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裏很安靜，連帶著空氣的質感也綿軟起來，摩挲在臉上像絲綢。伊以把塞在前面座位後背小袋子裏的一份鐵路局雜志花了十五分鐘翻完，轉頭看身邊的林瑾昱，他在看一本書，伊以湊上去看了看，好像是法文，於是又把腦袋縮了回來，靠在座位上去看窗外的蒙蒙細雨。

這是一列始發煦城終至成都的高鐵，現在是早上八點，高鐵剛從煦城南站開出來不久。七月了，正迎來煦城的雨季，在這接下來的一個月裏，梅雨像蠶絲一樣綿又長，草木好像都要在雨水裏泡爛，太陽只在那麽兩三天露面。

這就是伊以為什麽要選擇七月去成都的原因，逃離煦城的雨季。

從煦城到成都的高鐵要六個小時，因為不趕時間所以伊以和林瑾昱都不願意坐飛機。伊以總覺得飛機除了有種濃濃的白色的商務味道外，還夾帶著背井離鄉流落異國的心酸，至於為什麽這麽想，大概在於她總覺得飛機懸於高天孤零零的一架很可憐吧。她並不想錯過沿途的花草。

遠處的青山被雨霧籠罩著，偶爾浮出頭來，像游在水裏的魚，伊以戴上耳機聽歌，歌裏唱著，“I h□□e died everyday waiting for you.Daring don't be afraid.I h□□e loved you for a thousand years.”看著那些山頭，伊以想起了語文書上學過的辛棄疾的詞句，“遙岑遠目，玉簪螺髻，獻愁供恨。”

高鐵漸漸一路向西，窗外的景致也有了變化，進入中部的省份後天氣變得晴朗，陽光熨著玻璃窗，微微地發著燙。乘務員推著餐車，一邊走一邊問有需要午餐的乘客嗎。林瑾昱手裏的書看到了最後一頁，他合上書，問伊以餓不餓。

伊以搖了搖頭，她不喜歡在車上吃飯，覺得悶，逼仄得慌，“到成都再吃吧。”她說。

林瑾昱從背包裏拿出水杯，喝了兩口，把杯沿用手絹擦幹凈後，轉到自己沒有喝過的地方，遞給伊以。

“真是比女生還細心。”伊以暗想。她接過水杯，一邊兩只手捧著杯子喝水，一邊看他。他穿著白色的圓領T恤，格子襯衣外套，劉海很長時間沒修理幾乎發梢已經快到眼睫。伊以又想到家裏的那個，果然兄弟倆都是一個樣。

然後，或許是低估了他的年齡，伊以鬼使神差地做了一個動作。她騰出一只手，伸過去幫林瑾昱把劉海撥了撥，指尖碰到他的眉眼，林瑾昱楞楞地看著她，伊以回過神來，趕緊把手收回來，心不在焉地喝水結果被嗆到，咳著咳著臉就紅了，也不知道是因為被嗆到還是其他。

林瑾昱輕輕地拍著她的背，“慢一點。”

進入重慶後一直在過隧道，窗外時明時暗，在經過酆都站的時候，伊以對林瑾昱說，“聽說這兒有很多鬼。”

漸漸的伊以就覺得有點困了，靠在座位上睡覺，竟然夢到了酆都，棺材鮮紅惡鬼陰森，她猛地睜開眼，胳膊上搭著的衣服滑到了腿上，意識逐漸醒過來，和陽光一起進入眼簾的還有林瑾昱下巴和側臉的線條，伊以這才發現自己是靠在林瑾昱的肩上，身上搭的衣服是他的格子衫外套。

“睫毛真長。”她在心裏說，十分無恥地閉上眼睛繼續裝睡，但是氣息早就亂了，一直在咬著嘴憋著笑。

“笑什麽？”林瑾昱問。

伊以從他肩上起來，一副驚慌樣子，“你怎麽知道我在笑？”

“你一直動來動去，而且，”他揉了揉脖子，“有點癢。”

伊以把身上的外套還給他，轉過腦袋看向另一邊，結果隔著走廊是個長相淳樸的大嬸，一邊對伊以笑一邊用□□對伊以說，“小姑娘你男朋友真體貼，怕你冷還把衣服脫下來給你蓋。”

