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假期結束的第一天，就是英語考試。雖然說明年一月還有一次機會，但是學校的緊張氣氛並沒有因此得到緩解。伊以和林瑾晨一起走進學校，進考場前捏著拳頭深深地吐了兩口氣。

“加油吧。”林瑾晨低低地說了一句，走在伊以前面進了教學樓。

伊以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小鬼是在鼓勵我嗎？

她和金在碩被分在一個考場，考試一結束金在碩就說要出去慶祝慶祝，伊以拿眼睛白他，“成績還沒定下來慶祝什麽？”

三天後成績出爐，江漫和以前一樣，又是班上的第一，伊以竟然超水平發揮比以往的平均成績高了十多分，她放下心來，這樣的話就算一月的考試沒考好也沒有關系了。最開心的是金在碩沒她考得高，她終於可以換掉那個賤兮兮的手機鈴聲，並且錄下“金在碩別吃了”的語音作為金在碩接下來一個月的手機鈴聲，不準換掉不準靜音，這是他們的規定。

那天課程結束，伊以並沒有直接回家，而是騎著單車在煦城轉悠，撿人少的

地方去，看陽光在磚縫裏躲藏，撿了落葉逗路邊的野貓，玩得累了，立在單車邊從指縫間去看天上的雲朵，才會感嘆——

“秋天真的到了啊。”

這一帶是老城區，歷史悠久，街上的民房都是兩層，大部分還是木制結構，以前聽政治老師說，煦城的土地供不應求，老城都被拆得差不多了，這樣的街道命數將盡。伊以坐在路邊小花壇的瓷磚上，雙腿朝前伸著，鞋跟著地鞋尖翹起，這個天她已經在襯衣外面加了小背心了，小背心上細細的絨毛給人一種很軟的感覺，仿佛化開了陽光。

吱呀一聲，街道邊那座小院的木門開了，一個穿著長毛衣披著披肩的老奶奶站在那裏，看著伊以。

伊以朝她點了點頭，“您好。”

老奶奶笑著，對朝著伊以的方向招手，“回來。”

那只在伊以旁邊走來走去，偶爾還把臉貼近她的腳踝用力嗅著的貓咪飛快地朝老奶奶跑去，老奶奶蹲下來把它抱起，慈愛地呵責著。

“原來是您的貓啊。”伊以開始還以為這個一直占她便宜看上去色色的家夥是只野貓呢。

“總是會亂跑，一點也不著家。”老奶奶像是對待孩子似的在貓的腦袋上拍了一下。

“它是個很活潑的小家夥。”伊以說。

“你是住在這條街上的孩子嗎？”老奶奶隔著不算寬的街道問她。

伊以搖了搖頭，“不，我在......”她放下了用食指指著方向的手，“我住在別的地方。”

“是附中的學生啊。”老奶奶看著伊以身上的校服。

“您也知道附中啊？”伊以自豪且驚喜。

老奶奶用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這座城市裏的人們，沒有不知道煦商附中的吧？那可是招牌呀。”

伊以開心地對她笑。

“進來坐坐吧，”老奶奶把門敞開，側了側身，“家裏就我和貓。”

伊以站起來，理了理裙子，“好呀。”

確實是典型的老人獨居小院，住房有兩層，小小的很精致，院子裏種著花草，晾曬著一床被單，被面上灑滿碎花，伊以坐在院子裏石頭圓凳上，老奶奶為她沖好茶，那只色色的貓繼續圍著她的腳踝走來走去。

“多大啦？”

“十七。”

“念高二？”

“高三了。”伊以說完又補了一句，“今天英語高考成績剛出來，這樣說好像也有點不妥當，反正就是差不多有了保障。所以才會出來轉轉。”

“我知道，”老奶奶把茶推給伊以，在她對面坐下，“你們現在的學生英語多考嘛。”

“奶奶你很跟得上改革的腳步嘛。”

“不要以為老人年紀大了，就對身邊發生的事全無感覺，”老奶奶笑著說，“我們也是很關心這個活著的世界的。”

伊以捧著茶杯點了點頭，“明白了。”

“你......”老奶奶忽然猶豫著問，“父母是日本人嗎？”

伊以怔了一下，隨即擺擺手，“我可是土生土長的煦城人啊。”她笑著喝茶，把腦袋轉到一邊，“不過，奶奶你為什麽會這麽問呢？”

