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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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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汀二十二年,春。

葉微塵已經離開這裏去法國了,同去的還有盛危言,盛家變成了一個空殼。林瑾晨過了十四歲的生日,身高已經超過伊以五厘米。知道他會繼續猛長下去而自己則永遠停留在一米六八,伊以每每有點郁悶。因為又大了一歲,在這裏也很熟悉了,所以林瑾晨就從哥哥房間搬了出來,住在伊以的對面。有的時候臨睡前他們會站在各自的門口,隔著走廊說一會兒話。一般這個時候伊以說的話都很白癡,會問一些“你躺在床上還沒睡著的這一段時間在想什麽”“你晚上做夢一般夢到什麽”這一類讓人不知道從何回答的話。

四月的時候櫻花園終於迎來花期,伊以愛帶著林瑾晨坐在和屋的陽臺上,等風吹起櫻花雨,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吹得他們頭上肩上到處都是,吹得滿室都是櫻花香。他們就那麽坐著,或抱著膝蓋想事或托著腮發呆,春季的溫柔陽光照著兩個人的臉龐。櫻花花期很短,日本人有“櫻花七日”的說法,聽上去淒美又悲烈。曾經有一次,林瑾昱下班回來,看見伊以的時候伸手從她的頭發上拿下一片花瓣,伊以笑笑把花瓣接過,後來悄悄地夾進了書頁裏。

現在花瓣已經萎去,像一枚烙痕似的躺在字詞上,伊以合上書,放進書包裏。她收拾好東西背著書包下樓,經過二樓的時候望了一眼初一一班的教室,幾個班幹部樣子的學生正在講臺上畫畫寫寫布置黑板,講臺下的學生鬧哄哄地說著話,有調皮的小孩把作文紙撕下來折成飛機到處亂扔,女孩子們兩三個湊在一起編辮子疊星星塗指甲油,林瑾晨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撐著腦袋,看上去興趣不濃地在翻一本漫畫書,窗邊有個留著板寸的微胖男孩兒推開窗戶正打算把紙飛機飛出去,看見了窗外停著的伊以,楞了一下回過頭大聲喊,“林瑾晨,你姐找你!”喊完了哈了一口氣把紙飛機飛出去,還沒等飛機落地就別過腦袋跑到一邊做別的事了。初一一班的孩子們經常看到伊以和林瑾晨一起上下學,中午時候還會坐在一起吃午飯,自然而然地把她當成了林瑾晨的姐姐。

其實伊以並不是來找林瑾晨的,她只是路過條件反射地停下來往裏面看了一眼而已,林瑾晨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已經告訴過她下午放學他班上有班會,叫伊以不必等他。伊以雖然當時說著會一個人先走,但其實想的是放學後自己騎著車到處亂轉轉,等到林瑾晨班會結束時再騎回學校和他一起回家。

被咋咋呼呼地叫了名字的林瑾晨像受到冒犯似的,放下了撐著腦袋的那只手,身體坐直,看向窗外,看到了伊以。

伊以的手機響了,她接起。

“不是說了讓你先走嗎?”隔著七列課桌三扇窗戶,林瑾晨在電話裏這樣講,伊以只看得到他嘴巴在動,聲音卻是從手機裏傳過來。

真是夠懶的,伊以想,走幾步會死啊,這麽點距離還要打電話。

“我不找你的。”她說,“你同學嘴太快了。開完班會就早點回來吧,我先走啦。”她揮了揮手,轉過身的時候林瑾晨恰好可以看見她別在左側頭發上的兔子發卡,絨布做的兔子彩繩做的腿,垂在頭發上伴隨著她走路的起落一跳一跳的,繩尾上穿的兩顆白珠子折射著夕陽。

林瑾晨把電話放進課桌裏,繼續歪著腦袋翻漫畫。

伊以跨上單車,開始了無目的的游蕩。

已經是五月了,按說暮春應該是個傷感的時間點,但是煦城一年四季永遠那麽熱鬧,永不闌珊。城市的壞處就是季節難以分明,春夏秋冬可以被裝扮成一個樣子,因為溫室培植這一類科學技術的發展,以花期辨時候也成了過時的做法。煦商附中在新城區,緊鄰著CBD,班主任曾經給伊以他們講以後他們畢業了就是要去坐CBD寫字樓辦公室的人。但是伊以不喜歡CBD,那太密集了,太井然有序了,讓人難以看到溫情。所以她避開了大道,騎著車專門往小巷子裏拐。騎到巷子深處就從車上下來,推著車走。