弄得伊以好不尷尬，只得望著車頂自欺欺人地想他沒聽見他沒聽見。

下午一點半，到達成都東站。下車的時候人群有些擁擠，林瑾昱取下行李，讓伊以跟緊了他，伊以就在他身後用手抓著他的背包帶子，排隊出車門的時候東張西望，看見好幾個人看著她笑。伊以趕緊把手從林瑾昱的背包帶子上松開，意識到這個動作確實顯得自己有點弱智。林瑾昱在人群中回頭看她一眼，拉住了她的手，話裏帶著輕輕的呵責，“不是叫你別放手嗎？”

一出站就有各種舉著牌子上來拉客的，住房啦，一日游啦，大巴接送帶你玩轉成都啦，吵吵嚷嚷地仿佛一鍋熱鬧的糖炒栗子。伊以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聽著人家用口音濃重的□□走上來和她交談，她一邊笑一邊不成形地模仿當地口音，也不看路，反正林瑾昱在拉著她走，她就把方向和前路都交給他。有個阿嬸和伊以聊得熱切，生意也不管別的客人也不拉了，小快步跟在伊以旁邊，介紹著當地景點，寬窄巷子錦裏武侯祠春熙路啦，一連串地報地名像是在念滿漢全席的菜單，伊以就笑著說好的好的我們一定去。最後走出南廣場，阿嬸才一扭腰往回跑，繼續去拉客，伊以看著那個小小的矮矮的又伶俐得不得了的背影，回過頭來對林瑾昱說，“成都人民真熱情。”

林瑾昱攔好了車，把行李放後備箱後拉開車門讓伊以上去，自己坐在伊以的旁邊，朝前排的司機報了訂好的民宿的地址，司機一聽他講話就知道他不是當地人，扭過臉笑得熱切，“哪兒人啊？來成都玩呀？”

林瑾昱並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場面，伊以接過話，“是啊是啊。大叔你有什麽好的推薦麽？”

於是又是一番新的滿漢全席報菜名。報完了司機大叔還給他們講起了成都的發展歷史，從周王遷岐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講到如今成都在全球經濟大勢中的國際地位，情到深處還兩手脫離方向盤在空中擺出演講手勢，看得伊以心驚膽戰。

伊以湊到林瑾昱耳邊悄悄地說怪不得人家說最了解一個城市的就是它們的出租車司機。

把他們送到目的地後，司機大叔掏出名片交給伊以，“有需要就打上頭的電話，我給你打七折。”

伊以把名片接過來，大叔心滿意足地把車調頭同時降下車窗大聲祝他們在成都玩得愉快。

伊以迎著陽光的方向，舉起手裏的那張名片，看清了上面的名字，岳嵩濤。

“好像金庸小說裏的人物。”她轉頭對林瑾昱說。

民宿的老板娘出來迎接他們，領他們到客房後又體貼地問有沒有吃過午飯。伊以摸著肚子說沒有，老板娘就親切地笑起來說如果他們不嫌棄她可以炒幾個當地的特色菜，又很謙虛地說只是些家常菜就當替他們接風洗塵了。

伊以一邊說這怎麽好意思呢一邊又兩眼放光地問老板娘特色菜都有些什麽。老板娘說著敬請期待，下了樓，穿著的藍布裙子在木樓梯上漾開波紋，過腰的烏黑長發用一條花布帶從中間紮住。

伊以滿臉崇拜地問林瑾昱，“這麽好的地方你是怎麽找到的？”

林瑾昱說，“是沐歌訂的。”

“許秘書？”

“嗯。”

伊以嘖嘖驚嘆，“果然有秘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她臉上露出那種小女孩的揶揄神情，說了一聲“等會兒見”就回自己的房間了。她的房間就在林瑾昱房間的對面。

一個小時後被老板娘叫下樓吃飯，伊以看著桌子上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菜肴們，形色如同從美食雜志上覆制粘貼來的，她握著筷子不知道該挑哪樣，目瞪口呆地問老板娘，“這就是您說的家常菜？”

老板娘笑笑說，“隨便做的，嘗嘗看。”

伊以從面前的盤子裏挑了一塊兒魚肉，魚肉內裏雪白，還冒著熱氣，外表被橘紅的辣醬覆蓋，還沾了幾顆蔥花，伊以送進嘴裏，咀嚼咽下後低頭沈默了三秒，而後擡起頭對老板娘一臉真誠地說，“實在是......讓人上癮的味道。”

林瑾昱和老板娘都被她誇張的語氣和表情逗得笑了一下，但是......

