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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奏·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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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落日黃昏裏,我曾經愛過一個女孩子,那時我跟她都未滿十五歲。

——題記

【前奏·替身】

長汀二十九年,夏。

早上七點,我正蓬著頭睡眼惺忪地撐在洗漱臺上刷牙,手機在臥室裏鈴聲大作,我趿著拖鞋咬著牙刷,滿嘴泡沫地去接起,含混不清地朝那端餵了一聲。

對方默了幾秒,才道,“簡一?”

我怔了怔,試探著,“你是?”

“是我,林瑾晨。”

嘴裏咬著的牙刷,啪地一聲掉在了地上,白色的泡沫跟著跌落,攤在地上像一朵摔碎的雲。

比起林瑾晨,我更熟悉的是他另一個名字,那個散發著濃濃歐洲皇室範的Edwin。

我用紙巾撿起牙刷,小心翼翼地問,“你有什麽事嗎?”

又是幾秒的停頓,仿佛他每次的簡短回答都是經過精密的思考,“沒事,這是我的號碼,你記住了,以後有事就打這個電話。”

我不明所以地哦了一聲,聽著仿佛語氣冷淡,漫不經心。

他說,“那就掛了吧,你先掛。”

我哦了一聲,掛斷電話,把牙刷放在水龍頭下沖洗,在嘩啦啦的水聲中,我開始理清自己的思路,剛才那通電話的意思是,大名鼎鼎的少年精英Edwin揚言要罩著我了,那以後我在煦城,豈不是可以像螃蟹那樣橫著走路?

打破我喜滋滋的幻想的是另一通電話,說話的人仿佛故意壓著嗓子,陰沈詭秘,他問,“Edwin打電話給你了?”

我說是。

他聽上去很高興,從手機聽筒裏傳到我耳畔的是沙子般的笑聲,輕輕地硌著我的耳膜,“一一,你昨天表現不錯。”

我不明白這個人為什麽要一廂情願親昵地喚我“一一”,在我前二十年的人生中,沒有人這麽喊過我。我自己也鐘情於簡一這個單純冷靜的稱呼。不過這個人,他做的奇奇怪怪的事,遠不止這麽一件。

比如前天,我正吊著威壓拍打戲,一身白衣,一個完美的淩空翻身,導演滿意地喊,“卡,好,替身下,女一上。”於是躺在涼棚裏呼呼地吹著小風扇的女一親理了理衣襟,蓮步輕移,款款地走了過來,對著鏡頭拍各種清冷艷絕的面部特寫,鼓風機呼呼作響。

白衣飛揚。

我下場。

剛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忽然就有兩人走到我面前,毫不避諱地打量著我。這兩人,三伏天裏一身黑衣。

於是我十分了然地朝他們擺擺手,十分同情地說,“二位大哥,隔壁劇組的吧,不容易啊,大夏天地穿成這樣,熱壞了吧?”

黑衣老大說,“這就是你說的伊小姐?”

黑衣老二訕訕地笑,“剛遠遠一看,還真以為是長汀裏頭那一位。”

黑衣老大立馬給了老二一拳,“你六百度的視力,不戴眼鏡還真好意思到處看啊!不過——”他語氣悠悠地轉了個彎,目光又在我身上流連一番(我趕緊抱著胳膊護住胸前作防衛狀......),“別說,這回這一個還真有些像。”

黑衣老大問我,“小姑娘,你是演員吧?”

我耐心補充,“替身演員。”

對方高深莫測地陰笑了兩聲,看得我毛骨悚然,他說,“ 我們要找的就是替身演員,小姑娘,我們這裏有一場大戲,要你來演。”

於是,我就在這黑人二兄弟的引領下,見到了所謂的這場大戲的導演,那個說話時故意壓著嗓子,陰沈詭秘的中年男人。

那個時候他坐在車子的副駕駛,我站在車前,他只是搖下車窗看了我一眼,眼睛在墨鏡後面被隱了情緒,只是幽深一片玄色。他對那兩兄弟讚嘆,“你們這倆瓜貨,總算找著個真替身了。”

黑人兄弟站在我背後嘿嘿發笑,笑得我再度毛骨悚然,脊背發涼。於是我腦子一熱,脫口而出,“我是正經的替身演員,只替打戲,不替床戲啊!”

