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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新番外二 父心拳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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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入了關,便是一去千裏的平原,再往前走不遠,一過昌平,途中的驛站就已經掛了北大營的旗——這是京畿重地了。

一隊玄鐵輕重甲兵自北疆班師回朝,大部隊在後面,一支先遣軍由安定侯顧慎親自帶回,這支先遣軍乃是玄鐵三軍的精銳,隨行押送著大批的紫流金,還有十八部落狼王父子與神女等重要戰俘。

大軍過處,除了近乎肅穆的腳步與馬蹄聲,竟無一人私下交談,齊刷刷一片,動靜如一。乍一看,簡直看不出這一夥是人還是鐵傀儡。他們入北大營時,為首玄騎將鐵面罩往上一推,擡手傳令止步,身後數千精兵同時定格,紋絲不動地凝固在了原地,難以想象的壓迫感排山倒海而來,北大營當值的衛兵一時間只覺毛骨悚然,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見隊伍中一個親兵出列,小跑上前,雙手捧出一塊玄鐵虎符,遞給北大營守衛。

那守衛這才知道居然是顧大帥親臨,腦子裏“嗡”一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臨走前,他壯著膽子偷偷看了馬背上一身“輕裘”的顧帥一眼,見那男子身量頎長,並非傳言中的三頭六臂,他約莫三十來歲,臉上略有些風霜之色,五官堪稱清秀,與想象中率領黑旋風蕩平北蠻十八部落的絕代名將不太相符。

正這當,顧慎仿佛感覺到了他的視線似的,面無表情地偏頭看過來,衛兵沒來得及收回的目光驟然與之遭遇,一時間胸口竟然一涼,有種自己被洞穿的錯覺,忙頭也不回地跑了。

都說顧帥是天命破軍,果然不是凡人。

(二)

送回京城的北蠻戰俘雖然不過是些階下囚,但皇上仍然下令以禮相待,將狼王世子與神女等一行送入鴻臚寺的官驛裏,好吃好喝地侍奉。之後又是大朝會、又是犒賞三軍,顧慎折騰一番,得以回府時,已經是深夜了。

他卸了甲,便順帶收斂了一身鬼見愁的煞氣,單是看背影,與京城中車來車往的士族公卿並沒有什麽不同。

進門時,顧慎拍了拍自家門口鐵傀儡的肩,長長地籲了口氣,顯出一點疲憊來。他的親兵霍鄲年方十七,還是個孩子,一直跟著他在北疆吃沙子,這還是頭一次來京城,跟在主帥身後轉著一雙大眼睛東看西看,眼睛快不夠用了,侯府的影壁、花窗……乃至門口掛的汽燈,都能讓這土包子少年新鮮個不停。

顧慎指著霍鄲,對迎出來的王管家道:“給這小子找個落腳的地方,別餓著他。”

王管家應道:“是。”

霍鄲忙道:“大帥,屬下不跟著您嗎?”

王管家身後的幾個小廝“嗤嗤”地笑起來,顧慎在他後腦勺上摑了一巴掌:“我去殿下那,你跟著幹什麽?”

玄鐵營中有公主帳,只是這次公主並未隨行,霍鄲只聞其聲名,未見過其人,“公主”對他來說,簡直和遙不可及的仙女差不多。霍鄲聞聽“殿下”兩個字,臉已經紅成了猴屁股,等他回過神來,顧慎已經走遠了。

顧大帥一路屏退下人到了後院,到門口,先是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冠,中規中矩地開口道:“顧慎求見公主。”

門口一個老嬤嬤笑得見牙不見眼:“侯爺總是這麽多禮,快請。”

在大梁朝,長公主比公主金貴一些,有本事的長公主更金貴一些——乃至於先帝唯一的血脈,玄鐵虎符的持有者,那便是天下無雙的貴重了,皇上見了她也要恭恭敬敬地叫姑姑。

顧慎進了屋,耐心地等著礙事的嬤嬤和丫頭都走開,這才陡然換了一張面孔。

他一臉不怒自威的嚴肅褪了個幹凈,幾乎帶著幾分無賴相,上前摟住長公主的腰,低聲道:“太想你了……真想把這些閑雜人等都丟出去,彤兒,下次還是隨我去邊關吧,那是我的地盤,想抱著你坐一匹馬也沒人管得著。”

長公主笑道:“大帥非得威嚴掃地不可。”

顧慎將外衣去了,又到屏風後洗漱收拾,出來衣服也不肯穿好,便去拉長公主的手,不料被夫人甩開了。

長公主壓低聲音道:“別鬧,你兒子在呢。”

顧慎頓時笑不出來了,他掀開床帳,果然看見一只小團子四仰八叉地占了一整張床鋪,睡得手腳顛倒。

顧慎臉色有點發黑:“這臭小子怎麽又溜進來了?”