當林瑾昱品嘗了一塊伊以夾在他碗裏的魚肉後，他好像突然明白了原來伊以那樣子不是誇張。

聯合國科教文組織親授的美食之都的名號，不是白來的。

墻上掛鐘指向三點，長發藍裙的老板娘倚窗而坐，陽光蜷在薔薇花心。

貌似一切歲月靜好，風平浪靜。

然而......

岳嵩濤把出租車停在了街邊，一對情侶走過來要上車，岳嵩濤搖了搖手說今天不做生意。那對情侶感到奇怪，一邊頻頻回頭看他一邊遠去。

這條街沒什麽人，是個可以稍作休息的地方。岳嵩濤從出租車上下來，靠著一根路燈柱在路邊蹲下，不顧形象地點燃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著升起，上衣口袋裏傳來振動，岳嵩濤把手機拿出來，解鎖後屏幕上出現一條短信。

“得手了嗎？”

岳嵩濤吐了一口口水，罵了句你姥姥的，罵完後還是得耐著性子給人家回過消息，“沒呢。”

畢竟有錢有權的是大爺，他老岳不是什麽蓋世英雄武林大俠，只是個市井混混江湖嘍啰，還是得看人臉色。他又想起發指令的這位老板，是一個小小的矮矮的但看著卻分外伶俐的婦人，她把目標從成都東站送出來的時候，被淹沒在街上車流裏的岳嵩濤和她對視了一眼。目標旁邊的那個女孩和老板熱切地說著話，什麽也沒察覺。

岳嵩濤當然明白小婦人不是真正的老板，她頂多是個“拉皮條的”，這話聽著難聽道理卻真，這片天空下那些見不得光的陰謀，總需要多個中間人周轉，才能達成目的。岳嵩濤也不想了解這背後的淵源，反正他的任務就是要了目標的命但是盡量別傷害目標身邊的那個女孩，這讓骨子裏有點八卦的岳嵩濤認為幕後人情殺的可能性大於仇殺。

管它呢！岳嵩濤把指間的煙蒂扔出去，拍拍衣服站起來，反正人活在世上，總在冤冤相報。他把車子開出去，開始下一步的計劃。

出租車從這條街上消失後，一輛黑色奔馳從轉角開了出來，車窗降下，露出車主人金色的長發，那雙微瞇的藍色眼睛看了看地上的煙蒂，嘴角揚起一抹笑，“不講文明。”

下午伊以決定去錦裏逛，反正林瑾昱一切隨她。她穿了條棉裙子，換上輕便的布鞋，頭發用發帶在腦後紮了個低馬尾。她的頭發已經很長了，琢磨著回去後就該剪短一些，這麽長的頭發實在很難打理。

錦裏被譽為西蜀第一街，建築風格仿清末民初，街邊小樓木門木窗，紅色燈籠垂在空中長長的一串，酒家旗幟迎風飄飛，白色布棚撐開如一朵又一朵雨後蘑菇，薔薇映著屋檐瓦色，流水照著郁郁竹影。各種特色小店挨挨擠擠，顏色鮮活的手工藝品霸占視覺，氣味誘人的特色小吃充塞嗅覺，徐徐緩緩如一幅鋪開的立體清明上河圖。

但是伊以什麽也沒買，她只是慢慢地走著，邊走邊看，嘴角帶著笑，林瑾昱本來以為照她的個性，走出一百步手裏的小吃就會多得拿不下，各種小玩意把包包裝得鼓鼓囊囊，但是她一直拿在手上吃的只有一塊剛出民宿時老板娘送給她的米花糖，隔很久才會小小地咬上一口。那些個頭小小賣相可愛的手工藝品，她也只是看了一會兒後就離開。於是這就導致那些小販們看林瑾昱的眼神帶著一點不屑和鄙夷，像是在說個吝嗇鬼，什麽也不給人家買。

終於，在林瑾昱又一次被這樣的眼神“恭送”時，他問伊以，“不買麽？”

伊以郁喪又尷尬地告訴了他真相，“我剛出門忘記帶錢包了。”