這應該是條廢巷,走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只有一扇一扇古舊的門,在路旁緊閉,居然還是那種最古老的門環設計,垂在半空巋然不動,伊以上前隨便拉著一只門環,學著那些斯文書生的樣子在門上叩了叩,覺得好玩,但是門竟然嘶啞叫了一聲,朝後開了,伊以不防,差點跌了一跤。

她走進去,一點也沒考慮到可能的危險性,任自行車停在外面,木門在她身後開一扇關一扇。是個小院子,長期無人花草瘋長,幾乎人高,裏面的住房有兩層,門窗緊閉,伊以走了兩步就停下來,沒什麽好看的。她轉身,把有些滑落的書包帶子往肩上提了提,打算離開。

一只方口黑色小皮鞋已經落在了門檻外面,正準備擡另一只腳的時候,腳踝忽然被纏上一股力量,五指緊扣,有人抓住了她。

伊以尖叫了一聲,重心不穩朝後摔去,雙手為保護身體本能性地先著地,掌緣在地上磨破了皮。伊以兩手撐在地上坐著,看見了那扇門後的那張臉。

是個年輕的男人。

黑色的風衣被彈孔洞穿得破爛,各處漫開血跡,他坐在地上靠著墻,兩只手捂著腰的左側,鮮血從指縫裏不斷湧出。他沒多少意識了,但還是用盡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看著伊以,眼神如一縷游絲,頃刻就要斷,頭發被汗水浸濕,像是淋了一場雨。但是盡管疼成這副慘相,他至始至終都沒出聲。

伊以被嚇得呆了幾秒,反應過來後趕緊從地上起來,蹲在那個人面前湊近他問,“你要去醫院嗎?”她正打算撥號碼,男人一揮手,動作粗魯地把她的手機打了出去,然後他的手重重落下,垂在身體一側,咬著蒼白的唇,仿佛這個動作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鮮血又大股地從他的腰間湧出,浸紅了他按在腰間的那只手。

止血。這是伊以現在想到的第一件事。她趕緊放下書包,迅速脫下外套,用校服外套按住了男人的傷口。

“有刀麽?”男人問。

“刀?”伊以不知道他想做什麽,但還是拿過書包取出文具盒裏的美工刀,“只有這個。”

男人看了一眼,把美工刀接過,“站遠些。”

“啊?”

“我讓你離我遠一些。”因為劇痛他的語氣裏有了不耐煩。

伊以站起來朝後退了幾步。男人掀開她那件按在傷口上的外套,撩開風衣,解開裏面的襯衣最下面的扣子,露出傷口,伊以只能看到一個血窟窿,皺了皺眉。男人右手握著美工刀,逐漸地靠近傷口,找準位置,然後伴隨著一聲悶哼和汩汩鮮血,一枚子彈落在了地上,濺起了清越的一聲響。

男人的右手垂在了地上,身體仰靠在墻面上,像是昏死過去。

伊以沖上去,把外套疊成條狀,當成繃帶用,環過他的腰兩只袖子在後面緊系,她蹲在他面前,聲音裏都是害怕,“餵,你不要死啊!”

“去買......”他的聲音很低,伊以得把臉貼過去才聽得見,“紗布......繃帶.......雙氧水.......生理鹽水......消炎藥。”

“好。”伊以記下他說的每一樣,“你別死啊,我馬上回來!”

她出門騎上自行車,朝最近的藥店出發。騎速突破個人記錄,十五分鐘後伊以帶著一大包藥回來了,一進門發現地上多了七八枚子彈,男人靠在墻上,喘息著,渾身都在流血,右手的那把美工刀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

“我該怎麽做啊?”伊以的聲音不自覺有點抖。

“先雙氧水傷口消毒......再生理鹽水清洗......不要怕。”

伊以強迫自己冷靜鎮定,不知道用量憑著感覺把雙氧水往男人的傷口倒,藥液一碰到皮膚就暴起大量白沫,嚇得伊以差點把拿不穩手裏的藥瓶,但是學過的化學知識告訴她這是正常反應,一般醫生們都用雙氧水給物品消毒,直接倒在傷口會和皮膚血液起反應,帶來灼燒感。消毒完畢後伊以又用生理鹽水把血汙都沖洗掉,再用紗布繃帶包紮好每處傷口,最後剩下的就是消炎藥。

“藥師說消炎藥有很多種,我不知道你要那一種,就都買了一點。”伊以把藥盒子拿出來,亮給他看。

男人從伊以手裏拿過一盒,伊以幫他把膠囊藥片剝出來,男人問,“有水麽?”

伊以從書包裏把自己的水杯遞給他,男人用水把藥片送下去,重新靠在墻上休息,粗重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

“你感覺好些了麽?”伊以問。

男人點了點頭。

伊以松了一口氣,把手機撿回來,一看時間嚇了一跳,她站起來,對男人說,“我得回去了。藥和水都留給你。我不會和別人講的。”

她背起書包走出去,忽然聽見男人在身後問,“你叫什麽名字?”

