的挺挺胸膛,“這就跟下雪一樣的呀,叔叔。”

兩個大人都被她逗笑了。

這些道理從來沒人給她講過,都是小丫頭自己觀察得出的結論。

很快輪到他們,檢票員仔細的看了又看,確保無誤後才放他們進去,“不許扔垃圾啊。”

“好噠,阿姨。”

幺妹跑在前頭,每到一個籠子前,都是人山人海,擠滿了小孩子,她也不怕生,一個人擠進去,擠到籠子外,看著一只只呆頭呆腦的“大貓”,跟滿銀叔叔家的貍花貓挺像的,她很想摸一摸。

“不能摸,美洲豹是肉食動物!會吃人的!”有個男孩大聲提醒,幺妹伸出去一半的手只好縮回來,往後退了兩步。

聽說動物會吃人,她有點怕了。為啥?聽老地精說過,他們地精一族裏,有個不聽話的小地精偷偷跑出去玩兒,被一只會吃人的老虎給吃啦!

她從小聽著這個故事長到三百歲,對“會吃人”的東西那可是怕得不要不要的。

“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黃柔問她怏怏的閨女。

“媽媽我們不看啦,美洲豹會吃人噠。”

“那老虎呢?”

小地精害怕的搖頭,她才不要被臭老虎吃掉呢!

“那咱們看長勁鹿吧,長勁鹿是食草動物。”顧三故意逗她。

小地精眼睛一亮,“好呀好呀!我要看不吃肉噠!”

可這年代的動物園本就沒幾只動物,老虎豹子獅子她都不敢看,長勁鹿還生病了,小猴子也睡著了,她就只在藏羚羊的籠子外看了會兒,戀戀不舍,意興闌珊的離開動物園。

因為胡菲的病情不算覆雜,胡峻馬上就要期末考了,不可能留在省城照顧她,得到醫生的同意後,星期天一大早他們就回大河口了。

大家統一口徑,對外宣稱胡菲是因為受傷回來養病,等養好了還得去文工團,而顧三那邊在通過自己的關系跟廖團長溝通,希望能把孩子檔案退回來。

胡雪峰聽說閨女受傷了,倒是頗為緊張——怕留下後遺癥跳不了舞,少了助力。

所以也格外上心,吩咐劉珍買了好幾次大骨頭給她熬湯,也不讓她下地幹活,整天就躺床上休息。

可小姑娘躺不住啊,對門的幺妹正好放假了還沒回牛屎溝,胡峻就每天趁爸爸走後,悄悄把妹妹背到黃老師家,中午胡雪峰不回家,劉珍也懶得做樣子,他們就幹脆在黃老師家吃午飯,晚上估摸著胡雪峰快回來了,又給妹妹背回家去。

得,小姐妹樂得一處玩兒,黃老師不用擔心她閨女再出去撿垃圾,劉珍也樂得不用做飯……所以大忙人胡雪峰壓根不知道閨女不在家。

他最近啊,可成了整個市三紡最有名氣的紅人啦,憑借著自己的刻苦努力他從一個門外漢打敗了千軍萬馬,成為整個紅星縣乃至陽城市第一個去西德留學的人才!他的努力,他的“人定勝天”,他的“知識改變命運”成為全廠所有職工教育孩子的典範。

他的未來,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光明,每天上門拜訪的人如過江之卿,劉珍每天的晚飯都是換著花樣的豐富,也收獲了一堆堆數不盡吃不完的麥乳精、罐頭、午餐肉、奶粉以及香煙好酒。

不止提回娘家孝敬劉老太,她還大方的給劉惠也送了幾樣。

這不,連帶著劉惠也成了牛屎溝的大紅人!

雖說,社會主義國家的農民們堅信,資本主義社會水深火熱急需無產階級解救,可出國啊,出國是多大的威風,多大的能耐啊?!