“這個嘛，”老奶奶理著披肩上的流蘇，“只是感覺。雖然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都是亞洲人，但其實感覺還是很不一樣。我以前念北語，和那些語伴們待久了，走在學校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些是韓國人哪些是中國人。”

“我長得像日本人嗎？”伊以把臉朝老奶奶湊近一些。

“都說了不是長相，是感覺。”

“日本的女生，不應該都是......”伊以對老奶奶做了一個鬼臉，剩下的話淹沒在茶裏。

喝完了茶，伊以看了看時間，準備離開。

“我叫伊以。”她說，“中國人，煦城人。”

“介紹自己是為了下次再來嗎？”老奶奶站在門口和貓一起送她，“我會很歡迎。”

“有時間就來，奶奶你知道高三生沒那麽輕松，而且我家裏管得挺緊的。”

她說了再見本來已經走到了街的對面，突然回過頭來說，“說到感覺，”風把她的劉海輕輕地吹起來，“我會覺得奶奶您是個深藏不露的人。”

從老城出來，在十字路口等綠燈的時候，伊以竟然看到了林瑾昱。他坐在車裏，在她對面，沒看到她，綠燈亮起的時候，就開著車經過了她身邊，朝著她剛剛來的地方。

伊以看著車尾怔了一會兒，騎著單車走掉了。

周末的時候，金在碩決定把伊以和江漫邀出來一起玩，地點在樂天城。樂天城是煦城的一家大型娛樂場所，就在長江邊上，裏面玩的花樣能夠讓人大跌眼鏡，同時裏面的消費簡直是把人民幣當冥鈔燒，空氣裏揚起的紙灰都是紙醉金迷的味道。伊以聽到地點是樂天城的時候直接說不去，她曾經看過一些關於它的不好的報道，反正人一有錢就容易過頭，一過頭再過火，就容易出事，這些地方很難有清白幹凈的。

但是金在碩在電話那端說，“伊以，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樂天城的消費者百分之九十是成人。金在碩那天千叮嚀萬囑咐要伊以和江漫記得穿校服，她們問為什麽，總不會這地方跟某些害人不淺的整容機構似的憑高考準考證還可以享受半價優惠吧。穿著校服的金在碩一邊一個地摟住她們，搖著手指說no、no、no，我只是享受作為學生的我們進出那種場合時旁人對我們的異樣眼光，很過癮。

伊以無奈：“煦商附中有你這樣的學生真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金在碩包下了整個一樓大廳，一進去就把隨行的工作人員轟走，“你們出去出去，我們自己玩。”他拿起槍練習射擊，伊以和江漫坐在一旁的沙發上玩花繩，問，“金在碩你居然還會用槍？”

金在碩頭也不回，“這是男人的後天本能。”

伊以做了一個嘔吐的表情，“未成年自稱男人什麽的太滑稽了吧。”江漫跟著她笑。

“不過，”江漫說，“私自設立射擊室是犯法的吧，這都快跟窩藏槍支一個性質了，金在碩你小心引火上身。”

金在碩轉過頭看她們一眼，“你們呀，還是太天真了。”伊以和江漫被他的語氣逗笑了，金在碩那一槍打得不好，罵了一句，“該死。”

林瑾昱和穆棟正朝會客室走去，忽然聽到了槍聲，林瑾昱停住，轉頭看著穆棟。

“一樓有個射擊室，客人正打著玩呢。”穆棟輕飄飄地解釋了一句。

國法什麽時候這麽寬容了？林瑾昱疑惑，但是沒問出口，他漸漸地接觸到了這個圈子的默認規則。無聲但強大。

站在會客室門口，穆棟替林瑾昱推開了門，那個穿著一件連帽衫盤腿坐在沙發上的“吳先生”從游戲機上擡起目光，看著林瑾昱笑著露出雪白的牙齒，像真心實意地招呼好兄弟，“你來了，坐。”甚至用手拍了拍身邊的空位。

“真的有人了，包的是整個下午場，六點結束的時候請您再來吧。”前臺小阮快要哭出來，她剛畢業，到樂天城工作還不到半年，見到氣勢洶洶從頭到腳一身黑的客人就會本能性地害怕。現在強制小阮把一樓大廳清出來的客人，是兩個三十歲出頭的男人，身材氣質和長相都表明是某個金主的得力部下，小阮不敢得罪他們。