安定侯府的小侯爺顧昀當然有自己的奶娘,只是這小東西天生有股說不出的古怪性情,平時看著不認生,誰帶都行,跟誰玩也不哭,可是小小年紀,心裏卻很有一筆親疏遠近的賬,至今不認奶娘,只認親娘。有一次他避過一大幫丫鬟婆子,偷偷溜進長公主房裏,躲在床底下,晚上公主回來才給揪出來,半夜三更,公主也不舍得把他打發回去,便留他住下了,從那以後,顧昀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脈,為了賴在他娘屋裏,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變著法地蹭床。

父母小別勝新婚的時候,中間夾著個狗屁不懂的倒黴孩子是件很難受的事——孩子是親生的也不成。

顧慎運著氣坐在床邊,伸手戳他兒子的胖臉,戳了一會發現又軟又嫩,有點上癮,還沒完了。終於把孩子驚動了。小顧昀無意識地往被子裏縮,臉也皺了起來,哼哼唧唧的,像是要哭。

長公主捉住顧侯爺的賤手:“閑的你,怎麽當爹的?一會弄醒了他要鬧覺,你來哄嗎?”

“他多大了還鬧覺?還要人哄?”顧慎長眉一挑,不滿道,“這孩子也太嬌氣了。”

可他話是這麽說,手掌卻很輕柔地覆上顧昀的額頭,繼而又擋住了他的眼睛,省得他被汽燈微弱的光芒驚擾。安定侯的手寬厚穩定,手心溫暖,像根定海神針似的,顧昀很快不折騰了,老老實實地窩在他掌心下睡熟了。

長公主輕笑道:“那你這是在做什麽?”

顧慎幹咳一聲,欲蓋彌彰地解釋道:“我是不耐煩聽這小兔崽子吵鬧。”

長公主隔著被子輕輕地拍著兒子,問道:“北疆怎麽樣?”

“我在,玄鐵營在,能怎麽樣?你放心。”顧慎臉上露出一個有點倨傲的微笑,他伸長了腿,平放在床上,比了比,發現縮在被子裏的顧昀還沒有他一半的腿長。

他便漫無邊際地想:“這個小東西,長了這麽長時間,還是這麽小。”

小顧昀的模樣活脫脫是個翻版的長公主,顧慎看著他的睡顏,神色微微一動,目光隨即柔和下來,又說道:“你若是不耐煩在京裏待著,過了年就隨我走吧,北疆天高皇帝遠,吃糠咽菜也自由。”

長公主:“小十六怎麽辦?”

“帶著,省得府裏沒人敢管他,”顧慎摸了摸兒子的頭發,嘆道,“這小崽子,真會長,哪都隨你,我平時想管教都舍不得下狠手。”

長公主:“……”

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顧帥“舍得下狠手”是什麽標準。

顧慎想了想,伸了個懶腰,靠在床沿上,對公主道:“西域十六國來朝,東海倭寇不成氣候,如今北疆蠻人又俯首,眼下,十年的太平日子總是有的,我想趁這十年休養再練兵,將玄鐵營擴充,十年後,世上再無人敢犯我大梁鐵騎——彤兒,到時候,咱們就把玄鐵虎符交換給皇上,你說好不好?”

長公主笑瞇瞇地看著他:“大帥要解甲歸田嗎?不好,我可不會織布,你還得再娶個會織布的小老婆。”

顧慎伸出手指點了點她,隨即,他臉上溫柔的笑容收斂了些,又道:“位高者不可權重,倘若外敵肅清,再拿著玄鐵虎符,免不了動輒得咎,我看小十六也不是什麽經天緯地的材料,你我退一步,來日他的路會寬敞些……你看我做什麽?”

長公主:“我在看傳說中鐵石心腸的大帥一腔拳拳慈父心。”

顧慎有些窘迫地幹咳一聲,擡手將汽燈拉滅:“天色不早了,趕緊歇下——把這肉團往裏挪。”

“慢點,你別壓著他。”

“我把這小子從窗戶扔出去算了!”

(三)

顧昀狠狠地哆嗦了一下,從夢中驚醒,一只手遮在他的眼睛上,擋住了旁邊細微的燈光,一瞬間,顧昀有些茫然,不知今夕何夕。

這時,旁邊的人低低地抱怨了一句:“可算醒了,飯點都讓你睡過去了,快起來喝碗熱湯墊墊,想吃什麽點心?”

