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這樣？”盛遠靠在門上，看著穿上風衣正要出門的伊以問。

“嗯。”伊以從鞋櫃裏拿出高跟鞋穿上，應了一聲。

“一個認識的弟弟。”這是她對盛遠提出的那男生是什麽人的回答。

“藜也，”盛遠走過來，幫她整理了風衣的衣領，他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只要派人去查，就會查到。”

伊以沈默了一會兒，才說，“他的中文名字是林瑾晨，你應該不陌生。”

“狼崽呀。”盛遠嘴角上揚，“今天的約會對象也是他？”

“不是約會，一個見面而已。”

盛遠回客廳在桌上拿了車鑰匙，“我和你一起。”

“沒必要。”

“我得看著你。”他拿了外套放在臂彎裏，鎖上了門。

他們乘電梯到酒店一樓，遙遙地就看見等在旋轉門外的人。墨色的外套，灰色的長圍巾松松地在脖子上繞了個圈，書包也是黑色的，單肩背著，一條書包帶子兀自垂著給人一種瘦弱之感，像是會冷。

“你告訴了他酒店地址？”盛遠的語氣有些不悅，他不喜歡找上門來的，尤其對方的目標還是他身邊的人。

“聊天的時候偶然提到了一句，並不是存心。”伊以朝門口走去。

“嗯，”盛遠拖長聲音，“你最好不要存那樣的心。”

伊以停下來，目光直直地看著他，說，“不要吵架。”

林瑾晨看到盛遠和伊以一起出來的時候有些不樂意，他用中文問，“他和我們一起？”

“有問題麽？”盛遠回答的同樣是字正腔圓的中文。

“伊以你怎麽和這種人走在一起？”林瑾晨瞟了一眼金發碧眼的西方男孩，換成日文。

“動動你的腦子，如果我看見你從浦島醫生的家裏出來，就會知道，你的日文起碼不是太差。”盛遠用日文很輕蔑地說。

“所以你到底想幹嘛？這只是我和她的見面。”林瑾晨直接用英文挑釁。

盛遠抱著胳膊笑，同樣用英文回答，“你該向你哥哥學學如何克制脾氣，他可不像你這麽急躁。”

“行了，”伊以打斷他們，轉向盛遠，“你的車坐不了三個人，我也已經到目的地了，不用你送了，回去吧。”她抓起林瑾晨的手腕，在街上攔了輛出租，上了車。

後視鏡裏酒店門口盛遠的影子越來越遠。

出租車司機從前面轉過頭問兩位客人去哪兒。

“東大。”伊以說，又轉向林瑾晨，“看看你的學校。”

“他知道我哥哥。”林瑾晨說，“是什麽人？”

“就當是怪人好了。”伊以轉頭看著窗外的街景。

沈默像霧氣一樣漫開，自從上次在浦島一郎家偶遇後，這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疑惑諸多，生澀諸多。出租車在東大校門口停下，林瑾晨付了車費，和伊以先後下車。

在學校找了張長椅坐下，正在櫻花樹下，不久便拂了一身還滿。伊以伸手去接櫻花花瓣，從掌心輕輕地吹走。卷發的弧上流瀉著櫻花樹縫隙裏漏下的陽光。

“幹嘛燙頭發？”

“幹嘛來日本？”

“哥哥送我來的。什麽時候開始穿高跟鞋的？”

“忘掉了，也許一直在穿也許剛剛開始。為什麽送你來？”

林瑾晨抿了一下唇，低頭沒回答。

“有非來不可的原因？”

“惹了一點麻煩。”

“會不會是因為我？”伊以說。林瑾晨擡起頭錯愕地看著她。“只是覺得，”伊以淺笑了一下，與往昔截然不同，收斂地，控制著，竟然會有成熟女孩的風情，是嫵媚而絕非可愛，大眼睛裏的蝴蝶已成為標本，她說，“我以前總會給你們添很多麻煩。”

你們。

誰是那一個主語的“你”？誰又在被包含的“們”裏？

“和你沒關系。”林瑾晨的語氣陡然變得很冷，像是氣溫突降。他現在長成大男孩了，雖然只有十六歲可是在一群快二十歲的大學生裏一點也不怯懦，板起臉來說話的時候輕易可以嚇住人。

“這樣最好。”伊以回答得也一點不溫柔，聽上去像是硬碰硬。

“所以那個人是誰？男朋友？”

“我們現在住在一起。”

一陣沈默。

“不覺得太輕率了嗎？”

“瑾晨，我二十歲了，是大人了。”

“十九，”他固執地說，“還有七十七天才到二十歲的生日。”