林瑾昱用打量小動物的眼神打量著她，無聲地笑了很久，伊以繼續往前面走，她身上穿的棉裙子有一個很大的帽子，軟軟地垂在背後，林瑾昱伸手抓住她的帽子，她轉了半個圈後被拉了回來，林瑾昱從褲兜裏拿出皮夾遞給她，“我有啊。”

伊以像松鼠用爪子捧住果子似的把皮夾拿了過來，轉身跑進了街邊小店排隊的人群。

二樓的一扇窗裏，金發西服的年輕人兩只手揣在褲兜裏，看著街上的這一幕滿意地點了點頭，臉上那番欣慰神情仿佛老父得見待字閨中多年的傻女兒終於嫁出去一般。

山謠是成都一家民宿的名字，老板娘有一頭烏發，愛穿藍裙，圈內人都叫她烏藍，遠遠地聽上去，倒像是一味藥名，於櫃中散發著久遠的香。現在是晚上八點半，山謠的兩位小客人還沒回來，老板娘烏藍坐在院子裏，腳趾夾著拖鞋晃著腿，等著“貓爪子花”。

貓爪子花當然是代號，殺手們的交情淺薄得不足以讓他們彼此報上真實姓名。貓爪子花的目標是烏藍的兩位客人，烏藍答應配合他，唯一的要求是人一定不能死在店裏，否則她以後的生意就沒法做了。死過人的地方住不得，中國人在這一點講究得很。

月輪高懸頭頂，天空一片清明，嗅著院中的淡淡薔薇香，感傷像線香一樣從烏藍的心裏繚繞著升上來，她不明白那兩個孩子為什麽會被人給盯上。男孩英俊溫柔，女孩乖巧活潑，看著讓人心生歡喜的一對，同時憑她多年的涉世經驗，這兩個孩子並不是圈裏人，所以結私仇的可能很小。大概是先輩的恩怨波及後人，烏藍這樣推測。

院門敞開著，門口忽然拐進來一位年輕人，穿著襯衣西褲皮鞋，打扮得十分正經，一頭金色的長發引人註目，一開口卻是字正腔圓的中文，“老板娘，住店。”

烏藍從躺椅上起來，藍裙垂下蓋住腳背，朝金發年輕人溫婉一笑，“抱歉，我們這裏客滿了。”

年輕人露出遺憾的神色，但卻一路走了進來，隔著石桌停下，同烏藍對視，手指撚著石桌上的一盆茉莉花，“老板娘，誠信可是為商之本。”

烏藍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麽信號，收起了臉上的笑，眼角眉梢現出淩厲，“您的生意我做不起，請離開。”

年輕人摘下了一朵茉莉花，放在鼻端嗅著，仍是語調溫柔，“我們這種良民的生意不做，偏偏要去做貓爪子花的生意，是不是太得不償失了些？”他擡起眼角，似笑非笑地看著烏藍。

沒時間廢話了，既然雙方已經拿出了態度，就沒必要再繞彎子了。烏藍在頃刻間擺出攻勢，左腳後撤右手呈爪狀朝年輕人抓去，年輕人向後一步，輕輕地避開，烏藍跟進，兩手成拳展開進攻，同時擡起右腿膝關節猛力朝年輕人頂去。她的師父是男子，教她的招式分外淩烈，師父說過一出手就不要想著給對方留後路。

可是年輕人像是可以洞悉她的招數似的，她回回出手回回撲空，高擡腿在空中一踢的時候藍裙大幅展開如孔雀開屏，年輕人甚至拍著掌笑瞇瞇地叫了聲好，這讓烏藍很氣惱，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她的進攻更快更狠，招招對準年輕人的要害，可對方游刃有餘，像片羽毛似的在她的招式之間飄來飄去，甚至還趁空擡腕看了下手表，說了聲時間不早了不逗你了後變守為攻，鎖住烏藍的雙手後移步到她身後，從兜裏摸出針筒後將麻醉劑從烏藍的頸部註射進去。

烏藍像片花瓣似的倒在了年輕人懷裏。年輕人把她抱進車裏，讓車裏的手下照看著她，轉身進院坐在烏藍方才坐過的躺椅裏，翹著腿優哉游哉地等待著。

五分鐘岳嵩濤出現在院門口，看見躺椅裏的金發年輕人有些意外，警惕地將手按向腰間，問，“烏藍呢？”