顧昀這才回過神來,微微閉了一下眼,懶洋洋地應道:“都行。”

這是太始三年,顧昀南巡西南駐地,為了趕上過年,馬不停蹄地連夜坐長鳶飛回京,勞頓太過,他到家以後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都已經快黃昏了,不知怎麽夢見了他爹,夢裏,老侯爺還用手替他遮過光。

醒來後才發現果然是夢,這麽周到的人只有他家陛下,而他自己,如今也手掌玄鐵虎符多年,雙手遍生老繭與傷疤,早不是當年那個想盡辦法往母親房裏鉆的幼童了。

顧昀抓住長庚的手放在眼前反覆把玩。陛下的手能看出一點習武之人的特征,手指上還有幾道弓弦磨出來的痕跡,不過平日裏畢竟還是拿筆的時候多,他手指修長,賞心悅目,手心卻有點涼,與他夢裏那男人的手天差地別,不知道怎麽勾起他做了那麽個古怪的夢。

長庚手持奏折,偏過頭來用下巴蹭他的頭頂,低聲問道:“怎麽了?”

“沒怎麽,”顧昀若無其事地回道,“好長時間沒摸過陛下的龍爪,想得很。”

老侯爺用手給他擋燈光?

這可真是白日做夢了。

可是這件事總是在他心裏糾纏不休,晚間歇下,許是白天睡多了的緣故,顧昀死活合不上眼,他一只手摟著長庚,一只手墊在自己的腦後,在靜謐的夜色中,任憑思緒一路漫無目的地滑開。

雙親去世太早,顧昀發現自己有點記不清公主的樣子了,對老侯爺的印象居然還要深一點,可能是他那時總是憤恨地盯著父親的緣故。

他們父子兩個一度像仇人一樣,老侯爺對他毫不留情,而他則是撐著一口氣,無論如何也不肯服軟求饒,好像那樣就輸了一樣。

“想什麽呢?”長庚忽然動了一下,帶著點鼻音低聲問。

“吵你了?”顧昀擡手掠過他的鬢角,用指腹在他太陽穴上輕輕按著。

顧情聖在情人床上,是不可能說出“想我爹”這種鬼話的,他頓了一下,輕聲道:“我在想……陛下最近是日理萬機累著了嗎,怎麽今天晚上這麽老實?”

顧昀畢竟占了半個長輩的身份,盡管關系變了,但他對長庚始終是愛護縱容大於其他,再不要臉,在某些事上,他這做義父的也不好意思太主動,除了偶爾嘴欠,剩下基本是對長庚予取予求。長庚聽出他的言外之意,當即清醒了,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神色漸漸變了,不過他隨即想起了什麽,又按捺住自己,屏息凝神地掐著顧昀的手腕把了片刻的脈,到底還是意志堅定地忍住了,咬牙道:“你長途跋涉那麽遠,一回來就撩撥我,沒事給自己找病嗎?”

顧昀:“想你。”

長庚頭皮有些發麻,拼盡全力擠出一句:“我不想。”

“唔。”顧昀頓了頓,無辜地問道,“那你在蹭什麽?”

長庚:“……閉嘴,睡覺!”

(四)

“閉嘴,睡覺!”顧慎額頭上蹦出兩條青筋,很想把他床上的肉團扔出去。

長公主自從生了顧昀,身體一直不太好,換季時總要病一場。倒不是什麽大病,只是她怕把病氣過給孩子,不讓顧昀賴在她房裏,為了給孩子做個公平的好榜樣,連想湊上去的顧大帥也一起趕了出去。

被攔在門外的小孩墊腳扒著窗戶,瞪著大眼睛,眼巴巴地往公主屋裏看,顧慎一時心軟,就給領回來了……然後他現在後悔了。

“你到底睡不睡?”

顧昀在被子裏拱來拱去,露出個腦袋看看他,然後呲著小乳牙沖他笑,一點也不怕兇神惡煞的顧大帥。

“好吧。”顧慎一巴掌把這小崽子按住,生疏地在他身上拍了拍,“你娘怎麽哄你睡覺?”

小顧昀脆生生地回道:“唱歌!”

顧慎:“別扯淡,你娘她根本不會唱歌。”

那小崽見謊言被拆穿,也不心虛,依然很歡樂地嘗試著掙脫顧帥的鐵掌,想要四處亂爬。

顧慎驚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這小子乳牙都沒長齊就敢騙他老子,瞎話說得臉不紅心不跳的,還不怕他,簡直是狗膽包天。

顧慎道:“老實點我就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枕頭上一趴,很識時務地不動了。

顧慎面無表情地猶豫了一下,生硬地開口道:“從前,有個小……小狗……”

顧大帥哪裏會講什麽正經故事?他絞盡腦汁地一邊說一邊自己編,語氣十分生無可戀,活像老和尚念經,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顧昀沒一會就煩了,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到處爬,顧慎擡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實點!”