黃柔和幺妹剛到家,就聽劉惠在熱情的送走上門聊閑的村人。她那高亢的,與有榮焉的語氣,她們想不聽見都難。

有個出息的妹夫,她這腰桿子可真夠硬的!

當著村人的面崔老太也不說啥,等人一走,她“呸”一聲險些啐劉惠臉上,“看你那點出息,眼皮子淺得……”

劉惠訕訕的,誰讓她娘家難得有能拿出手的人物呢?她嬉皮笑臉的湊上去,挽著老太太的胳膊,“娘啊,聽說我那妹夫正月初八就得走了,要不咱們初三請他來吃頓飯?”

生怕婆婆拒絕,她趕緊搬出黃柔這塊擋箭牌:“她兩家是對門,本就是親戚,多走動走動總沒錯,以後說不定還能提攜阿柔呢。”

“再說了,妹夫那麽能耐,來也給幾個娃娃好好上門課,這才是她們學習的好榜樣不是?”

崔老太不知胡雪峰為人,一聽還覺著挺有道理。不說別的,給幾個孫女長長見識也是好事兒,遂答應下來,讓她回娘家的時候說一聲。

回到牛屎溝的幺妹,那就是魚兒入了水,鳥兒飛上天,學到了友娣姐姐的“不到飯點不回家”絕技,剛吃過早飯,顧老太來門口一喊,她就跑出去了。

聽說,顧家今兒吃鴨子。

好家夥,顧二的喜事還沒辦幾天,殺的豬還沒吃完呢,現在又吃鴨子,要說闊氣,整個牛屎溝誰有他們家闊氣?

劉惠滿眼羨慕的看向黃柔,以後啊,阿柔就要嫁到顧家吃香喝辣了,顧老太已經來討了八字,日子也算好了。

黃柔可沒工夫感受她的羨慕,讓王滿銀幫忙找丟自行車票的人也找大半月了,她也做好了隨時有人來認領的準備,可那失主楞是沒找著(露面),直到學校放寒假,還是沒出現。

“看吧,我就說嘛,要真緊張怎麽可能丟了那樣貴重的東西,肯定是有錢人,也不在意這三瓜倆棗的。”

黃柔懶得跟妯娌多說,她的目的是教育幺妹,讓她改了隨時亂撿東西不知輕重的毛病,目的達到她也就不在意別人怎麽想了。

***

要說顧家吃鴨子,那是誰也開心不起來啊。

好好的一窩五只麻鴨,老太太每天大清早趕河裏,等人活幹完,天快黑的時候站門口一吆喝,鴨子們就蹣跚著回來了。

可昨兒晚上,她吆喝半天,鴨子也沒回來,直到天都黑了,老兩口打著手電筒一路找到河邊,又順著河邊找了一圈,都沒找著。

那麽認主的東西不可能跑錯家門,估摸著還是被誰給偷了!把個顧老太氣的啊,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把那龜孫子祖宗八代都問候了!她養了大半年的鴨子,平時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哪天屙的屎稀了硬了她都急得睡不著的鴨子啊,就這麽不見了?

她連鴨蛋也舍不得吃,尋思著先攢四十個新鮮的,給老二媳婦二十,給黃柔二十,雖然沒進門可她得一碗水端平,接下來再攢七八十個,做成鹹鴨蛋,給黃柔和幺妹送去。老三總跑她們屋裏吃飯,她知道呢,總不能虧了她們不是?

這他娘的才攢了三十五個蛋呢,鴨子就被偷了?!

顧老頭不忍心她著急上火,夜裏又拿著手電筒出去找,居然在河邊蘆葦叢裏找著了。

當然,是鴨子屍體。

每一只脖子上都多了個血窟窿,估計血都給流幹了,地上全是撲騰下來的鴨毛,可把老爺子心疼壞了。

鴨子屍體抱回家,老太太一看,也不知道是啥咬的,反正牙齒印還挺深,五根鴨脖子都快咬斷了,氣管食管全斷,看著怪瘆人。

可死都死了,再惋惜也沒用,總不能扔了吧?所以,顧家今兒要吃鴨子!

