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已經來臨，華盛頓節日氣氛濃烈。但是安德魯·布坎南沒心思過節，甚至連身上的襯衫已經三天沒換過了。這於永遠幹凈整潔保持著望族風度的安德魯而言，簡直是破天荒頭一回。

過去的三個月安德魯忙得焦頭爛額，因為沒了亞歷克斯這張王牌，布坎南家族在眾家的聯合會議中的地位搖搖欲墜，而少了斯科特這位老友兼宿敵，沃爾夫的狼子野心已經暴露得徹徹底底。沃爾夫家族用合作夥伴們的股票貶值和九毫米的巴拉貝魯姆彈明目張膽地表達了對總代表位置的渴望。眾家現在亂成一鍋粥人人自危，而中國的合作夥伴冷眼旁觀。

這一次自負的安德魯舅舅也嘗到了被人隔岸觀火的憤怒和無助。

家族的流動資金已經所剩無幾，安德魯覺得是時候去瑞士的那個坐落於阿爾卑斯山腳下的小鎮見見老朋友拉格洛夫了。

布坎南家族把半個家底存在了拉格洛夫銀行的金庫裏，以亞歷克斯·布坎南的名義，安德魯舅舅當然有資格提取，這一點老江湖拉格洛夫十分明白。

“對不起，先生，我們的客戶裏沒有一位叫亞歷克斯·布坎南的。”拉格洛夫還在從中國趕回來的私人飛機上。接待安德魯的是一位新人，有點不懂規矩，沒有給安德魯·布坎南他應有的禮遇。新人的表現顯然把安德魯當成了一般的顧客。

安德魯揮手讓新人退下，坐在沙發裏翹著腿喝咖啡，他已經決定不再讓這個蠢貨為自己服務。

一個小時後拉格洛夫風塵仆仆地推門而進，他取下圍巾和帽子掛在衣帽架上，招呼老熟人。

他更瘦了，整個人像副骷髏架，看著恐怖。

“你招的員工太爛。”安德魯·布坎南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竟然對我說找不到亞歷克斯的資料。”

拉格洛夫笑僵在臉上，更像骷髏了。

終於安德魯察覺到不對，他緊張又憤怒地問，“怎麽回事？”

“布坎南先生兩年前在我們銀行更換了戶頭，所以按程序講，他確實不再是我們的顧客。”

“所以那個取而代之的名字是？”安德魯的臉陰沈得像是要吃人。

“涼宮藜也。”

“我不管戶名是誰，總之這筆錢現在我就要取出來，拉格洛夫，你知道它本屬於誰！瞞著我配合我那失心瘋的侄子胡鬧，拉格洛夫，我要把你從布坎南家族的朋友名單上除名！”安德魯從沙發裏暴躁地站了起來。

“別激動，安德魯。”拉格洛夫仍然泰然自若地坐在沙發裏，攤著手說，“我也沒辦法，那間金庫的密碼是涼宮藜也的指紋，她要是不出現，誰也沒辦法拿到一分錢。”

“該死！”

安德魯終於吃到了那些修在防核工程裏的金庫的苦頭。

馬上就是新年了，即使是千茨町這樣偏僻又遙遠的小地方，也熱鬧了起來。鎮上一下子多了不少歸客。

涼宮健一戴著老花鏡，坐在屋子裏帶著林瑾晨剪紙，伊以在廚房裏準備食物。確定沒缺什麽後伊以走出廚房，客廳的桌子上已經擺了不少剪好的動物，鶴啊龜啊，都是些會活很大歲數的家夥們，到時候這些剪紙會貼在屋內屋外。林瑾晨挪了挪，給伊以讓出位置，伊以在他身邊坐下，拿起桌上的成品看，捏著一只小龜問，“這你剪的？”林瑾晨點了點頭。

“很可愛嘛。”

“不過，這個是.......”伊以從紙堆中拿出了一個圖案，皺著眉思索，“這是一只行走的狗熊麽？”

林瑾晨看了看，“不是我剪的。”

“是我剪的。”有人悶悶地說。

伊以和林瑾晨對視一眼，同時轉過臉看一臉不高興的涼宮健一，露出小輩討巧的笑。

“怎麽？”涼宮健一向下耷拉著眉毛，“就剪得那麽差麽？都被認成了狗熊。”

說錯話的伊以立馬解釋，“不是爺爺剪得差，是......是我眼神不好。”她把手裏的“狗熊”遞給林瑾晨，“涼代你說這是什麽？”

“這個.......”林瑾晨沈吟著，“長臂猿嗎？”

涼宮健一的眉毛又向下耷拉了一截。

兩位小輩意識到自己還是閉嘴比較好。

“是藜也和涼代，”涼宮健一把那個介乎狗熊和長臂猿之間的圖案從伊以手裏接過去，“是我剪的，藜也和涼代。”

這樣一說，原來那是兩個拉著手的小人，一個女孩和一個男孩。

伊以沒忍住笑了出來，撥了撥劉海說，“還......還真像啊。”