“伊以。”

“喬岑。”

“謝謝你信我,門我幫你關上了,你註意一點,不要死掉了。”

一路飛奔熱出了一身汗,但是趕到家的時候還是過了可以用正常理由解釋過去的時刻,伊以小心翼翼地推開一樓客廳的門,樓下只有林瑾晨在,換下校服穿著居家服坐在沙發上看體育頻道,聽到腳步聲頭也沒回,往沙發背上一靠懶洋洋地說,“你死定了。寧來阿姨讓你回來了就去她房間。”

伊以換好鞋子走進來,給自己倒了杯水捧著玻璃杯一口氣咕嚕嚕喝下。聽得林瑾晨皺起眉,“水牛嗎?”他擡頭去看伊以,結果表情僵住。

“你......”他指著伊以,“身上的血是怎麽回事?”

伊以往下一看,從襪子到裙子到襯衫毛衣都沾了血,她趕緊放下杯子,彎下腰對林瑾晨說,“別和別人講。”然後上樓回屋,從櫃子裏找出幹凈的衣服換上,把臟衣服團成一團藏起來,等到從寧來的房間裏挨訓回來後才悄悄地拿到衛生間洗掉。

衛生間通到一個可以晾衣服的小陽臺,伊以把衣服晾好後,趴在陽臺上看著被燈光稀釋掉的夜色發呆,那種稀薄就如同水暈開墨,她沒有放下挽上去的袖子,風吹得胳膊有點冷。

洗好的衣服在頭頂滴下水來,落到她的肩頭她也沒發覺,有人從後面抓住了她的胳膊,朝後一拉,從水滴下面拉開了。

“發生了什麽事嗎?”林瑾晨說。

“沒什麽。”伊以低頭把袖子一圈一圈地放了下來,

“真的?”

“嗯。”

“那就好。”林瑾晨轉身離開。

“瑾晨,”伊以忽然擡頭叫住了那個背影,“別告訴你哥哥。”

那個背影停下,三秒後又轉過來,看著伊以嘴角翹起露出一點抓到人小把柄的笑,“所以還是有事。你不會是殺人了吧?滿身是血的樣子真的很像從案發現場逃回來的哎。”

他們目光相接,對視幾秒後伊以笑出聲來,“開什麽玩笑啊,當然不是。”她用手理了理被夜風吹亂的劉海,偏頭看著天空的方向。

林瑾晨淺淺地笑了一下,那是一個不該在小孩子面上出現的笑容,太涼了。

不是嗎?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不會反覆想起那個人被子彈打在地上時狠狠地用目光揪著你的一雙眼睛,那股狠勁和陰氣好像是要把你一起拽到地獄去。你也不會笑到一半的時候像心肌梗塞似的突然停住,望著一片空白卻如同看見了鬼魂。我每天上學放學開心時咧嘴不開心時皺眉,然而我的身後總是有那麽一個東西,抓住我的腳踝,拖得我步履沈沈。

因為我,殺過人。

這是發生在長汀十七年的一件事,知道它的人很少。現在那個老的已經死了,於是只剩下那個活在世間的小的獨自承受。

是一個晚上,東京的夜色斑斕迷離,燈光像一張又一張貼在城市皮膚上的五彩糖紙,還散發著淡淡的甜味。九歲的孩子和父親從電影院出來,在路邊的小店買了章魚小丸子,一邊吃一邊說說笑笑。

東京的大道上,有路燈有攝像頭有交警有車流人群,很吵鬧也很安全。孩子突然心血來潮地決定,要和父親走那條沒什麽人的小巷子回家,剛剛吃完章魚小丸子的孩子一邊回味嘴裏的美味一邊指著天上的月亮說,“這樣的月亮在沒人的地方一定更好看。”

父親摸摸孩子的腦袋,揶揄著,“瑾晨這個年紀就學會浪漫了啊,真該讓你那個不開竅的哥哥學學你,十七歲了還不知道戀愛這回事,說不出去真不像我的兒子。”