“這小姑娘認死理啊。”其中一個朝另一個吹了聲口哨，整整衣領邁步就往裏面走，小阮趕緊伸手去攔，對方抓著她的胳膊輕輕一用力就推開了她。看著那兩個進入大廳的背影，小阮趕緊撥通了經理薇薇安的電話。

“對方是吳小爺手下的人，你把那幾個學生趕出來，低聲下氣地陪幾句不是把錢退了，再送點什麽紀念品，”薇薇安正在某一層的休息室翹著腳塗指甲油，對於這位隨時一副害怕做錯什麽事的新人有點心煩，“那些學生也是，不在學校裏跑往這種地方來幹什麽。”

“可是......”小阮猶猶豫豫。

“能有什麽大不了的，就幾個學生而已，那位姓吳的小爺我們誰開罪得起？啊，對了，那幾個學生叫什麽名字？”薇薇安謹慎地問。

“買單的是個男孩，韓國人，金在碩。”

薇薇安在腦子裏把姓金的人物都過了一遍，再輸入韓國人的關鍵信息進行篩選，排除了這位客人身上的風險可能。

“陪同的是兩個女孩，一個叫江漫，一個叫伊以。”

本來把心放回了肚子裏的薇薇安直接跳了起來，那只漂亮的藍色指甲油小瓶子被打翻在沙發上，“你說什麽？伊以？”

小阮被嚇著了，瑟瑟地說，“是啊，伊以。”

薇薇安拿起了沙發背上的外套，邊穿邊往外面走，“趕緊去把那兩個找死的攔回來！”

“怎麽攔啊？經理你又不許我叫保安。”

薇薇安已經在狂按電梯了，心急如焚，“你就跟他們說，那些學生裏有長汀裏的人，而且，”她深呼吸了一下，“還是那位老先生身邊的人。”

“沒想到吳先生這麽年輕。”結束談話，走出會客室後林瑾昱對穆棟說。

穆棟陪著林瑾昱等電梯，“所以大家都叫他吳小爺。不過年紀雖然小，卻是煦城好多公司的幕後金主，他能夠主動提出和林先生合作，實在讓人吃驚。同時，”他朝林瑾昱笑笑，“也不得不佩服林先生的本領。”

林瑾昱沒有答話，但是臉上也沒有露出任何不悅，仍然是一如既往的淡淡的柔和。穆棟是樂天城的老板，四十出頭的人，身材不高個子微胖，臉上帶著商場老手的精明，笑起來的時候容易讓人感到油膩，隔著某些東西讓人感不到裏面的真。樂天城差不多是煦城商界的會客室，那些動輒幾億的大項目都是在這裏一錘定音的。此時初歸煦城的林瑾昱，還不太明白為什麽白紙黑字的合同，非要跑到這樣迷離暧昧的地方來簽，敞亮光明的公司會議室不好麽？但是這貌似成了煦城商界的默認法則，林瑾昱也只好默默接受。

穆棟對林瑾昱很好，或者說很恭敬，每次來都會全程陪同，把他親自送進會客室後掐著表在門外等候，出來的時候陪著等電梯，還總是獻寶似的介紹樂天城裏的高端娛樂花樣，一副丞相呈上珍寶等著皇帝品鑒的模樣。林瑾昱曾經仔細反省過自己身上到底有什麽值得這位地頭蛇看重的地方，想來想去大概是對方是看在王朝歌的面子上。但其實知道他真實身份的沒有幾個，Stan每次把他介紹給那些業界前輩也只是說一句，“這是筠の祈り的Lin。”

穆棟幾乎是煦城商界的千裏眼順風耳，那些見得了光或見不了光的買賣都在他的地盤上進行，因此他掌握了做人的最高訣竅，裝聾作啞，這一點在辯證法的作用下又發展出了反向的結果，那就是他耳聰目明洞悉一切。

電梯門開了，一臉焦急的薇薇安站在門內，看著穆棟有點吃驚，“老板。”

穆棟陪林瑾昱走進去，看電梯按鈕亮的是一樓，按了關門鍵，他問薇薇安，“發生什麽事了？”他從薇薇安只塗了一半指甲油的大腳趾看出了某些不對勁。

“一樓的客人有點沖突，小阮管不住事兒，我下去看看。”