中年男人一楞,隨即一聲輕咳,說,“呃,據我估計,應該沒有床戲。不過,”他語氣中多了一絲戲謔,“吻戲接受麽?”

“這個麽,”我認真思考,“要是演對手戲的那位長得帥的話,我也不是不可以放下身段屈就一番。”

中年人拍著手笑起來,“你放心,那一位是人中翹楚,煦城的多少小姑娘排著隊想嫁給他呢。”

在煦城,能讓小姑娘們排著隊都想嫁的人,我只知道一位,就是皇歌的年輕老大Edwin。兩年前的煦城巨變,和我們這些平民階層關系不大。那些出現在商報頭條,或風雅一笑,或凝眉思索的年輕男子,他們所傾情導演以命出演的一幕一幕舞臺劇,就像我們頭頂上的萬千流雲,姿態絢美奇幻,卻永遠同我們隔著千萬光年的距離,伸手不可觸。後來,這些談笑風聲的男子黯然退場,走的走,死的死。如今商報或娛樂小報上偶爾的提名道姓,是他們死後存留世間的骸骨。

林瑾昱。

葉微塵。

許沐歌。

一個一個,都是一出曲曲疊疊的折子戲。

在這些折子戲收場之時,他粉墨登場,一身玄衣。把煦城的所有商業巨頭招入麾下。人說,“不愧是Lin的胞弟,這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他們敬畏地叫他Edwin。如今煦城商界年輕的君王。一身清冷,寂寥孤傲。

只是二十一歲的年紀。

中年人說,“我姓葉,你叫我葉叔叔。”

我笑,“還是叫葉導好了。”

他笑得盡興,“真是個聰明的小姑娘。真是塊做演員的好料子。你跟著我演完了這出戲,我保管給你弄到今年的華鼎獎最佳新人女演員。”

“葉導,”我進入正題,“這戲什麽時候拍?”

“明天。”

“我要準備什麽嗎?”

“到時候會通知你,把你電話留下。”

一切議定,我轉身就走,他忽然說,“啊,小替身,忘了問你叫什麽名字了。”

“簡一。”

“一一啊,”他忽然自作主張地這樣喊我,“換個發型怎麽樣?”

坐在理發店裏,黑人兩兄弟立在我的周圍,理發店的其他客人都敬畏地看著我們這一邊。無論怎麽看,都像是這兩人打劫強逼我剪發一般。白衣黑褲金頭發的年輕店員戰戰兢兢地問我,您想要個什麽樣的發型,目光在大黑二黑臉上哆嗦。

大黑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語氣冷漠像個機器,“就照這個剪。”

我歪著頭把身體斜過去極為艱難地瞟了一眼照片,還沒看清照片內容大黑一把把我按回座位,又把照片放回了兜裏。

店員的剪刀窸窸窣窣地咬著我的頭發,我問大黑,“那是誰?”

大黑一副炫酷表情,“你要演的人。”

最終我看著鏡子裏剪好劉海的自己,就是那種學生妹最愛一片式劉海,蓋在腦門上像片瓦,當我把這個比喻說給大黑二黑兄弟聽的時候,他們惡狠狠地瞪我一眼,說,如果大戲開拍以後我說話還是這個Style,他們毫不懷疑我會當場出局。我鼓著腮幫子閉了嘴,看著鏡子裏那個影子,其實細看被我吐槽像片瓦的的一片式劉海也沒那麽糟,它剛好遮過眉毛,這樣顯得我的雙眼皮很歐式,大眼睛很水靈,嗯,我的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小乖小乖的,倒像一下子小了三四歲。

不過........

那個同樣地嘴角有風信子鈴鐺花苞般的笑的你,被我吐槽劉海像片瓦的你,隔著鏡子和我對視的你——

到底是誰呢?

第二天的下午五點,大黑在我家樓下按喇叭。我蹬蹬蹬地跑下去,他一臉不耐,扯過安全帶幫我扣上,驅車而行。

我扳下車裏的後視鏡,開始往自己臉上撲粉——一個替身演員該有的素養,露臉的機會來了怎能不精心打扮一番呢?