“您說老板娘啊。”年輕人熱切地笑起來，像個小夥計似的從躺椅裏站起來殷勤地迎上來，“她有事出去了。”

岳嵩濤警惕地同年輕人保持著距離，這個金毛身上有太多疑點，他一邊問著“你是......”一邊隨時準備拔槍。

但對方在他之前從身後拔出槍按下了扳機，動作行雲流水簡直行業老手。他感到胸口一窒，隨即暈了過去。

“技術這麽爛，難怪名字這麽白癡。”Stan吐了一口氣，輕笑著說。

岳嵩濤躺在地上，Stan把槍別回腰間後蹲在地上看著他，插在他胸口的是一支麻醉劑，Stan並不想把事情搞大。

畢竟成都，是個好地方吶。

“人家小情侶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你這朵貓爪子花跑出來湊什麽熱鬧？”

Stan打電話把車裏的男部下叫進來，吩咐他把地上的岳嵩濤抗進車裏，男部下癟癟嘴說老板你太不夠意思了，美女自己抱漢子我來扛。

Stan坐回車裏，留下了烏發藍裙的女部下，臨走前問了問，“沒問題嗎？”

女部下拍著胸脯保證，“老板你放心，我是專業的。”

Stan滿意地笑笑，對開車的男部下吩咐，“轉戰下一場。”

伊以和林瑾昱回到山謠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了。老板娘走出來迎接他們，親切地問，“玩得好麽？”

伊以趴在石桌上，說，“走得我好累。”

老板娘把茶盤裏的兩杯茶放在石桌上，說，“喝茶解乏。”

伊以趴在胳膊上，轉過臉看著她，“謝謝。”她小口地喝完了杯裏的茶，困意還是沿著脊骨爬了上來。

林瑾昱坐在伊以旁邊，把手裏的茶喝到一半的時候，伊以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老板娘在給院裏的薔薇花剪葉子，林瑾昱放下茶，看著那個烏發藍裙的背影問，“你是誰？”

老板娘轉過身來，手裏拿著花剪，帶著淡淡的笑看著林瑾昱。

“手不對，這家民宿的主人，我留意過，她慣用左手。”

“老板娘”低頭，花剪在她的右手，她決定如實相告，反正大家是一路人，也沒什麽好隱瞞的，“程夏。我的老板Stan是Lin你的商業顧問。”

林瑾昱點點頭，繼續拿起桌上的茶，小口地喝著。

這下輪到程夏有點吃驚了，按照常理這種時候不是應該打破砂鍋問到底嗎？不是應該把為什麽你會出現在這裏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麽通通問清楚嗎？可是對方忽然就收出了，這讓程夏有一種撲了空的感覺，憋了半天她還是問了出來，“你就沒其他想問的？”

林瑾昱搖了搖頭，只是說，“以後記得用左手做事，別讓她發現了。”他的目光落在趴在石桌上睡著的女孩身上。

程夏怔怔的，忽然想起老板給他們這次的特別行動小組取了個特別腦殘的名字，叫做丘比特的刀與劍，老板一臉熱切地甩著他的金發說我們這次行動的唯一目的就是將一切阻礙男女主人公悠閑假日的邪惡勢力斬草除根，要是順帶能讓男女主人公的戀情明朗起來，關系確定下來，那就真真善莫大焉了。當時程夏和另一位男同事封冬聽著老板的激情演說滿臉黑線，心想老板又哪根筋搭錯了。可是此時程夏看著院子裏月光下那男孩望向那女孩的眼神，突然覺得老板這輩子就沒做過比丘比特的刀與劍更英明神武的決定了。

林瑾昱把伊以從樓下院子裏抱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輕輕地放在床上，扯過被子的一角蓋住她，坐在地上看著她的面容。她睡得很熟，大概一下午真的逛得太累了，最愛往人群裏紮，像條魚似的游啊游啊，歡快地吐著自己的泡泡。他又去看窗外成都的夜景，寧謐安和，只見光影變幻不聞鬧市喧嚷。他想起那個對自己許諾來成都養老的男人，其實那個時候男人還遠沒到養老的年齡，他只是突然想安定下來了。其實成都真的挺好，夠慢，夠閑，夠熱鬧，那些在車站舉著牌子拉客的謀生人，在煦城是瞧不見的，他們早就被煦城日新月異的發展速度淘汰了。

