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逐漸照上玻璃窗，馮茸躺在床上，直直的，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短褲下的雙腿並在一起，眼睛雖然望著天花板但是眼神並不在上面，而是失卻了。她轉頭看了看床頭的鬧鐘，還有半個小時才到設定的時間，她坐起來，把原來設定的時間取消，房間裏安靜得仿佛定格。

她走到鏡子前，鏡子裏的那個自己黑眼圈很明顯，常見的事，這樣的黑眼圈幾乎陪了自己去年一整年。她在大四的時候就作為同學們羨慕的對象被簽進了筠の祈り，簽合同的時候那個坐在她對面的公司代表是個年輕人，雖然穿著西裝但還是看著很陽光，笑起來的時候會微微瞇著眼，特別親切的樣子，像《網球王子》裏的不二周助。馮茸想這樣的人冬天時候戴毛線圍巾一定很溫暖，灰色的長長圍巾在脖子上繞幾圈再把尾巴塞進去，真期待看到這樣的畫面。

她走著神，洗漱完換好衣服出門，衣服風格很簡單，適合秋天，她在路上買了早餐，走著去公司，到達的時候已經八點了。馮茸按了12層的電梯，沒有按按關門鍵，等待的時候許沐歌走了進來，電梯門合上。

“過來收拾東西？”許沐歌問。馮茸已經大學畢業了，得到了一個去英國進修的機會，她把這件事告訴了許沐歌，公司決定放她走。

馮茸沒點頭也沒搖頭，電梯門到達十二層打開，兩人走出來，許沐歌的辦公室就在馮茸工作室的外面，除了配合林瑾昱做事的時候在十三層，大多數時候他都在這裏辦公。她用鉛筆繪著草圖的那些時間裏，一擡頭就可以看見玻璃墻外面的人坐在寫字桌前翻閱整理一份又一份文件，像是受到器重被老師批改作業的課代表。一墻之隔，外面那個年輕的首席秘書並不知道很多時候他側臉的一個棱角下巴的一個線條都可以成為裏面那位新秀設計師筆端上的靈感。

“在英國好好學。”許沐歌說，坐進寫字桌裏面打開文件準備工作，馮茸沒有繼續往裏間自己的工作室走，而是隔著寫字桌停在了許沐歌面前，她醞釀了很久才出聲，卻只發出一個模糊的“呃”的音，欲言又止的前奏。

許沐歌擡頭，笑，“有事？”

果然，馮茸看著他帶笑的眼睛，不二周助。

“我想留下來。”馮茸說。

“你想好了？去英國的名額在你們學校只有一個吧，我可聽說你進修的那所學校每年在中國相關專業只招十個人。”他的笑容裏帶著一種諒解和體貼，像是兄長，“別任性了，去吧。”

“我想跟著你一起去總部。”相處一年了馮茸還是這個樣子，說話不喜歡加上稱呼，總是你啊我啊的像小孩。

許沐歌的笑忽然就結冰了，像是溫度瞬間被抽走，他朝後仰了仰身體拉開距離，說，“總部沒有你可以做的工作。他們不需要畫畫的。”

“你上次不是說Lin缺一個生活助理麽？我可以。”

許沐歌看馮茸一會兒，才說，“他有女朋友。”

馮茸沒料到許沐歌會往這個方面想，驚訝地“哎”了一聲，慌張地搖著手解釋，“不，不，不是那樣。我，我......”她低下了頭。

許沐歌站起來拉近兩個人的距離，拍了拍她的肩，“別這樣，世界上除了Lin以外的好男孩多得是，去英國吧，那裏有很多漂亮的男孩子。”

馮茸說，“我知道。但是，”她擡起頭直視許沐歌的眼睛，“我真的想去總部。”

許沐歌放下手，隔了好久才說，“我問問他。”

林瑾昱並不在筠の祈り，昨天長汀再一次舉行了大堂會議，在那以後，他正式進入林氏總部，接管林氏。

會議上，長輩們覺得讓這位新的繼任者知道真相的時機已經到了，於是他們在九月三日那一天坐在外形仿佛雪白糕點的建築裏，用安徒生講童話的緩慢語調，娓娓道來。考慮到新的繼任者是第一次正面接觸這些事物，為了不使作為開拓者的他們後繼有人的宏願成為空談，長輩們的語氣可以說是溫柔親切，盡量把所有事都講得理所當然又輕松自然，渾然不顧這多麽地違反邏輯。