誰知大黑冷了聲,從車裏翻出一張濕巾遞給我,“擦了。”

我不願,“只是塗個BB霜而已,這是起碼的。我們演員很講究的。”

他仍舊保持著那個遞給我的姿勢,“擦了。”

我憤憤地接過濕巾,往臉上一通亂擦,甕聲甕氣地問,“臺本呢?戲都要開始了,沒臺本我怎麽演。”

他說,“你隨意。”

說著,一踩剎車,車子已經到了目的地,煦城的松鶴酒店,酒店門口鋪著紅地毯,站著迎賓小姐,擺著紮人眼的花籃,應當是某個酒會。

大黑說,“下車吧,一一小姐。”

他領著我進了會場,一臉面癱相成功引得周遭人紛紛遠離,沒有一個上前搭話親昵示好者。

紅酒杯玲瓏,聲影交錯,高跟鞋嘀嗒,進退錯亂。

大黑說,“你就在這,我去趟洗手間。”

我說,“好,你路上小心啊。”

十分鐘後,我在男士洗手間門口徘徊,猶豫著,試探著,探頭探腦地,小心翼翼地問,“大黑,你是尿頻尿急尿不盡了嗎?”

說完這句廣告詞,我的手機“滴”的一聲,進來一條新的短信,“我已離開,一一小姐,和你演對手戲的,是今晚酒會的男主角,Edwin。”

“滴”的一聲,又是一條短信,“臺本無,你隨意。”

我罵了一句靠,一個轉身,就撞到了某人的胸膛,嗯,從我嬌嫩的不施脂粉的臉頰的提供給神經系統的觸覺信息來看,這人的襯衣是D□□ide Cenci,襯衫上的酒氣蓋過了香水味道。

我立即彈開,躬身作揖,手忙腳亂地道歉,“啊對不起對不起,我沒看到。”

那人沒理我,繞過我直接俯在洗手池上劇烈地嘔吐起來,他彎著腰,劉海垂下,發梢輕搖。

我站在他背後,想問個兩句表示關切又覺得於理不合,正想拔腿走人,那人轉過身來,手掌撐在冰涼光亮的洗手池上,劉海在額前輕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皎白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眉眼,鼻梁,嘴唇,下頷,一寸一寸,像素描。

對手戲,男主角,Edwin。

我在報紙上見過他,個人照片占據一整版,搞得跟當紅小生的寫真似的,一身Armani西裝讓你以為是時裝男模。

那是被PS過濾後的他,釘在廉價的紙張上,像受難的耶穌。

我在電視上見過他,回答問題的時候表情單調,眼睛裏都是防備。

那是被屏幕阻隔後的他,像只困獸,沖不破牢籠。

而如今見他,卻是在男廁所外,他吐了酒後撐在洗手池上,清秀面容,狼狽模樣。

將要和我這個替身演員演一場自己渾然不知的戲。

以男主角的身份。

我沒有臺本,大黑哥說我盡管隨意發揮。

男主角搶先開口,盯著一臉呆相立在原地的我,猶疑著,不決著,嘴唇翕動,開口,聲音仍在顫。

他道,“是你?”

我今年五月份滿的二十歲,做替身演員六年了。

算得上是這一行裏的老前輩。

資歷既老,又為前輩,我自然比一般的小輩見識廣一點,眼界高幾分。十五歲那年,我第一次把戲從棚裏演到棚外,沒了攝像機三百六十度的無縫捕捉。

那是一個高中男生,吸著煙,染著非主流的頭發,他找到我,問我五十塊幹不幹。

我怒火中燒,一邊吼他一邊用胳膊護衛住自己,“你個流氓,我賣藝不賣身的啊!”

他火氣更大,朝地上吐了一口口水,罵了一句娘,“你也真看得起自己!我問你,五十塊錢,演我女朋友一下午,幹不幹!”

我趕緊軟了氣勢,狗腿子般嘿嘿賠笑,“幹,幹。”

於是那下午,我梳洗一番,打扮得人模狗樣,被他握著手,領到另一個非主流少女面前,介紹說,“我女朋友,簡一。”

那非主流少女見怪不怪的,氣定神閑地朝我走來,緩緩地擡起手,給了我一巴掌。

猝不及防的,神經病中二癥的,火辣辣的疼。

握著我的男生趕緊把我往身後一拉,挺身橫在我和那非主流少女之間,怒吼,“你他媽的有病啊!”又轉過身來,體貼地,愛憐地,用掌心輕撫著我的臉,溫聲問,“疼不疼啊?”