“幺妹乖乖,老三是不是常去你們家吃飯?”顧老太一面拔鴨毛,一面問。

“‘老三’叔叔喜歡去我們家,給我買好吃的,幫我媽媽發煤爐。”顧三在供銷社,比廠裏早下班半小時,他騎摩托車又快,先到家會把煤爐給發上,一般黃柔下班就能直接買菜做飯了。

顧老太嘴角抽搐,臭小子,在家油壺倒了也沒見他扶一下!

“奶奶,這鴨子怎麽了呀?”

“哦,估計是黃鼠狼咬的,咬死了。”順便把天殺的黃鼠狼罵一頓,狗玩意兒,真會暴殄天物!

白白的鴨身子上,系著根青紫的傷痕累累的脖子,幺妹看著有點怕怕,連忙轉開腦袋,“黃鼠狼大壞蛋,讓老虎吃了它們!”

現在的小地精心裏,能吃下一整只地精的老虎就是最邪惡最令人恐懼的東西。

崔老太“噗嗤”一聲樂了,“牛屎溝哪來的老虎,早都死光了!”

“死光光啦?”幺妹眼睛一亮,忽然開心起來,這樣的話她是不是就不用擔心會被吃掉啦?

“什麽死光了?”顧二挑著一擔水進來,大冬天的身上只穿一個坎肩褂褂,居然也不覺著冷。

“老虎!吃人的老虎!”幺妹搶答,順便圍著他問東問西,顧二雖然不愛說話,可他做得一手好篾活,跟崔建軍一樣能用竹子編很多東西,大到篩子簸箕背簍竹籃,小的如金雞鳳凰蜻蜓,很得村裏小孩喜歡。

幺妹忽然靈機一動,“二叔叔你能幫我編一只老虎嗎?超兇的那種。”

顧二笑了,“不是怕老虎嗎?不如給你編只小狗兒小松鼠?”

雖然小狗兒小松鼠也頗得她的心意,可幺妹還是想要老虎,“我要養一只小老虎,養大它就不會吃我啦。”

這是什麽孩子話?養大的虎崽子就不吃主人嗎?顧家母子倆被她逗笑了,“好好好,那就給你編只大老虎,好好養它。”

幺妹得意的雙手叉腰,那當然!

她當了老虎的媽媽,那老虎就不會吃媽媽啦!你看她多聰明呀,簡直就是個小天才!

顧家的鴨子肉足足有三十來斤,宰了兩只燉湯,剩下三只抹上鹽巴,掛在竈房裏煙囪後面,讓煙熏幹以後慢慢吃。燉湯也不能光燉肉,從崔家抱來一根大蘿蔔,滿滿的燉了一大鐵鍋,放上老姜,一天時間湯都給燉成奶白色,鴨肉入口即化。

此時的崔綠真哪裏還想得起來之前的恐怖畫面,抱著一碗熱乎乎香噴噴的鴨湯,“呲溜”“呲溜”的喝。

作為顧家唯一一個小輩(即將),顧老太直接把四只壓腿原原本本一刀沒砍的留給她了,有這麽多肉她哪裏還吃得下飯?光吃肉就吃飽啦!

她吃飽了,顧家人才剛幹活到家,顧老太用土鍋裝了滿滿一鍋連湯帶肉的,送到崔家去。

“老姐姐嘗嘗,別嫌棄是死鴨子。”

崔老太受寵若驚,只要是肉,誰會嫌棄?單說她惦記崔家這顆心,老太太就高興,拉著她坐院裏聊起閑來。

“明兒的憶苦思甜大會去不去?”

“不去哪能行,張愛國專門挨家挨戶通知的。”

崔老太搓了搓麻繩,眼睛也不擡的說,“這一天天的,不是憶苦思甜就是勞教,不是勞教就是政治夜校,聽說還要學別的公社,開一個主席思想學習班呢!”