他的觀察力總是驚人，僅僅是看山謠老板娘上菜的動作，就知道她慣用左手。發現程夏的真實身份時，他並沒有很吃驚，這一年來他逐漸地可以感知到一些內幕和真相，於是也就鍛煉出了自己接受驚人事物的能力，他知道一切在他進入林氏總部後會漸漸地雲開月明，他突然有點害怕，怕自己到時候接受不了那個結果。長汀的勢力已經超乎他的想象，一開始他以為長汀僅僅是一個商界精英富豪們的聚集地而已，但是事實遠非如此，長汀的勢力幾乎深入到煦城的每一個角落，除了商界他們還將權力的手伸向了其他領域，如今這勢力已經蔓及成都。

他突然為死去的父親悲哀起來，到了成都又怎麽樣，還是逃不出長汀。

林瑾昱決定不再想這些事，這些事總讓人覺得人生無望，他看著伊以的臉，這樣他會好受一些。

忽然伊以睜開了眼睛，幽幽地看著他，像只貓，看夠了她笑了笑，睡意滿滿地說，“又夢到你了啊。”說了又閉上眼睛，繼續睡。

林瑾昱被這只蠢貓逗笑了。

“等一下，”伊以再次睜開眼睛，看著他，像是在和他講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我要好好珍惜這個夢，不然你又得消失了。”她伸手勾住林瑾昱的脖子，向下一帶，在他的唇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完了松開手，笑得一臉滿足，“如願以償了。”

伊以翻個身繼續睡去，嘴角留著甜甜的笑，又懵又楞又怔的林瑾昱從地上起來，回到對面自己的房間。

一宿無眠。

“你沒睡好啊？”第二天罪魁禍首從房間元氣滿滿地出來，看著對面出來神色疲憊的受害人問。

“嗯，床有點硬。”林瑾昱只得用這樣的借口搪塞。

“怎麽會？”伊以納悶，“我房間的就很軟，要不今晚你過來睡？”看著林瑾昱神色微變伊以意識到話裏的歧義，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你過來我過去，我們換著睡。”

“不用的。”林瑾昱說。

今天他們決定上午去寬窄巷子，下午去大熊貓繁育研究基地，伊以一直記得那天林瑾昱說想去成都看熊貓時臉上的神情像個小孩。成都的清晨醒得很晚，九十點了路上才有人，店鋪才慢慢開張。今天是個清朗的天，陽光懶懶的走在街上也不會很熱，大家都說寬巷子裏住著老成都，蓋碗茶一喝，日子悠悠。聽說從前這裏在準葛爾之亂後修築了少城，住的都是滿蒙八旗，平民百姓進不來。伊以看著街邊那些映著石墻木窗的大葉植物，看著瓦檐低小的建築，想象從前這裏的貴族少年們，鮮衣怒馬立威城中。她懷著這樣浪漫的想法，和林瑾昱走在寬巷子裏，結果碰到的，只是一桌又一桌在涼棚下喝著茶打麻將的白背心大爺們。街上有賣糖人的，五顏六色的排滿一壁，伊以買了一個孫悟空的，捏在手裏邊走邊吃。走得有些累了，她就和林瑾昱進了一家茶館，點了一壺茶其他桌上的老大爺們搓麻將。

小小茶館裏，大爺們四人一組，搓得眉飛色舞，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伊以問林瑾昱，“你會打麽？”

林瑾昱搖了搖頭。

伊以舔了一口糖人，含混不清地說了句我也很難想象你打那個玩意的樣子。

五分鐘後，林瑾昱轉過頭對伊以說，“我好像看懂了。”

伊以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了一下。

就在這時，他們旁邊一桌大爺中的某一位，接到了家裏老伴的電話，撂下手中牌，起身離去，其餘三位大爺好不掃興，跌足嘆息一番，轉著眼珠子四下尋覓牌友大喊三缺一，然而各桌都是齊整的，沒人應和，於是大爺們，就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落在了林瑾昱身上。

“小友，會搓牌麽？”