孩子和父親走了小巷,整個巷子裏就只有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月亮被雲層隱去,只剩下遠處照過來的燈光,周遭變得朦朧昏暗,孩子抓緊了父親的手,父親也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怕,有爸爸。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那個黑影從斜刺裏沖出來,一擡手用胳膊肘擊在孩子的額頭,把他撞昏在地上,他的目標是父親,他也是父親,所以並不想沾上孩子的血,殺了這個大目標他就金盆洗手不幹了,領完豐厚的傭金帶著老婆孩子移民過逍遙日子去,移民手續已經辦下來了,兒子的學校也找好了,老婆也跟她的姐妹團得意洋洋地告好了別,現在就差臨門一腳了。他用胳膊勒住了目標的脖子,漸漸收緊,他的口袋裏有槍,但是他還不想用槍聲招來東京的警察,雇主也說了,一次性解決最好別留麻煩。目標呼吸粗重,氣息就噴在他的左臉,他覺得這聲音那麽美妙,如同天籟,目標的呼吸逐漸弱下去,慢下去,成了,成了,就要成了!可是這個時候那個倒在地上的孩子醒了過來,從後面抱住了他的腿,想把他拖開,他一腳把孩子踢開,父親趁這個時候得到了喘息機會,蓄積力量一擡胳膊擊在了他的胸膛,他吃痛朝後退了幾步,目標逃開,他纏上去,和目標扭打在一起。目標並不像他那麽專業,很快就再度被他鉗制,這次只要再用力三十秒目標必死無疑。他像個瘋人院患者,在心裏數著秒的倒計時,十、九、八、七.......

他好像已經看見自己摟著老婆孩子逍遙異國他鄉的美滿畫面了。

數到三。

有什麽東西擊中了他的胸口,他松開目標摔在地上,接著第二槍,第三槍,對方把他的胸口當成了靶子。

是那個孩子,站在不遠處,他口袋裏的槍在和目標纏鬥的時候摔了出去,被孩子撿到了。在他想勒死目標的這二十七秒裏,孩子一直在瞄準。

他倒在地上,看著那個孩子,那是個清秀的孩子,眉目如詩行,他還一直保持著開槍的姿勢,好像持槍的胳膊已經放不下去了。

這個時候月亮又出來了,他倒在地上,看著東京的天空,真好看,像是溫柔的夢鄉。又笑了,終究是大意了。老虎的兒子也是老虎啊,即使是頭未成年的幼虎,也足夠咬死兔子了。是的,他不是鷹狼虎豹,不是一切有力的兇殘的,他只是只兔子,憑借自己的小聰明,處處鉆空子,在殺手界混到了高位,人家也願意重金請他。可是兔子終究是兔子,穿上鎧甲也只會把自己給壓垮,遇上老虎,只有送命的結局。

那只滑稽的兔子倒在了月光裏,父親從地上起來,走近孩子,想把孩子手上的槍拿下來,可是孩子驚恐又憤怒地看著他,大聲叫著不要過來,還將槍口對準了他。

死去的兔子不知道的是,小老虎第一次咬殺獵物的時候,也是會害怕的。

“瑾晨,是爸爸。”被孩子瞄準的父親這樣說。

淩晨三點,伊以忽然聽到從林瑾晨的房裏傳來的叫喊聲。她從被窩裏爬起來,在和屋門口穿上拖鞋擰開了對面房間的門。

屋子裏沒有開燈,一片漆黑,伊以摸到開關,按亮了燈。林瑾晨坐在床上,頭發被汗水浸濕,兩只手蜷成拳放在膝蓋上,呆呆的一動不動。

“瑾晨,”伊以輕聲地叫他,慢慢地走近,“你做噩夢了嗎?”她在床沿上坐下,把孩子的身體扳過來。

林瑾晨看著她,像是在用力地確認著什麽,眼瞳裏的情緒像海潮一樣漲落,卷起千堆雪。

他忽然抱住了她,兩只胳膊穿過她的腋下,緊緊地貼在她的肩胛骨上,兩手還是握成拳。

伊以輕輕地摩挲著他的腦袋,覺得好笑,“真是個小孩。”

他抱了很久,伊以一直在強撐著睡意等他放手,最後輕輕地叫了叫他的名字才發現林瑾晨已經睡著了。她想把對方的胳膊輕輕地放下來,可是即使睡著了對方還是抱得很緊像是護著傳家寶似的不願松手。伊以嘗試幾次後就放棄了,另覓新法。她往床上一倒,帶著林瑾晨倒下,扯過被子蓋住他和自己,就這樣睡著了。

第二天六點,林瑾晨醒來,看著同一只枕頭上女孩兒的睡顏,天光把南面的一整幅窗簾照亮,發著毛茸茸的暖。一直在早上怎麽叫也起不來的伊以,居然也睜開了眼睛。

“天亮了。”林瑾晨說。

“噩夢該醒了吧?”睡眼惺忪的伊以朝他笑。

林瑾晨沒回答,把兩只手合在一起枕在左邊臉頰下看著伊以。

“バカ。”伊以笑著罵了一句。

林瑾晨沒氣沒惱,只是輕聲說,“ありがとう。”

伊以再度閉上眼睛,“我還要再睡會兒。”

果然。

笨蛋。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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