那個女孩沒了打人時的洶洶氣勢,眼淚啪啪掉,好久,松了緊咬的嘴唇,說,“看來這一次是真的。”

轉身離去,背影淒絕。

“你怎麽知道她是在試探你?”半個小時後,我和我的雇主蹲在馬路牙子上,我把他買的一只巧樂茲雪糕貼在臉上,冰敷去腫。

“都好幾回了,前兩次我找人假扮,她二話不說,一上來就給人一巴掌,我就站在旁邊抱著胳膊看戲。她打完人一邊情真意切地賠禮道歉一邊沖我眉開眼笑,說,‘假的嘛,你一點都不心疼。’所以,”雇主大人攤攤手,“這回我吸取教訓咯。”

“她也是蠢,”雪糕冷得凍人,我換了一只手按住雪糕,說,“不過,很可愛的女朋友嘛,幹嘛要分?”

“膩了。”他回答得幹脆利索。“好了,這麽久也該消腫了。”他說,一把搶過我手裏的雪糕,撕開了包裝紙,狠狠地咬了一口。

“你真他媽的.....”我咬牙切齒,“無恥。”

我從他手裏接過我五十塊錢的片酬,他囫圇咽下嘴裏的雪糕,說,“我覺得你以後會是個好演員的。”

這句話在五年之後靈驗。

地點是松鶴酒店的洗手間。

渾身酒氣目光迷離的Edwin說情話似的對我來了一句,“是你?”

我先是楞了三秒,然後緩緩笑開,笑得清純無辜,“我叫簡一。”

他極為懊喪了揉了揉腦袋,喃喃,“又認錯了麽?”

“你是哪家公司的,怎麽沒穿正裝?”他忽然問。

“我,”我擺著胳膊盡量使自己看上去漫不經心隨意自然,“迷路了,然後就,碰進來了,正要走。”於是我再見也不說,隨意笑笑就走出了洗手間,七拐八拐地來到了酒店門口。

兩個門童見過我出來時極為恭敬地彎腰,我受寵若驚,正想大手一揮來一句免禮平身,他們更加恭敬地叫了一聲,“Edwin。”

我回頭,他跟在我身後,腳步聲被吸進柔軟的紅地毯中,不聲不響。

“有事嗎?”我問。

“我正巧也要離開。”他禮貌解釋。

我為自己的自作多情羞慚,哦了一聲。

他去車庫取車,我站在路邊跳著腳攔的士。當他的車開出來的時候,我還是苦守路邊煢煢一人,於是車窗搖下,他問,“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送你的。”

好機會,我非常豪爽地拉開車門坐了上去,說了句謝謝,報了個地名給他。

車身像刀刃一樣劃破夜色。岑寂無言。

“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忽然打破沈默說,“跟你一樣,非常愛迷路。出了門就找不到北,用不來GPS,看不懂手機地圖,把自個弄丟了就蹲在路邊等著人來接。很讓人頭痛的一個人。”

我笑笑,一個願意傾聽的表情。許是酒精作用,讓他對我一個陌生人道起往事,“有一回,在美國,她帶著我去超市,出了超市卻找不到回家的路,身上沒了打車錢,也沒帶手機,她就一手牽著我,一手提著一大包零食,倚在路邊的街燈上,像流浪的吉普賽女孩,嘴裏還輕哼著歌。”

又是一個可愛的......前女友,我默默地想,憶起了五年前的那個巴掌和那支雪糕。

“後來你們回家了嗎?”我問。

“回了呀,”他語氣稚嫩,一下子變成了個小孩,“不過卻回的不是一個家。”

“到了。”他停車,很疲憊地把腦袋靠在車窗上。半睜著眼,嘴角繾綣著笑意。

我解開安全帶,驀然想起了什麽,指著他手指顫抖,“你你你這是酒後駕駛啊!”

他笑意更深,像惡作劇得逞,很痞氣地承認了,“是啊。”

“這樣會出事的,”我說,“你打電話叫人來接吧。”

“手機沒電了。”他的腦袋在車窗上蹭了蹭,像只貓。

我無奈,掏出手機,“報電話給我。”他不答應,我有些急了,在空中揚起手,“我會打你的!”

