穩步走向白玉橋，耿烏玉仿佛記得書中說過那是奈何橋。有道是橋上望鄉，徒喚奈何，不得歸矣。站在橋下仰望，玉階高聳，古舊滄桑。耿烏玉向上爬了幾個臺階，猛然發現橋上竟已經有了一個人。此人憑欄佇立，側影熟悉，不是剛剛說了以後再見的高子華又是哪個？耿烏玉苦笑，自己這是與他有緣呢還是無緣哪？

耿烏玉不想打擾高子華悟道，安靜地立在下面的臺階上遙望。高子華此世與前世很像，可能是因為修為高深，他看上去比上一世更加剛毅，只隱隱帶了前世裏濁世佳公子的翩翩風度。前一世，這個天上的人認可了自己，這一世，他還會嗎？或者說，這一世，自己還想得到他的認可嗎？時間慢慢流逝，兩個人靜立在奈何橋上，橋上的人盯著前塵往事，橋半的人看著今世今生，也不知是當真情深，亦或是其實緣淺。

不知過了多久，凝望黃泉水的人終於轉開了目光，失神良久之後才發現，站在橋中腰的女修正安靜等待。如此相似的容貌，如此相似的神情，高子華恍若夢中，張口叫到“師妹。”耿烏玉詫異擡頭，兩人都在天門宗，且都是築基修為，高子華如此稱呼她並沒有錯，但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師妹，卻叫的如此理所當然，毫不遲疑，比上次在天門峰上叫耿翠玉時還帶著熟慣，就讓人意外了。望著擡頭看自己的女修面露驚奇，高子華眨眨眼睛，面色鄭重了起來。耿烏玉暗暗心驚，不知高子華看到的前生裏可有自己？又或是見到了自己的多方安排布置是否會變愛為恨，轉嫁到如今的自己身上來？不會，如果她了解高子華，那麽高子華就不會。可是高子華異常鄭重的神色讓她心驚，竟然不敢開口說話。良久，高子華長出了一口氣，道“不論你在奈何橋上看到了什麽，都需記得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不可自誤。”言罷又看了耿烏玉一眼，轉身離開。耿烏玉望著他的背影苦笑，這還是怨自己了吧？

鎮定心神，耿烏玉邁步走上橋面，隱約可見橋下的黃泉水黯淡無波，狀如死水。然而忽然，水面上光線躍動，仿佛一扇大門在耿烏玉眼前打開，還不等耿烏玉把穩護欄，她就覺得自己已然躍身其中。身輕若鴻毛，自在如飄絮，耿烏玉飄蕩在一座朱漆院落裏，亭臺樓榭莫不熟悉，這不是自己的家——慶源城耿府嗎？可是自己不是死了嗎？為何會飄在這裏？天色漸明，府邸裏傳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夫人、夫人！不好了，三小姐自縊了！”耿烏玉恍然，自己原來是鬼魂啊！怪不得沒有形體又四處飄蕩哪！沒錯，昨晚是自己的待嫁夜，非但沒有人陪同，自己還被幾個仆婦勒死了。指使的人嗎，她很清楚，是耿家的嫡夫人，二小姐的生母。耿烏玉暗暗不平，她除了爭得高子華的傾心與高家上下的認同外並未為非作歹，為何應該短命夭亡？隨著怒氣上升，她感覺自己充滿了力量。自己如今是冤魂嗎？耿烏玉醒悟。耿府裏開始亂作一團，耿老爺出現了，那清俊的容顏讓耿烏玉眼熱，不對啊，她跟父親根本不熟，怎會為他的出現傷心？她還在其它地方見過他嗎？她好像忘記了很多很重要的事情。耿烏玉茫然地看著耿老爺派人給高家送信，去衙門請仵作驗屍，準備耿烏玉的後事，一派的有條不紊，唯獨沒看到的，就是失去女兒的傷心。自己不過是一個行三的庶女，母親早死，要不是爭得了老夫人的歡心，跟後面的那一串庶子、庶女比較起來，誰知道她能不能活到現在哪！可是如今的她還是死了，又能有誰會來為她主持公道哪？

仵作來了，接了管家遞上的銀票，毫不遲疑的驗了自縊身亡。高家的媒人入府，指責耿家教養不力，如今讓兩家蒙羞。耿老爺鐵青著臉同意交回婚貼、聘禮，婚事作罷。在耿烏玉冷眼旁觀中，耿家足足忙了兩日才一口薄棺將她的屍首擡出了耿府。向來疼她的祖母病了，並未能來看她最後一眼。未嫁女不能入祖墳，耿烏玉不忍看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的結局，飄去了祖母那裏，祖母真的病了，大夫、藥湯不停地送入房中，房間裏供的佛像讓耿烏玉不能入內，但祖母打破藥碗，“最毒婦人心”的怒喊還是傳了出來。耿烏玉心中微暖，祖母到底還是心向她的。那麽，那個幾乎成了他夫君的人又會怎樣？

心念動處，她飄向了城東的高府，高子華很好找，他正在花園裏跟一個年近半百的鄉紳說話。“父親，孩兒婚事不順已是定局，如今再急著另聘他人只會落人笑柄。”鄉紳道“那依你如何？”“雖然說先成家後立業，然而事到如今，孩兒想要進京依附叔父讀書，先待功成名就再尋親事也不遲。”鄉紳嘆了一口氣，道“你身為高家長子長孫，本應早日成親，開花結果，不想在親事上竟如此不順。這事怪我，怎麽就看上了耿家的望族之名，卻不知樹大自然蟲多。你一向明智，從不讓為父操心，就按照你說的辦吧。”高子華躬身領命。看來耿翠玉是嫁不成高子華了，如此魚死網破的結局不知是否能令耿夫人滿意。