日頭不覺已到了中午，茶館內開始燥熱起來，然而更燥熱的，是人心。

“啊我們又贏了！”伊以叫起來，朝另三家伸出手架勢像個討債的，“給錢給錢！”

那三家憤憤地看了伊以一眼，不情不願地從桌面布下抽出兩張紅色，交給伊以。

伊以數好錢，揚了揚手，目光在茶館內掃了一圈，“還有要來和我們打的嗎？”

茶館內的大爺們，都頹喪地垂下了腦袋，他們都是從林瑾昱那桌輸下來的手下敗將。

其實一開始大爺們十分輕敵，畢竟林瑾昱看著太年輕，在他們眼中就是小屁孩一個，拉他過來不過就是為了解解悶，同時還能從虐殺年輕人上重振一回老年雄風。畢竟大爺們個個身經百戰幾十年的搓牌經驗不是蓋的。哪能想到那個看上去不怎麽說話的年輕人，動起手來簡直就是招招把人往絕路上逼，大爺們開始郁悶地想這年輕人是不是用什麽高科技作弊了，不然怎麽回回都贏，同時更擔心的是輸了這麽多錢回家怎麽向老伴交代。

“沒有的話，”伊以揚高了聲音，“我們就告辭了哦。”

茶館內一片寂靜，仿佛霜凍，兩只蚊子嗡嗡地從東邊飛到了西邊。

伊以和林瑾昱到屋內結賬，結完自己的那一桌，伊以又悄悄地把包包裏贏來的紅票子們都交給了老板，看了看院中郁悶的大爺們，小聲地對老板說，“以後他們再來，您就別收茶錢了。”又突然從老板手裏拿回一張，笑著說，“我留一張做個紀念。”

她把那一百塊錢好生地放進小包包裏，兩只手放在櫃臺上神色活潑地對老板說，“要是大爺們問起，老板您就說是那天虐殺他們的牌王請的客。”說完她自己也被這個稱呼逗笑了，轉過頭看著林瑾昱，叫了聲，“牌王。”

林瑾昱微微皺眉的意思是這個稱呼在他認為並不怎麽好聽。

在一片來自大爺們的哀怨目光裏走出茶館，伊以一直對林瑾昱說，要是以後在煦城做生意做不下去了，就來成都打麻將，照今天這個手氣，以後隨隨便便混個千萬是沒問題的。

林瑾昱看了看天上的太陽又看了看走在身邊的她，說，“那樣好像也不錯。”

封冬把又一具昏迷的人體扛上車，坐在駕駛座上氣喘籲籲，副駕駛上翹著腿的Stan遞給他一條毛巾，封冬接過擦了擦汗，說，“這老家夥可真重。”

Stan轉頭看後座躺著的人，白了一半的頭發，白色背心，花褲衩人字拖，兩條膀子上肥肉滾滾。Stan皺皺眉，“北京那邊找來的都是些什麽阿貓阿狗？”

“越是這樣的人物，”封冬把車子開出去，跟上已經出了寬巷子匯入人流的保護對象，“引人註目的可能性越小，得手的可能越大。”他打了個哈欠，這短短的二十四個小時抗人抗得他有點體力不支，哈欠打完繼續跟Stan匯報情況，“這回這個好像不是北京那邊的，是東邊那位的人。”

Stan的眼角一下子繃緊，“你確定？”

“從目前我們了解的情況，應該是這樣。老板你要是真想知道，等他醒了我再問？”

Stan擺擺手，“做好我們的本職工作就行了。”長汀的內鬥他並不想參與，那些利益糾紛權力爭奪他也不想去弄個明白，反正和他沒什麽關系，他只想保護自己在意的那麽幾個人。他擁有得很少，在意得不多，他還忙得過來。

“下個路口把他扔下去。”Stan說，“留在車上看得我心煩。”

“丘比特的刀與劍”特別行動小組落地成都第七天，地點，黃龍溪古鎮。

伊以拉著林瑾昱進了一家漢服店，Stan帶著封冬在漢服店對面的臨街小樓裏喝茶，瓷杯圓潤，淡青色，茶葉蜷成尖兒沈在杯底，茶煙裊裊，Stan端起茶盞，悠悠地飲了一口，轉頭不經意瞥見從漢服店裏出來的伊以，“噗”的一聲噴了出來。