他笑出了聲,很乖巧地說了一串數字。我打過去,說了這邊的情況,那邊的人說馬上就來。

十分鐘後,來人無奈地看了一眼車裏醉眼迷離的Edwin,然後對我鞠躬道歉,“真是麻煩你了。實在不好意思。”

他一邊把Edwin扶上車,一邊說,“怎麽又喝這麽多,明明最不能喝還要逞強,沒人逼你啊。”

他靠在那個人的身上,黑色襯衣起了褶皺,背影清瘦,酒氣氤氳。像個被家長領回家的孩子。

“我叫林瑾晨,不要記錯了!”他忽然按下車窗,探出頭來對著我喊,那種姿態,像是一種宣告。

駕駛座的人很無奈,隔著老遠距離對我大聲解釋,“這孩子發起酒瘋來很滑稽的,小姑娘你不要介意。”

再看,車窗已經合攏,他的睡顏,映在車窗上,清幽無色。

回到家後,我打電話給大黑哥,報告了今晚的情況。大黑哥一直嗯嗯說知道了。

我終於按捺不住,問,“她到底是誰?你們要我演的這個人,Edwin的前女友麽?”

對方說不是。

我說,“初戀女友?”

對方仍舊否定。

“要不?就是身患絕癥的心儀女孩之類......”我繼續揣測。

大黑哥直接掛了電話。

我是個演員,捕捉表情,琢磨心緒是我的本職工作。像大黑派給我的這一種任務,我好歹也演過那麽幾出。無非就是這一次主角的地位高點,導演的點子陰點,事後不可告人的陰影面積大點,然都不妨礙我拿人錢財替人招災。我想如今我扮演的這個女孩,傻子都聽得出是Edwin酒後胡言念及的那個迷路的女孩。我的表演,就是不停地喚起他塵封的記憶,戳他的痛處。最好搞得他人格分裂精神失常什麽的。

葉導這戲,實在缺德。

“所以,他有對你說什麽嗎?”那端的葉導,在得知Edwin給我打了電話一番得意後,繼續端正語氣問道。

“沒什麽啊,就叫我以後有事給他打個電話什麽的。”

“那你有事嗎?”

“沒......沒什麽事。”

“.....快去找點事。”

我一臉黑線地掛斷電話。

於是第一天,我看了一天的韓劇,想著自己該怎麽自導自演蓄意制造我和Edwin的美妙再遇。一定要看似無心實則有意,轟轟烈烈又餘韻無窮。

第二天,我看了一天的小說,琢磨著哪樣的話最能撩撥情思誘人於無形中。

第三天,我把前兩天自己換下的五只襪子洗了,心想Edwin會不會喜歡賢惠的姑娘。

第四天,葉導打來電話,聲音依舊陰沈詭秘,十分行為藝術,“你找著事了嗎?小演員。”

我呵呵笑著掛了電話,看著墻角堆放的垃圾袋,放下卷起的睡褲褲腿,取下夾在頭發上的筆蓋,拎著兩包脹鼓鼓的垃圾下樓了。

Edwin立在樓下,靠在車門上,看見我便聳聳肩,“看來你真是個沒事的閑人啊,簡一。”

你有沒有一種感覺,很多時候,你見到一個人心跳加速,你把那種惴惴的感覺叫做喜歡,但是呢,你的喜歡不是一個點,不是一條線,而是一個面,一個體。

比如你說你喜歡他,其實你是喜歡那個時間,正是你愛的一個季節,一天的午後或者黃昏,其實你是喜歡那個地點,靜謐幽暗的小巷轉角或者被兩點的陽光照亮的陽臺,一盆植物長得正好,在被時間地點渲染出的好氣氛中,那個人忽然撞了進來,卻輕飄飄地像筆鋒落在畫稿上。

所以如果喜歡是一宗罪,那麽時間地點天氣連帶樹梢上的風都是幫兇。

孤零零的一個人,由碳酸鈣組成的一架骨骼,有什麽理由值得旁人為他傾註感情呢?

我說這些,只是為了說明,我對林瑾晨的喜歡,是一種很文藝的喜歡。替身演員簡一,本來就是搞文藝工作的。

我二十歲第一次見他,他在洗手間吐得狼狽不堪,沒了那副高高在上不可攀的氣勢,只是一個酒力不佳比我大一歲的大男孩。那個時候,誰叫燈光皎白得如月光,那個時候,誰叫地面清澈得如湖面?