農民幹了一天的活兒,尤其這久天寒地凍,誰都想躺火炕上貓著,偏這些政治學習還不少,不去就是政治覺悟不夠,你說她們能樂意?

當然,去了也有去的好處,婦女們坐一處東家長西家短的拉話,能拉出不少趣事兒來,算是不多的集體精神文化生活!至於開場必讀的“□□”和人民日報社論,那就當新聞看,聽聽中央又開了啥會,通過了啥決議……雖然大多數時候跟農民沒關,可聽聽外頭的新鮮事兒也沒錯。

當然,憶苦思甜大會每次都能全隊到齊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參加的人能補貼半天工分,大隊部還能補貼一頓憶苦餐,對大多數家庭來說能省一頓口糧,不去白不去!

對於從沒聽過的幺妹來說,今天的憶苦思甜大會很有意思,全村男女老幼坐滿了整個生產隊倉庫,邊上用石頭砌起的臨時竈臺,大鍋裏燒著水準備做“憶苦餐”。先是老書記上臺,帶頭背了一段“□□”內容,張愛國這才有請“苦主”張乙牛。

張乙牛今年年近九十,說話含糊不清,沒牙的嘴裏總是往外噴口水,以前在牛屎溝最大的地主,邱大土司家做長工。現在需要跟其他公社其他生產隊看齊開憶苦思甜報告會,老書記和張愛國一商量,張乙牛不就是最大的“苦主”嗎?

他原本有個訂了娃娃親的媳婦兒,長到十五歲那年讓邱大土司家一個庶子看上並霸占,他在邱家既要承受沒日沒夜的勞動壓迫,還要看著曾經的未婚妻遭受淩辱,面對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可不是最大的苦?!

他經常號稱是整個牛屎溝最命苦的人,不止苦,還窮!窮得叮當響的窮,可他光榮啊!

“以前沒吃沒喝沒尊嚴,現在有苞米吃有高粱酒喝還有房子住,以前……現在……”一通排除句式下來,別說,還挺有聽頭。

幺妹踮著腳尖,聽老頭兒含糊不清的話,反正邱家在他嘴裏就是萬惡不赦的大壞蛋,現在小字輩們“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過著比蜜糖還甜的生活”【1】,得學會珍惜目前擁有的幸福生活,感謝國家感謝黨。

說到動情處,老頭兒是鼻涕眼淚一把抓,有幾個眼窩子淺的外村嫁來的媳婦兒,已經跟著哭起來了。

崔老太抱著她,小聲說:“哭哭哭,這老雜碎的話也能信?我呸!”

崔老太的娘當年也是在邱家當丫鬟的,從老人家嘴裏聽來的又是另一個版本:張乙牛因為耍錢,耍輸了祖傳的田地,無奈還是還不起另一個大地主家的欠債,這才把訂了娃娃親的媳婦兒賣進邱家,可剛拿來的賣身錢也不夠他賭幾天,他最終才進邱家當的長工。

都說歷史是一個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是黑是白全憑他一張嘴唄。畢竟,跟他一個輩分的還活著的也沒幾個了,其他人都耳聾眼瞎,也沒那個心力跟他計較。

這樣一個老頭兒,顧老太也看不上,因為他的寶貝孫子叫張大力,他還是陳麗華的前公爹的老爹。

張家人啥德行,這是有目共睹的。

他所謂的憑自個兒本事掙的兩座房子,全他媽胡說八道,是當年打地主分田地時腿腳快搶來的!

其他人也隱約知道些,都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甚至有幾個小年輕開始發出怪聲,或是“噓”倒一片,或是大聲的停不下來的咳嗽。

老頭兒仿佛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大演講家,不剩一顆牙的嘴巴仿若懸河,說到尾聲,高舉起顫巍巍的右手,顫巍巍的喊:“不忘階級苦,牢記血淚仇,主席的無產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2】好吧,別的大家或多或少都不怎麽讚同,可這一句,那真是發自內心的同意,一千一萬個同意,就連崔綠真也跟著舉起小拳頭!不止她,全國幾萬億老百姓都同意,都發自內心的愛戴呀!