“客人沖突？”

“就是爭場子的事兒，本來大廳包給幾個學生了，吳小爺的人非要進去玩兒。”

“你打算怎麽做？把那幾個學生趕出來退錢再送點紀念品？”穆棟很了解他這位屬下的處事風格。

薇薇安撩了撩頭發，“我本來想的，結果伊以也在那群學生裏面，我得趕緊去救那兩位鬧事人的命。”

電梯“叮”的一聲開了，薇薇安踩著高跟鞋一陣風似的跑出去，林瑾昱和穆棟慢慢走出來。

林瑾昱忽然停下，“伊以？她很厲害麽？穆先生你們好像很怕她。”

穆棟露出一個笑容，“林先生應該認識她吧？”

林瑾昱點頭，“認識，但好像和你們認識的，不是同一個人。”

“我們都是刀尖上討生活的人，”穆棟的笑突然褪去了那層常用來接人待客的油膩，反而裹上了風霜，“長汀裏的人，一個也得罪不起。”

“但伊以不過是......”

“七十一歲的老先生，有一個十七歲的私生女，不是不可能吧？”穆棟看著林瑾昱，“我這樣說，林先生明白了嗎？”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一陣漫長的沈默，穆棟擡步往前走，林瑾昱忽然在他身後低低地問了一句，“她自己知道麽？”

穆棟停住腳步，“這個，誰知道呢？”

在路口和金在碩江漫說了再見，伊以踏上了一個人回家的道路，此時天漸漸地黑了下來，竟然模糊有風雨欲來的氣勢。她拉了拉毛衣背心，今天出門沒有穿外套。

前面路口突然滾出來一個人，伊以嚇了一大跳。一群人跟出來追著那個人打，一個個舞著手上的棍子窮兇極惡，那個挨打的人蜷在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伊以從他的兩臂之間看見了他露出來的那張臉，想立刻沖上去幫忙，但是那個人同時也看見了伊以，鼻青臉腫的他一直沖伊以使眼色讓她趕快走，那種焦急害怕的樣子好像伊以不走他就會丟了命似的。

伊以抓緊了書包帶子，閃身躲進了巷子裏，打算從小道回去。她認識那個人，是葉微塵的二叔，按理說他也應該住在長汀，但是傳說因為做錯了事所以被驅逐。他叫葉浪，人如其名，為人很浪，跟兄長阿正形成鮮明的對比，成天流浪在煦城的大街小巷交些狐朋狗友惹是生非，他的兄長作為傑出企業家被市長接見表彰的時候，他吃著路邊攤把一罐啤酒喝到底。

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伊以以為是那些暴徒追上來了，捏緊拳頭做好開打的準備，一回頭卻見渾身是傷的葉浪站在面前。

他被打斷了一條腿，站立的時候只能把身體的重量全部放在另一只腿上，所以看著搖搖晃晃隨時都要倒下的樣子。因為長期的日曬雨淋所以他皮膚很黑，個子又高又瘦，像只落魄的鷹。

“以後再看到這樣的事，不要強出頭，要趕緊走開。”他說。

“啊？”伊以有點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他的語氣顯得有點不耐煩，“你是女孩子，女孩子遇到這種事保全自己最重要，不要出來逞英雄。”說到後面竟然好像還有點生氣，他可能自己也察覺了，忙用別的話把自己不該流露出的憤怒掩飾過去，“就算會空手道也不能見到打架就往上沖啊......”

“叔叔你，怎麽知道我會空手道的？”

“還能有誰？”葉浪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兇，“肯定是微塵告訴我的啊！”他擺擺手像是厭煩了似的打算離開。

“等一下，”伊以叫住他，從書包裏拿出錢包，把所有的錢都遞給他，“腿上的傷還是去醫院看看吧，一直拖著的話......”她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十歲那年有次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是叔叔背我去學校的，我一直沒忘，這些錢就當做遲來的感謝吧。”

葉浪看著伊以，並沒伸手，伊以又把手朝前遞了遞，葉浪接過，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了看天空，折轉回來把一張二十的遞給伊以，“要下雨了，打車回家吧。”

伊以接過，“謝謝。”

“我說的話你記住了嗎？”

伊以點了點頭。

“走了。”

這次他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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