“你們會結婚嗎？”他又問，“還是說......”抱著很可笑的想法看了一眼她的無名指，那裏空空如也。

“他教會我很多東西。我和他現在住在美國，這次只是因為一點事才會來日本，我們馬上就回去了。”

“回去了還會再回來麽？我是說，”林瑾晨突然放軟了語氣，“你會來看我麽？”

伊以沈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輕點頭，“嗯。覺得家人不管用的時候，可以給我電話，我盡力。我電話還是以前那個。這麽久沒見我也不知道講些什麽，總之瑾晨照顧好自己，至於以後到底會不會見面，就交給神明決定吧。”她講到最後又流露出以前的影子，那種善良溫柔和期許，夾雜不確定，她站起來，打算離開。

“好好學習。”給出爛大街的囑咐，伊以說了再見便轉身。

掌心忽然滑過一片溫度，男孩子的四指纖細修長，緊緊地扣住她的手，大拇指貼在她的手背上，很用力的溫度，不斷緊縮，甚至讓人覺得有點疼。

畫面的進度是秒速五厘米。

“這一次你要走，可不可以帶上我？”

像是過了好久好久。幾乎，從二十二年的深冬到二十四年的早春。一直以來，他都是最不需要解釋的那個，在所有考慮和理由之外，連傷心和失落都是一種不合身份的僭越。可是，就算是發乎情止乎禮的聖賢，也會有忍不住的時候吧。

“別說傻話。”

赤名尾紀背著書包，走在東大的校園裏，父親今天把課堂上要用的講義落在家裏了，她來給父親送來。

“還總說我丟三落四，自己還不是一樣，還得我跑一趟。”赤名尾紀撅著嘴想，她穿著高中生的水手服，引來了不少大學男生們的目光。

尾紀本就是很可愛的女孩子。

不過，即使是友好和欣賞的目光，被看多了也會有種是籠子裏的動物的感覺，她加快腳步，打算快點找到醫學部的教學樓。前面是一個男孩子，單肩背著書包獨自走著，赤名尾紀快步走上去，“那個，不好意思，請問.......”

“千葉君？！”

伊以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按亮了燈，還有十五分鐘到十二點。她下床穿好拖鞋，睡裙的長度到在膝蓋以下，盛遠的房間沒有鎖，伊以推門而進。

盛遠穿著一件花哨的睡衣，坐在床上，雙手抱著頭身後墊著靠枕，帶著一副哈利波特式的圓框眼鏡，在看腿上一份攤開的文件。

伊以知道他這段時間並不輕松，雖然總是流露出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樣子，但是即使人在日本也會把工作帶在身邊隨時做。有些事情在發生著，伊以感覺得到。

“要我讓個位置給你麽？”盛遠笑著問，他們並不是沒有在一張床上睡過。

伊以在床邊坐下，“你說過只要你去查，就會查到。”

盛遠知道她即將提出要求，他點點頭，“嗯。”

“我想知道，瑾晨為什麽來日本。”

“就因為這個，浪費家族的人力財力，不值當。”盛遠的目光落回文件上。

“我可以還你。”

“怎麽還？”

“更加努力，更加厲害，幫你清除更多的障礙，讓你的生意順利。”她的語氣像是在背教條的機器人。

“藜也......”盛遠失望很深。他合上文件，摘下眼鏡放到一邊，“很重要麽？那個男生為什麽來日本，對你很重要麽？”

“只是不想再有歉疚而已。”

“僅此而已？你保證。”

伊以猶豫了，“我有的親人很少，而他就像弟弟。所以，不希望他再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想盡現在的我之所能，讓他......盡量好好的。”

盛遠點頭，“我會派人去查，明天回美國的機票改簽，知道結果不出來你也走得不安心。回去睡吧，別起那麽早，白晝時光那麽長，會很難捱。”他伸手像對待小動物似的摸了摸她的頭，即將收回手時突然一把攬過她狠狠地按在懷裏，聲音沈沈的：“藜也，我對你這麽好，你要還的。”

“我會.......”伊以的聲音被他的睡衣捂去一半，逸出來的那部分便不太清。

盛遠打斷她：“不是那個。”

他還想再說些什麽，卻如鯁在喉，深深地吸了口氣，加大了手臂的力量。

“千葉君怎麽會回來日本呢？”走在東大的路上，赤名尾紀這樣問。

對方顯然對這個問題沒什麽興趣，腳步不停淡淡地說，“覺得東大不錯而已。”