“涼宮爺爺，我給你送松枝來了！”院子裏有人大聲說。

伊以站起來迎出去，舉著一杈郁郁松枝的古泉野立刻呆在原地，“涼宮......涼宮小姐？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古泉野早就不做流氓了，他在新宮市找了一份正經工作，並且在那裏租了房子，一年到頭才回到鎮上來。過去三年，都是他給涼宮健一送來松枝的。老人家年紀大了不方便進山砍樹，而日本人又有在新年裏擺“門松”的習慣。

“回來有一段時間了。你好。”伊以朝他鞠躬。

古泉野放下手裏的松枝急忙鞠躬，“涼宮小姐好，我一點也不知道涼宮小姐回來了的消息，真是......”他撓了撓腦袋，以前亂糟糟的黃頭發已經變成了規規矩矩的板寸，“太驚喜了。完完全全沒想到。今天天氣很好啊。”他講話有點前言不搭後語。

伊以笑了笑。屋子裏聽到動靜的林瑾晨走了出來，看了看古泉野又看了看伊以。

“這是.......”古泉野放下了撓腦袋的那只手。

“涼代。”伊以向他介紹，“千葉涼代。”又向林瑾晨說，“鎮子上的古泉野先生，最開始到這裏的時候我受到他很多照顧。”

林瑾晨向古泉野鞠躬，“你好。謝謝您對藜也的照顧了。”

古泉野嚇了一大跳，看那身高看那表情還以為會是高傲冷漠的人，沒想到這麽有禮貌。他同樣鞠躬，“你好，千葉君。”但同時心裏卻有點失落地想，從屋子裏出來站在她身邊叫她藜也，兩個人關系一定不一般吧。

畢竟過去這麽久了，在自己這裏，還是涼宮小姐啊。

而在屋子裏的涼宮健一，看著門口涼代那孩子的背影，總覺得更早之前就見過。好像某一年某一天，他曾在院門外駐足，像一個過路人，沈默地站著沈默地離開。他的眼神，濕漉漉的。

請問您找誰？

那一天老爺爺的問題沒有得到回答。

除夜晚上，大家吃了蕎麥面，守在電視機前看紅白歌會。涼宮健一很快就開始打盹，伊以把他哄回房間睡覺，說守歲這樣的事還是交給我和涼代這樣的年輕人吧。

其實他們對電視節目也沒興趣，屏幕上的藝人沒幾個認識，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著話吃著小零食，聽到外面的鐘聲時才知道已經是十二點。

午夜時分，所有的寺廟都會敲響鐘聲，一共一百零八下，傳說，這樣就可以清除所有煩惱。

伊以走到屋檐下聽鐘聲，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細小的雪粒。她伸出手想接雪的時候有人把她的手抓了回來。

“你受不了那麽冷的。”醫生說，擡起手擦去她嘴角的薯片屑。

伊以有點不甘心地望著他。

林瑾晨從口袋裏拿出手套，給伊以戴上，有些無奈地說，“現在行了。”

伊以把手伸進雪簾中，雪粒落在手套上很快就化了，這樣也會覺得冷。

“真快啊。”伊以說，“又一年結束了。”

是啊，那麽快，又是一年了。即使是有點被沖暈了頭的這一年的最後四分之一，也在每一天的細碎裏過去了。原本擔心著不知道怎麽和瑾晨相處，可是那一天過去後他們再沒說那方面的話，他還是他啊，是喜歡和在乎的人。而某些具體的選擇，就交給神明來決定吧。起碼現在的伊以，已經不會驚嚇或者抗拒了。

“新年快樂，瑾晨。”伊以抱住他，兩只手捏成拳頭貼在他的肩胛骨上，他只穿了毛衣沒穿外套，骨頭的形狀可以清楚地感受到。

林瑾晨回抱她，男孩子的體溫在雪天讓人覺得很暖和。

“謝謝你。”他們中的某一個說。

正月的第三天，是桐田鈴音的婚禮。

伊以在鏡子前戴發飾，穿著西裝的林瑾晨在門口等她，而愛熱鬧的涼宮健一早就坐不住了，換好正裝把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老人家一直催促著，“藜也，好了沒有啊？”

“好了。”伊以拉開門，提著手袋走了出來。

一直走來走去的涼宮健一停了下來，看著曾外孫女，露出了滿意又自豪的笑。

伊以穿的是一件大振袖，紅色作底，寬大的衣袖和窄窄的衣擺上有繁麗的花紋，她把頭發全都挽了起來，在腦後偏左的地方形成一個丸子狀的飽滿發髻，簪著紅色的絹花。因為生病的緣故皮膚蒼白，為了看起來有精神些還抹了胭脂，兩頰上淡淡的紅。

伊以被涼宮健一的笑弄得有點慌，問林瑾晨，“很奇怪嗎？”

話說回來這還是她第一次穿和服，昨天晚上特意請來花子婆婆教自己穿法，可是實在太覆雜睡一覺就忘得差不多了，今早一個人在房間裏纏來纏去摸索了大半天才找到門道。

“會搶風頭。”林瑾晨說。

“啊？”