講話的長輩從竟為之到葉泓正再到四家的高級顧問們，西裝革履的人們圍著長方形會議桌氣氛仿佛美國議會。會議桌最上端坐著的是王朝歌，整個過程他一言不發，交握著手仰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但是看神情他絕對不可能睡著。最下端坐著的是新的繼任者林瑾昱，即將踏上浸滿長輩們血汗的土地並在他們的帝國裏扮演重要角色。

大堂會議主要分為兩個部分，第一個部分由故事家們在孩子面前撕開幸福美好的皮囊，像掏一顆心臟似的把鮮血淋漓的真相挖出來扔在孩子面前，那顆心臟還兀自跳動著，以一種猙獰的姿態宣告著自己的永不死去。第二部 分是為新的繼任者制定學習計劃，每一行都有自己的規矩，他們也不例外，而且規矩更多，要學的也更多。

這是件耗時耗力又費勁的活兒，智慧體格心理每一項的要求高得像世界屋脊，雖然說新的繼任者就現在水平來說已是鳳毛麟角的佼佼者，但這還遠遠不夠。年紀到了，長輩們再沒有冒險的心氣，他們需要保證，需要萬無一失，因此他們要把新來的繼任者不斷打磨，直到他合格，他們才會滿意。

會議結束的時候，日頭已經移到了西邊，長輩們陸續離去，皮鞋聲響成一片，只留下長桌上下相對的一老一少。夕陽透過玻璃照進來，空空蕩蕩。

良久，老人睜開了眼，久久扣在一起的手也松開了，他起身，經過年輕人的時候停下來在他身後問，“怕了嗎？”

他看見那個背影搖了搖頭。

他又問，“被嚇到了麽？”

年輕人點了點頭。

他笑了，像是滿意又像是無奈，“瑾昱，你很誠實，亦很勇敢。”他在年輕人的肩膀上拍了拍，像是想灌入力量，不再說什麽，走掉了。

天光一點點地收攏，大廳裏沒開燈逐漸地黑下來，林瑾昱起身，把椅子朝桌子的方向推進一些，椅背和桌邊保持三十公分的距離。他走出大廳，帶上了門。

長汀裏亮起了路燈，照亮沒什麽人的道路，一草一木都靜得可怕，他沿著湖邊走，在長椅上坐下，湖邊柳枝飄拂，湖心有一道長橋，立在水面把湖面劈成兩半，幾只飛蛾繞著附近的燈柱飛，發出聲音。

林瑾昱拿出手機，撥通了那個號碼。

“到學校了嗎......累不累......一切都好嗎......明天的安排是什麽......和別人一起住會不會不習慣......吃飯了嗎......晚上睡覺的時候蓋好被子.......”

此時的他跟平時很不一樣，問的問題冗雜又啰嗦，一點都不像平時的簡潔作風。很多想法在心裏打結，那些長輩們的聲音又沈默地活了過來。他覺得難受可是不會表現出來，這麽多年來他都習慣把這一類的情緒悶死在心裏，仍其腐爛，像一片枯死的荒地，他從沒奢望這荒地裏會長出綠芽來。

可是命運眷顧他了，安排一個女孩出現在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像最後一塊最重要的積木把他殘缺的人生模型填滿。他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麽動人的故事就那麽自然而然地走到一起了，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幸運得過了頭，什麽都沒做就得到了最好的。

所以現在的這一切，是考驗麽？

“伊以，”林瑾昱忽然說，“我很想你。”

對方在電話裏明顯楞了一下，然後傳來清甜的鼻音，“嗯。”

許沐歌把車停下，一分鐘後林瑾昱從裏面走出來，他拉開車門坐在了副駕駛，許沐歌問，“公司還是家？”

“公司。”

“你看上去臉色不是很好。”許沐歌說。

“有點疼。”

許沐歌皺了皺眉，“要去醫院麽？”

“不用，他們說忍疼也是必修課之一。”