赤名尾紀落在後面，看著那個和小時候一樣有那麽一些不近人情的背影，有些自嘲地笑笑，念念不忘的一直都只有自己啊。

櫻花揚起又落下，開得這麽浪費，很快就結束了吧。

而原因——

一個一個地追溯回去，像套在一起的九連環。因為哥哥不想他受傷，因為顧問們想要他償命，因為他對老顧問扣下了斑蝰蛇手槍的扳機。

因為老顧問的目標是他在乎的女孩子。

為了一個女孩就將整個家族壓上賭桌，這樣做法的Lin引起了老顧問的嚴重不滿，老一輩的鐵血邏輯是，一切成為決策者心上掛礙的，都該徹底消失。

所以在長汀二十二年的尾巴上，那位來王朝歌別墅以其德高望重作為顧問們們意志代表的老顧問，在那道木樓梯上與女孩子狹路相逢之時，眼角會有克制不住的殺意，仿佛一眨眼就會滴落下來，形跡如此明顯。可是女孩子沈溺於自己的傷心，低著頭沒有發現。老顧問是來向Lin匯報情況的，王朝歌倒在了醫院，家族很多大事都是Lin在負責，雖然這位年輕家長剛剛犯下觸及顧問們底線的大錯，但風雨飄搖之時很難找出可以替代他的人。家長和顧問們的關系變得微妙，劍拔弩張之上還蓋著最後一張布，制造了一團和氣的假象。老顧問還沒有笨到在此時此地擊殺目標的地步，他只是用鷹隼一樣兇狠的眼神瞄準了那女孩而已。而目標毫無察覺地扶著扶梯從他身邊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老顧問上樓，在樓梯口遇到了林瑾晨。

對方擋著他的路。

臉上的表情表明他是故意的，目光裏有對峙的寒意。

老顧問笑了一下，如他一般，半生殺伐之人，諸多事，一瞬間就可明了。對於殺意的感知，已成為骨血之中的本能。他大步走過去，和林瑾晨錯開半步的時候停下，壓低聲音說，“你哥哥都得聽我們的話，何況你？”

在手持權力刀劍的老一輩面前，他不過是一個，可笑的，不夠格的小屁孩。

“這些天不要出去。”那天晚上他走進伊以的房間，用家長一般的語氣說。

“以後都要坐牢了麽？”女孩子把下巴抵在膝蓋上，看著西面的夜空，像一幅墨藍底色的油畫，她低低地說，“也知道會很麻煩，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好像還不能一時接受。”她把臉埋進手掌裏，聲音疲憊地飄出來，“再給我一些時間吧。”

就這樣過去七天，風平浪靜得令人窒息，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第八天的時候伊以忽然說要出門，那個時候家裏只有他們兩個和艾妮塞，問她為什麽她搖頭不講，只說必須得出去一趟。林瑾晨拗不過她，最後決定和她一起去。自行車剛駛出長汀就被人跟上了，伊以好像一直在想著事，居然也沒發現。駛過一個路口的時候，林瑾晨建議抄小道，於是自行車駛進無人的小巷，整個狹長的空間只有車軲轆滾過地面的聲音，單調得發冷。

“伊以。”

“嗯。”

“一直往前走吧。”

“啊？”

“我水喝多了，去解決一下，你在前面路口等我。”

雖然男孩子還是初中生，但是這樣的話題還是有一絲不可避免的尷尬。伊以悶悶地答了一句，“哦。”沒隔多久又說，“不太好吧，這樣......”最終人和車拐了一個彎，和聲音一起消失在視線裏。

林瑾晨停下車，身後黑色的路虎慢慢駛進，龐大的車身幾乎把小巷子塞滿。

一分鐘後在路口等待著的伊以聽到了槍聲。

盛遠看見站在巨幅玻璃前的女孩抖了一下。

布坎南家族的部下辦事效率很高，尤其當發令者是少主亞歷克斯時。伊以聽完了結果，一言不發。

窗上映著東京的燈火，伊以看著那些夜色中的亮點，覺得視線眩暈起來。她想起那一天本來是要去和人見面的，聽見槍聲後折轉回去，林瑾晨騎著車從小巷子裏出來。伊以問怎麽了，林瑾晨說沒什麽，伊以想去扶他的胳膊說你臉色不好，林瑾晨一閃說別碰我。伊以朝巷子深處望去，林瑾晨擋住她，說，

“往前走，伊以。”