那個時候,就算轉過身來的那個人不是林瑾晨,我也會心神微漾,被周遭迷離暧昧氣氛所欺騙。

那原是一種很虛偽的經不起考究沒什麽深意的喜歡。

這樣的一種淺淡感情,如置之不理,不久便風流雲散。

最不該的就是,加深,加固,給它修煉成精殘害好人的機會。

最不該的就是,林瑾晨倚在車門上等我,說著“看來你真是個沒事的閑人啊,簡一”的時候,午後的一陣風搗碎了一棵完整的樹冠,樹葉翻出密密匝匝的聲音,讓人想起雨或雪。

你瞧這樣的一副情景,你青春正好燦爛芳華,他年少揚名,開著一輛拉風的瑪莎拉蒂在你樓下等你,定制的意大利Cenci襯衣挺括,金色的袖扣上淌著陽光,而你們的身邊還是穿著紅棉襖綠棉褲買菜回家的大媽們大聲討論著今天的豬肉白菜價,灰撲撲的墻壁上滋生幽幽的青苔,一只流浪的貓蹲在垃圾桶旁邊轉溜著大眼睛。

你只是下樓來扔個垃圾而已,男主角卻不打招呼地炫酷登場。

這情景多蘇多魅多誘惑人心啊!

葉導的電話打來,我確實吃了一驚,他好久不聯系我了。

仍是那副嗓音那副腔調,像條陰陽怪氣的蛇,“Edwin最近都和你在一起吧?”

我沒好氣,“明知故問。”

“小演員別生氣嘛,”他忽然嬉皮笑臉起來,“我叫人跟著你不是怕林瑾晨那禽獸對你有什麽非分之想嘛。我是在保護你。”

“說得好聽。”

“不過,我們Edwin,那小子,很不錯吧,”他的語氣像一個替兒子籌備婚姻的老父,聽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葉導你——到底和他什麽關系,仇人?”我嚴肅了語氣,認真問。

“小演員,”他嘎嘎地笑起來像一只鴨子,“你犯規了啊。”

我噤聲,不聞不問確實是和葉導這樣的行為藝術家做事的原則。許久,我悻悻開口,“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是個合格的好公民,殺人越貨之類的事我不幹的啊。要是你想讓我......”

“怎麽,才和Edwin相處短短幾天,就舍不得了?”葉導說,“讓我想想,第一天你們去的紅山森林動物園,餵猴子的時候他說他不喜歡猴子你說你喜歡孫悟空他笑得很忘形,第二天你們去的三原游樂園,一個一看就是江湖老手的小姑娘走上前來遞上一枝玫瑰說著甜甜的俏皮話讓他買給你,你拒絕了,把賣花小姑娘教訓了一頓,讓她拒絕套路迷途知返不要情感綁架,他拍著你的肩說你應該去做人民教師。第三天天氣預報說有雨,你倆穿著雨衣走在明城墻上,兩個文藝感十足的矯情的路人,他說他想起秦始皇你說你想起孟姜女,第四天你們在玄鳴湖邊兩個懵懂戀情時的大學生似的談起泰戈爾的詩集,他說他最喜歡的那一句就是‘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的距離,而是我站在你的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你大笑說‘真俗’,笑得肚子疼,第五天你們在博物館凝望吳道子那幅畫的時候他公司的人找來,你以為他要把你丟下結果他卻帶你一起回了公司,他處理文件的時候你就坐在他的辦公桌上玩奇跡暖暖,他的秘書進來的時候顯然吃了一驚。他把文件合上遞給秘書的時候你也把自己剛淘到的衣服給他看,問好不好看,他有些疲憊但仍舊對你說好看。所以......就這麽小學生春游的五天,小演員,你就臨陣倒戈了嗎?”

我擦汗,“葉導,你是在寫周記嗎?”

葉導得意地笑了兩聲,“總得讓你見識見識我手下人的跟蹤能力,才能叫你死了賣主求榮見色忘利的心吶。”

“葉導,你這用的都是什麽成語。”

“說真的,一一,別在這棵樹上吊死了,你好好聽我的話,叔保證給你介紹比林瑾晨更高更帥的青年才俊。”

我苦笑著掛斷電話,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葉導方才那一句話,通過電流輕擊我的耳膜,語氣十分慈愛和藹。

像是父親對女兒的笑語。

一一,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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