心中怨氣稍解，耿烏玉的意識便模糊起來，隱約的鞭炮齊鳴，好像耿翠玉嫁了什麽舉人，接著又是鞭炮齊鳴，好像高子華中了什麽榜眼，耿烏玉皺眉，怎麽這麽多的喜事啊！拉回耿烏玉註意的是殺死自己的兇手:宋媽媽。她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從主母院落裏離開，耿烏玉跟著她來到耿府後門，她的兒子架著驢車等在那裏，原來她告老還鄉了。耿烏玉知道耿府的規矩，在府中伺候的老人都會被賞還賣身契，讓兒女領回奉養，以為耿府積德。在主人面前有臉面的還會被賞賜不少銀錢。耿烏玉冷笑，這個宋媽媽不知道用自己的性命換了多少養老錢哪？跟著驢車走了很久，耿烏玉也不著急，她如今一個幽魂，不跟著殺死自己的兇手又能幹什麽哪？回到宋媽媽並不簡陋的鄉下宅院，看著她過起了當家婆婆的生活，一樣的手段陰狠，兩個媳婦被禦使的猶如仆婦。這一日忽有兩個衙役打扮的人上門，言道城裏出了一樁案子要帶宋媽媽問話。官府來人鄉下人如何敢攔，兩個兒子並媳婦一邊給她準備行裝，宋媽媽一邊提點大兒子快去耿府找耿夫人報信。耿烏玉好奇，這個宋媽媽還真不簡單，她到底殺過多少人哪？跟著宋媽媽離開鄉下，卻沒有回慶源城，而是直接去了郡府衙門。衙門口的門神又讓耿烏玉不得進入，她不知在門外等了多久，百無聊賴之下又飄回了耿府。這一回為看耿夫人的應對，她勉強自己去看這個安排處死自己的人。

意外的是耿老爺居然也在。耿夫人癱坐在床上，手中的幾張紙瑟瑟發抖。“事到如今，你還有何話說？”耿老爺冷冷問。“是誰？是誰在查這件事？她一個低賤的庶女居然敢搶我女兒的姻緣，我便處理了又如何？到底是誰在插手這件事？又有什麽目的？”耿老爺大怒“糊塗！如今高子華是刑部尚書，如果不是你當年枉顧王法，草菅人命，那就是我耿家的女婿了！你說你的所作所為對得起耿家的列祖列宗嗎？”耿夫人冷笑，道“當年你便不知道嗎？如今才來算賬還不是因為有人逼上門來！三女婿今年就要調京任職了，將來還不是一樣的幫忙耿家。眼下找出暗算我們的人才是正經。”耿老爺面露不忍，道“郡府的消息是你的仆婦檢舉你擅殺庶女，有損婦德，而且檢舉的仆婦還不止一個。”耿夫人霍然站起，道“不可能，這不可能。宋媽媽的兒子前不久來見我，我還給了他200兩銀子的。”耿老爺嘆氣道“不論如何，這件事郡府已經備案，如不處置你有損我耿家的百年清譽，你莫怪我。”耿夫人冷笑，道“不錯，我的命跟耿家的清譽比自然分毫不值，不如讓我自縊給你的庶女抵命，如何？”耿老爺又嘆氣，道“夫人也知道我情非得已就好，你明日就離府，去慶源山我們的家廟修行，懺悔一下今生的罪孽也是好的。”耿夫人頹然坐下，低頭無語。

耿烏玉當然知道宋媽媽不可能檢舉耿夫人，那麽是誰在替自己申冤？不會是老夫人，這兩年老夫人的身體越發虛弱，已然行將就木。耿烏玉想到了耿老爺口中的刑部尚書，高子華。然而慶源離京城好遠，京城又好大，耿烏玉飄了很久才找到高子華在京城的宅院。已經是刑部尚書的高子華早已成家開府，耿烏玉不能進入屋舍，就只能在高府的院落裏徘徊，以求獲得答案。這一日正值盛夏，高子華在書房中接待一個幕僚時開著窗戶，耿烏玉便在窗外傾聽。兩人談的是慶源一個知縣受賄的案子，如今定案，明日便可上報朝廷。那個幕僚道“費時一年，終是證據確鑿了，以今上對受賄的厭棄，此生他是不用打算調京任用了。”聽到調京二字，耿烏玉一楞，這說的不會是耿翠玉的夫君吧。

入夜，高家的後花園仆從如流，耿烏玉好奇旁觀，卻是在準備一座祭壇。香燭貢品就位，仆從褪去，著了便服的高子華獨立院中，燃香祭酒，高子華喃喃祝禱，耿烏玉凝神細聽時卻是“耿氏三女烏玉冥中清聽，觀瀾無能，與子有緣相識，無緣相守，竟致子妄為屈死之鬼，中夜惶惶，不能安眠。萬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奸妄之徒終得惡報，子亦可恨怨彌消，早入輪回，如他生有緣再聚，觀瀾仍願自任，執手同老。”言罷覆又灑酒於地，佇立沈思，直至線香燃盡，方長嘆一聲，轉身離去。

望著高子華不再年輕的背影，耿烏玉心中一陣輕松，原來果然是他在替自己報仇，原來自己並沒有被忽略。她輕聲道“謝謝，此生恩怨已了，各自穩便，來世前緣已盡，無需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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