“走吧。”林瑾晨沒再解釋，一手拉起伊以一手拉起涼宮健一出門，小小年紀卻像一家之中做主的那個一樣。

對門的花子婆婆也正出門，穿著顏色很樸素的和服，白頭發不需要裝飾剛剛好，一見伊以就驚嘆著說，“真是再也沒有比藜也更適合和服的人了。”又見一身筆挺西裝領帶系得規整的林瑾晨，打趣地說，“而且，真是沒有比涼代更適合和藜也走在一起的人了。”

花子婆婆是個愛開玩笑的風趣老奶奶，伊以只是笑了笑。她一只手提著手袋一只手在林瑾晨手裏，也沒有因為這樣的話而抽回來。

畢竟大冬天裏男孩子的手心幹燥溫暖，而她這半年來總是覺得冷。

因為桐田鈴音是千茨町熱心負責任教時間最長的一位女老師，她的婚禮幾乎全鎮人都參加了。穿著顏色鮮艷的和服的新娘子被大家簇擁著，歡聲笑語讓這個冬天開滿了花。

恭喜和祝福的聲音不絕於耳，伊以並沒到人群的中央，和林瑾晨一起站在邊緣，輕輕笑著說，“好熱鬧。”突然心裏又想到了別的事，猛地一緊，不動聲色地用笑容掩飾過去，只是放在林瑾晨手心裏的手卻洩露心事地蜷緊了些。

“藜也。”桐田鈴音特地從人群中過來，作為婚禮的女主角整個人粉撲撲的，“真高興你來了。”

“恭喜你啦桐田老師，兩個人很般配呢。”

“謝謝。不過我可是也很期待藜也你的婚禮呢，平時就這麽漂亮了，做新娘子的時候，一定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吧。”個子小小的桐田鈴音擡起頭看了看林瑾晨，笑得眉眼彎彎，“千葉君真是有令大家羨慕的好運氣啊。”

那天的婚宴，很多人把他們當一對兒。老人家們總是喜歡操心年輕人的事，更何況又是這種快樂甜蜜的事，眼前已經成了一對兒就恨不得撮合另一對兒，而且在千茨町的大家眼中，涼宮藜也和千葉涼代本就是連在一起的，他們戀愛結婚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以花子婆婆為首的老奶奶們七嘴八舌地以過來人的身份傳授經驗，說到婚禮前娘家人應該如何準備，婚禮上新娘子應該如何表現，還有哪些不得不註意的小禁忌，伊以安安靜靜地聽著也不覺得煩倒覺得蠻期待。

大概是喜酒醉人吧。

花子婆婆甚至開始領著大家討論哪一天是結婚的好日子，說小桐田的婚禮後千茨町肯定又會寂寞好長一段時間了，得需要藜也和涼代的婚禮來熱鬧熱鬧。

說得好像真有那麽回事似的。

“很熱嗎？”伊以問坐在旁邊的林瑾晨，她感到他手心在出汗，從手袋裏拿出手絹給他擦。他由她抓著手，看著她低頭的樣子，低低地說，“我運氣真好。”

古泉野把面前的酒一飲而盡，不遠處老奶奶們的說笑聲在他聽來只覺得刺耳，就像用手摸剛剪過的頭發那樣的刺痛感，雖然細小卻真實地存在著，把人的好心情攪得一絲不剩。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得很猛，和他同桌坐在對面的小星瑟瑟發抖地看著他，以為這個人又要恢覆流氓秉性開始搗亂了。

古泉覺得自己喝夠了，手和腳都熱起來，連帶著心臟也暖和了，在酒精作用下堅定了心裏的想法，覺得是個男人就得勇敢說出來，那家夥確實和她配得不得了，天造地設得讓人難過，說出來吧，說出來也就算為自己這漫長的無足輕重的暗戀畫上了個悲壯的句號。說完了再瀟灑地來一句既然涼宮小姐已經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那麽我也得繼續向前啊。要不要欲蓋彌彰地加一句自己覺得新宮市同公司的女職員很不錯？算了吧，說出來就太心虛了。明明這幾年根本就沒把別的女孩看進眼裏。原來流氓也做得了情聖。

古泉野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大通，把酒杯猛地頓在酒桌上，對面的小星嚇得一個哆嗦。古泉野大步朝老奶奶們那桌走去，卻沒找見要找的人。

“涼宮小姐呢？”

“她和涼代還有事，兩個人先回家去了。”花子婆婆說。

古泉野離開桐田家，往涼宮家趕去，風吹得人清醒，反正不管怎樣過了今天一切就翻篇了，心裏真是又憤怒又嫉妒又失落，以前總笑女孩子們被小說裏的愛情所騙實在幼稚，現在才發現這玩意確實有傷人的魔力。

涼宮家的木頭院門是敞開的，門外停著一輛沃爾沃XC90大型越野車，漸漸走近只覺得很安靜，古泉野轉個彎要進去，被眼前的一幕嚇得頓住腳步。

院子裏，橫七豎八地躺著流血受傷的黑色西裝男人，而那個穿著紅色大振袖的背影，還沒來得及放下持槍的手臂。

“涼宮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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