許沐歌知道這個“他們”是哪些人，林瑾昱告訴了他大堂會議的內容，這意味著此後他們生死相托。其實一開始林瑾昱告訴他那些長輩們口中的故事只是為了嚇走他。昨天深夜他們站在筠の祈り的十三層看著煦城的夜色喝啤酒，林瑾昱忽然說沐歌你換個老大吧。許沐歌既震驚又痛心心想難道就因為開學日我把你的女朋友獨自一人扔在了學校你就不顧我們這一年來風裏來雨裏去的情分要開了我嗎？他很懷疑地問林瑾昱，“老大，你喝的是啤酒嗎？”他以為老板喝醉了。

後來林瑾昱把那些事講給他聽，許沐歌望著窗外的萬家燈火一直在強裝鎮定，甚至欲蓋彌彰地吹起了口哨，林瑾昱講完的時候許沐歌終於忍不住了，罵了句“我靠”，但是罵完後他喝完所有的啤酒轉過身看著那個此時看著微微有點喪的Lin說，“不過，我信你，老大。”

“你不惜命嗎？”那時的林瑾昱這樣問。

“嗯，惜命。”許沐歌說，“但更惜人。”

他們看著彼此，無需多言，打破這種歃血為盟般的莊重悲慨氣氛的是許沐歌的一句——

“呃，老大你別誤會啊，我不是說我對你有意思。”

“幫我訂張明天去戎城的機票。”車上，林瑾昱忽然說。

“老大你要去看伊以？”許沐歌有點吃驚，畢竟伊以昨天才開學，但是很快又收起驚訝的表情，看了林瑾昱一眼後低低地說，“也好，止疼。”

“對了，”許沐歌說，“馮茸說，她想跟我們一起去總部。”

林瑾昱說，“你怎麽想？”

許沐歌笑了，“這種事老大你問我幹嘛，人家小姑娘可是放著英國進修的大好名額不要紆尊降貴地要來給老大你做生活助理。”他朝林瑾昱眨眨眼睛，“放心，我不會告訴伊以的。”

林瑾昱也笑了，“沐歌，或許你想錯了方向。”

“哎？”

“沒什麽。但她跟著你也有一年了吧？”

“嗯，”許沐歌點點頭，“但感覺還是那麽呆啊，除了畫設計稿的時候看著很聰明很厲害的樣子，平時總是像少一根筋。”他想起少了根筋的小設計師的日常表現，笑了出來。

“那就帶著她，還是你負責教。”林瑾昱說，“但一開始別讓她知道太多，如果可以的話，永遠也別。”

“當然了，”許沐歌輕輕地笑著，微微瞇著眼，“這條路上的人，越少越好啊。”

寢室裏的三個人都還睡著，現在是早上八點，伊以洗漱完輕手輕腳地出門，準備下樓吃早飯。

一邊走一邊輕輕地數著臺階，在一樓大廳和早起的宿管阿姨問了好，走出宿舍大門的時候擡頭一望，腳步頓時停住。

伊以搖了搖頭，擡手揉了揉眼睛，對面的人笑了，用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說，“是真的。”帶著慣有的包容和體貼。

伊以一下子笑開，張開雙臂朝他跑過去，林瑾昱把她抱了起來，她的雙腳離開地面全部重量在他身上，宿管阿姨在門內看著這一幕靜靜地笑，眼神像是想起了年輕時候的事。

“你怎麽來了？”伊以被放下來後，仰起臉驚喜地問。

林瑾昱伸手把她跑亂了的劉海理好，“不是說很快就會來看你嗎？”

“這也太......快了吧。”伊以挽住他的手臂，問，“你吃早飯了嗎？”

林瑾昱搖了搖頭。

“那去食堂吃，她們說戎政的食堂可是網紅食堂，”伊以說，“不過以後不管去哪兒還是要記得吃早飯，不然沒力氣。剛你差點抱不動我，還是說.......”她的表情像是意識到什麽恐怖的事，“我已經重得讓你抱不動了嗎？”

林瑾昱看著她笑，“哪有，別瞎想。”

“可是我剛剛聽到你哼了一聲。”伊以帶著點委屈又心疼的表情說，“像是承受不住的樣子。”

“沒有，伊以，”林瑾昱說，“我沒有承受不住你，我怎會承受不住你。”

“那就好。”伊以滿足地笑。

他們在食堂吃早飯，人並不多，林瑾昱穿著白體恤短袖格子外套，純凈無害的樣子看上去和身邊的大學生並沒有什麽兩樣，他們坐在一起的樣子就像一對學生情侶。

“你今天不用上班嗎？剛進總部的話，應該會很忙吧？”