尤其崔老太,那真是紅了眼啊,要說憶苦思甜她才是最適合上臺的“苦主”,可她不像張乙牛,逢人便說她們家的苦。

場面相當熱鬧,相當壯觀,在這一刻,任誰看了都覺著所有人都是發自內心的熱愛社會主義事業的。

喊完口號,旁邊大鍋裏的苞米稀飯也煮得差不多了,王二妹幾個婦女把洗幹凈的摘來的野菜、蘿蔔、凍白菜,紛紛放進鍋裏,用大大的鍋鏟翻動著,直翻到所有菜都煮熟了,倉庫裏飄起一股苞米獨有的香味兒……大家知道,憶苦思甜大會結束了。

所有人最期待的憶苦餐來了!

大家自發的排成長長的六列,每口鍋前站兩列,端著從家裏自帶來的碗筷,由老書記、張愛國和另一個副隊長分配雜菜苞米稀飯。

外頭天寒地凍,倉庫裏蘊蘊霧氣,所有人都是激動的,亢奮的。

碗端過去,盛上半大勺,倉庫裏響起此起彼伏的“呲溜”聲,一個比一個“呲溜”得響亮。

昨天吃夠鴨子肉,今兒來點沒油沒鹽的稀飯,幺妹還挺喜歡。況且,對她來說吃是次要的,全村男女老幼聚在一起,或蹲或站的,孩子們端著飯碗,穿梭在人群中,那種快樂更吸引她!

不過,因為是大隊部拿的糧食,誰都能吃,所以總有人吃得多,有的人吃得少點兒,一來二去就有人扯皮了。尤其張家那一家子,他們可是“苦主”後人啊,受盡舊社會的階級苦啊,血淚仇啊,憑啥他們不能比別人吃得多?

張大力那個氣喲,差點兒跟張愛國打起來。

雖然二人是本家兄弟,可張愛國人至少能幹,搞生產確實是一把好手,種啥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就是多年的老農也不得不佩服他。公社有啥事兒有啥好處他也盡力替社員們爭取,在村裏基本還是能服眾的。可張大力是過街老鼠式的人物,正是他最看不上眼的,平時就沒少因為分工分和勞動工具鬥過嘴,現在更是誰也不讓誰。

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年輕們,都高聲吆喝著,陰陽怪氣的加倒油,想把這場憶苦思甜大會的氣氛推向高潮。

幺妹跟在春暉身邊,看得目不轉睛。

小聲問:“姐姐,他們會打起來嗎?”

她現在可喜歡看人揍架啦!

春暉搖頭,“應該不會。”上輩子的張愛國也是個厲害人物,包產到戶後分到不少好地,基本全隊土質最好,地勢最平坦,能連成片的土地都被他抽中了。

而張大力家可就慘咯,抽中的全是偏遠的東一塊西一塊的貧瘠土地,不好耕種不說,也不怎麽長莊稼。包產到戶後家家戶戶都過上了更好的日子,唯獨張大力家是不如大鍋飯時期。

正想著,李寶柱忽然從人群外擠進來,“崔春暉,崔春暉!”

“寶柱哥哥,我姐姐在這兒,咋啦?”

李寶柱喘著氣,揩揩被稀飯碗抹臟的衣服,“你們家來客人啦!”

春暉牽著幺妹擠出去,“什麽客人?哪兒來的?”

“不,不知道嘞,我只看見開著小汽車呢!”

“啥?小汽車?!”小地精那顆嗜車如命的心,再也控制不住,噠噠噠的往家跑。

作者有話要說: 【1】【2】均來自度娘,老胡還是標註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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