斜下方的那位姑娘，穿著白衣紅裙的漢服，外套織了蜀繡的小褂子，腰間還掛著個鼓鼓囊囊的繡花小荷包，兩側頭發裏纏著紅絲帶編了兩條細細的辮子，直垂過腰際。一路走過，行人紛紛側目。

Stan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暗想，小祖宗你非要打扮得這麽招眼麽？你知不知道這條街上有多少人在盯著你和你旁邊的那位？還嫌我這個保鏢當得不夠累麽？

街上，伊以在數道目光裏走過後，有點難為情地偏頭問林瑾昱，“他們是在看我麽？”

林瑾昱左右看了看，如實相告，“應該是。”

“我還以為在中國穿漢服是很平常的事呢。”伊以有點失望地說，“日本的女生不也經常穿著和服上街麽？”身上的這一套她一進漢服店就看上了，頭上的辮子還是熱情好客的美女老板娘給她編的，老板娘一邊編一邊誇她長得好看，穿上漢服就更水靈了，又回過頭對等在一邊坐在窗下木椅裏看書的林瑾昱說，“小夥子你交了好運氣啊，找了個這樣的女朋友。”林瑾昱和伊以都沒解釋，反正這幾天他們聽見這樣的話也不是一回兩回了。這也難怪嘛，孤男寡女俊男美女地結伴旅行，怎能怨人多想。反正由著誤會下去還能在買東西的時候淘個情侶價，這樣一想也不虧。

“下一個休息的地方我就把它換下來吧。”伊以鼓著腮幫子吐了一口氣，有點不樂。

“喜歡的話就穿著吧，”林瑾昱說，“大家看你只是因為你很特別，沒有惡意。”

“但是.......”伊以說，“你會很困擾的吧？一般人......”她仰起臉去看天，語氣變得很遠，“應該都不太想和特別的奇怪的人或事產生聯系吧，總是會想離得越遠越好吧。”

林瑾昱不明白她好端端的怎麽突然失落起來。

但是伊以馬上又換上笑臉，興高采烈地指著前面的河說，“我要坐船。”她步子輕快，小荷包在腰間跳蕩。

河邊停了七八只小木船，排隊的客人很多，小船載滿了客接二連三地劃出去，伊以他們排在最後一只，她搶先掀簾進船艙，坐好了等著林瑾昱進來的時候聽見對面窸窸窣窣的聲音，有人從對面的窄窄的木床上緩緩坐起來，一床薄薄的錦被從他身上滑落。

伊以不知道這只船上已經有客人了。

是個穿著白色西服的年輕人，有一頭金發，開始躺在這裏睡覺的時候把錦被蒙過頭頂，不怪伊以沒有看見他。他帶著半張金色的面具，遮住上半張臉，露在外面的眼睛是綠色，像深潭又像翡翠。

他看了伊以一會兒，並沒有什麽反應，在林瑾昱進來的時候，他覆躺下，錦被蓋住肩膀，翻個身面向裏側。

這時船老板走進來搓著手解釋了一句，“既然大家都要渡河，就一起吧。”

渡河？

這讓伊以想到以前語文課學過的那首短詩。

公無渡河。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她小聲地念了出來，看見對面那個金發白衣的人，肩膀動了一下，像是有所觸動。

在成都的最後一天下午，林瑾昱開始收拾行李，伊以看他耐心細致地把一件一件的衣服疊好，把她買來的小玩意兒放進衣服的縫隙裏，滿滿當當地塞了一箱子。

她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願望自己也變成那些小泥塑中的一個，憨憨的笑臉，彩色的衣裳，被他裝進行李箱裏天涯海角地去。

可是......

是不可能的事吶。

回到煦城，他們又會退到以前的那種關系，那種關系夾在眾多關系中顯得什麽也不是。而且......

伊以忽然輕輕地嘆了嘆氣。

林瑾昱停下手裏的動作，轉頭看著她，問，“怎麽？”

“只是，”伊以用手摳著門小聲地說，“有點舍不得而已。”

“以後還可以再來啊。”他帶了點安慰的語氣。

バカ，伊以在心裏小聲地罵了一句，重要的根本不是地點好不好？

晚上去吃了有名的火鍋，伊以吃撐了的反應就跟喝醉了一樣，一直胡咧咧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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