明明知道只要問，就會得出恐怖的結果。所以出於保護自己的怯懦，裝作一切都不曾聽見。騎著車回到家，竟也忘了明明還有人在咖啡館等著自己赴約。

“我真該死。”額頭抵著冰涼的玻璃，時過境遷，如今她說。

盛遠從沙發上站起來，想讓她一個人又忍不住朝她走過去，桌上的手機在這時響了。

學園祭是東大的開放日，學生們熱火朝天地開展各種活動，市民們也得到了到一流學府參觀的機會。在游人如織的盛況下，往往也最容易龍蛇混雜。

“千葉君！”赤名尾紀挽起了頭發，簪著紅色的發飾，穿著鮮艷絢麗的和服，步子小小的但是快速地朝他走來，像只興奮的小鹿。

林瑾晨有些不樂意地停下來，等著赤名尾紀。自從赤名知道他就是父親口中那個小年齡的好學生後，逮著機會就會來東大，說是等著父親一起回家，但是......更多時候卻是纏著林瑾晨。

“你不用上學麽？高中課業並不輕松吧。”林瑾晨說，這段時間赤名在東大出現的頻率簡直比本校學生還高。

“今天周六嘛。”赤名尾紀歪著腦袋笑了笑，發飾上垂墜的紅珠輕輕地晃。

兩個人一起往前走，雖然說話態度說不上溫柔，但是林瑾晨還是照顧著女孩子，放慢了速度。

“千葉君沒參見什麽活動麽？”

“啊，沒什麽興趣。”林瑾晨語氣淡淡的，和赤名的刻意打扮不同，他圍巾外套一如往常，低調的黑灰兩色，走在繁麗的東大校園裏有些格格不入，尤其當身邊走過一群長發提刀的黑袍武士時，簡直像是不同世紀的兩類人。

“這樣啊。”赤名尾紀輕輕點著頭，“下個月我十六歲生日，會舉辦生日派對，千葉君也來，好嗎？”

林瑾晨驀地停下來。

赤名尾紀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有些緊張地看著他。

林瑾晨沒有回頭，他從前面一輛車的後視鏡裏已經看到了身後的人。對方果然在跟蹤他。直覺告訴他這是故鄉來客，理智強迫他冷靜，顧問們派出的執行人還不至於是一群會在日本第一學府拔槍的傻瓜。

他不知道這些執行人在身邊埋伏了多久，不過對外開放的學園祭確實給了他們一個動手的好機會，足夠亂，任務完成後脫身容易。

他不動聲色地帶著赤名尾紀往人多的地方去，看似什麽也沒發生地回答著她剛才的問題，“什麽時候？”

他們從小路拐進大道，路邊有學生社團的攤點。林瑾晨的餘光瞟到身後的“尾巴”和坐在棚傘下的那個理著板寸頭的男生交換了眼神。

“下個月的十五號，正好是周六。”尾紀跟上突然加快速度的林瑾晨，興奮期待地說。

下一個攤點擺著女社員們制作的手工品，女孩子們在林瑾晨還沒靠近的時候就用目光選中了他，一位女社員甚至從攤位後跳出來拉著尾紀讓她買，尾紀被嚇了一跳，林瑾晨從女社員的手中拉回尾紀的手，說了聲，“抱歉。”

“不好麽？”赤名尾紀幾乎要小跑才能跟上林瑾晨，不無遺憾地說，“我看很可愛的。”

“以後給你買。”

尾紀偷偷地樂了一下，快步跟上林瑾晨。

經過壽司攤點、關東煮攤點，香味簡直達到沸騰的一百度，挑逗著圍觀者們的味蕾。

“我們要去哪兒？”

穿和服的女孩子們腦袋貼在一起，在櫻花樹下由男社員為她們拍照。

“先往前走。”

即使是往人群裏紮，身後的情況並不見好轉，尾巴反而越來越多，夾雜在人群裏發出捕獵的信號。那個特殊圈層的人們，可以嗅到相同的味道，各自的領域擴張，如同非洲草原上的兇猛肉食動物一樣不容侵犯。一旦某一方攻勢蓄積，另一方總是能感到重壓。

不過在女孩尾紀的眼中，這卻是いい天気的一天。

直到蘭博基尼橫沖直撞，鬧得東大校園人仰馬翻，保安持著警棍在後面追趕。車窗降下，駕駛座的綁著高馬尾的女孩對林瑾晨說，“上車。”

而退到一邊的“路人們”朝車和女孩投來兇惡的目光。

東京的街道上，蘭博基尼領頭，後面的幾輛車不斷變道超速，摩托車上的交警卯足了勁朝前追。

伊以操縱方向盤如同操縱游戲手柄，臉上的表情淡淡然。

而林瑾晨也是一副放心樣子，好像就這樣把命交給她也沒關系。

“嗯。”這種逃命時候她還可以分心講話，說，“這一次就帶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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