“我把兩天的工作一天做完，多出的一天用來看你。”林瑾昱一邊用勺子攪著碗裏的紅豆粥一邊用平常語氣說，像是最普通的講話。

可是伊以不覺得，她輕輕咀嚼著嘴裏的紅豆，舌尖上漫開甘甜，通過食道一路向下暖到胃裏，覺得他講的話像是詩句，深情到不自知。

我把兩天的工作一天做完，多出的一天用來看你。

“真好。”伊以輕輕地說。

吃過早飯他們在學校的道路上牽著手散步，伊以專門去踩陽光下樹葉的影子，蹦蹦跳跳地說個不停。

“一開始其實我還比較擔心，瑾昱你有看過網上那些室友相處的恐怖故事嗎？我因為要念大學的緣故，暑假就找了很多這方面的東西看，結果嚇死我了，什麽枕頭裏藏針啦鞋子裏放刀片啦，真是讓人膽戰心驚，可是事實是見面的第一天大家就坐在一起煮火鍋聊了很多，完全讓人意想不到。室長還說我像佐佐木希呢。”

“大家都在討論報社團的問題，這兩天也拿到了很多宣傳表報名單，我感興趣的有文學社和漢服社，其實學校的報社也很有趣，作為記者的話可以采訪到很多知名校友。現在也不知道該選哪一個，不過還是等軍訓結束再說吧。”

“瑾昱你知道嗎？我們軍訓要去專門的訓練基地哎，在一個叫做裏涯的小鎮上，聽說建在半山腰上山下山就一條公路，簡直就是與世隔絕。輔導員提醒我們明天出發的時候一定要帶夠生活用品，進了訓練基地就只能等到軍訓結束時才能出來了，平時的話根本就不能出來購物。雖然覺得不太方便但還是蠻期待的，感覺這麽專業像訓練特工一樣，聽學長學姐說到時候還會教我們打靶，會第一次摸到真槍。”

林瑾昱耐心地聽著，說“嗯”的時候會拖長鼻音，像是琴弦上的餘音，音色裏還有笑意。

“不過，大家都把明天要進基地的事叫做進山，給我的感覺就像是一群浩浩蕩蕩的猴子隊伍旌旗飄揚聲勢豪壯。”伊以說著笑起來，看著林瑾昱，有點舍不得地說，“不過......進山以後，我們就不能見面了，得等我被放出來，不過那個時候都是國慶節了，我可以自己回家。”她說著又笑起來。

“能打電話麽？”

“嗯，可以。以前倒是有上交手機的規定但是被學生們抱怨侵犯人權後就取消了。什麽侵犯人權啊，分明就是沒有手機覺得寂寞嘛。”伊以說得好笑。

“你很開心。”林瑾昱看著她的笑容。

“念大學哪有不開心的啊？生活和高中時代一點都不一樣，還前所未有地和另外三個三天前根本不認識的女孩住在了一起，每件事物都很新奇，雖然也會有一些緊張和手忙腳亂，但是還是讓人覺得很期待。”伊以一邊說著一邊輕輕地點點頭。

“最開心的是，”伊以把頭靠在他肩膀上，說，“瑾昱你來了啊。”

晚上八點，伊以推開寢室門，剛坐下來喝水就感到兩道陰惻惻的目光來自後背上方。伊以回頭，三號程澄坐在床上從床簾中間露出腦袋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今天出去了整整十二個小時哦。”

“嗯。”伊以點頭。

“我都看到了哦，你們牽著手走在學校裏。”程澄“嘖嘖”地說，“伊以你還真是一點都不低調啊。”看著被成功調戲開始臉紅的伊以，程澄拉上床簾躺回床上，其實她沒有看到那個男孩的正面，她只是走在路上認出了伊以的背影，本來第一反應是想大聲尖叫扭著腰肢上去打招呼的，可是看那兩個人的樣子，讓人不忍心打擾啊。那個和她們還保持在很客氣階段的伊以，和那個男孩子說話的樣子就像是一只在林間跳來跳去扔果子的小松鼠。

自己的愛情什麽時候才會到來啊。望著帳頂的女孩子有些傷感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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