顧昀憤怒地翻身坐起來,開始醞釀大哭一場。顧慎不為所動地看著他,驚奇地發現這小東西居然很會察言觀色,眼見平時對付他娘的招數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淚憋回去了,連裝裝樣子都不肯了。

顧昀:“我要告訴我娘!”

顧慎一挑眉:“隨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試試,看她到底向著誰。”

“老婆”是什麽意思,小顧昀不是特別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覺對方說得有道理,於是板著小臉不吭聲了。

顧慎直覺這小東西不會跟他善罷甘休……可能也算是另類的父子連心吧。他忽然來了興致,想知道小崽打算怎麽對付自己,於是強行把顧昀裹在被子裏,往胳膊底下一夾,自己閉上眼,假裝睡了。

顧昀老實了一會——比顧慎想象得還要有耐心,隨後他小幅度地試著掙紮了幾下,見顧慎沒反應,便湊上來偵查他睡著了沒有。小孩細軟的呼吸噴在臉上,癢得顧慎想笑,心道:“這麽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臉上畫東西嗎?”

顧昀觀察了他爹一會,小貓似的叫了一聲:“睡著了嗎?”

顧慎閉著眼假寐。

顧昀賊兮兮地笑了一聲,飛快地從被子裏掙脫出來,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撓了顧大帥的腳心,在顧慎猛地彈起來之後,這小崽子跐溜一下滾下床,一氣呵成地鉆到了床底下。

顧慎:“……”

他發現自己居然小看了這只胖團子,這小子沒幹出什麽往人臉上畫畫之類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覺的意願,於是直奔主題,就不讓他睡,還特意等他睡著以後再給他“致命一擊”,甚至準備好了撤退路徑!

顧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給我出來!”

顧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鉆去,得意洋洋地沖他做鬼臉!

玄鐵三軍主帥大半夜穿著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著床板跟幾歲大的小兒子對峙:“出不出來?”

顧昀歡樂地搖頭晃腦。

顧慎被他氣樂了,沖顧昀招招手,軟下聲音哄道:“出來,爹給你講故事。”

顧昀聽了,往前探了一下頭,差點被哄出來,誰知臨時又改了主意,一臉懷疑地看著顧慎:“你打我!”

他居然還知道談條件——顧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來。”

顧昀聽說,放了心,開始往外爬,結果爬了一半,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麽,動作一頓:“不信!”

還挺不好糊弄。

顧慎將已經開始癢的手掌背到身後,大尾巴狼似的說道:“保證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個小狗。”

顧昀以其年幼的腦子思前想後了一番,認可了這個條件,這回,他被他爹騙了出來。顧慎老鷹抓小雞似的將他拎了起來,獰笑道:“臟猴,爹這不是打你,只是給你拍拍土。”

一刻之後,顧昀讓他爹拍灰撣土的鐵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顧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來放在一邊,回顧了一番方才鬥智鬥勇的過程,忽然覺得這小子是個可塑之才,便擡手在抽抽噎噎的胖團子頭上拍了拍:“給你講故事,還聽不聽了?”

顧昀眼淚汪汪地露出個頭,充滿不信任地瞪著他。

顧慎頓了頓,緩緩道:“給你將我大梁征戰北疆的故事。”

顧昀帶著哭腔問道:“什麽是大梁?”

“我大梁,北有大關林立,難至海上諸島,西有十萬大山,東臨浩海一片,從東邊走到西邊,跑馬要連月之久,風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來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著一副幹巴巴的聲音,顧昀雖然似懂非懂,卻意外地聽進去了,老實了下來。

顧慎:“你知道什麽是百姓嗎?”

顧昀遲疑了一下,搖搖頭。

“就是成千上萬、很多很多像爹一樣的男人,像你娘一樣的女人,像你一樣的小孩,還有像王伯一樣的老人。”顧慎道,“我們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做大梁。我們有很多好東西,身上穿的綾羅布匹,出門做的蒸汽馬車,還有盤中……你愛吃什麽?”

顧昀道:“肉。”

顧慎:“……”

這孩子忒沒追求了。

“但是有個地方,有一群跟我們長得不太一樣的人,他們那比較窮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飽,很多都是風幹的,”顧慎掰開顧昀的嘴,看著他那一排嬌嫩的小乳牙,鄙視地搖搖頭,“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動的,而且總是不夠,沒有糧食,你每天吃的點心、糖……一樣也沒有,天天餓肚子,你知道什麽叫餓肚子嗎?”

顧昀一臉敬畏,顯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們時常要和我們換吃的。”顧慎說道,“但是換著換著,就會不滿足,認為我們給得太少,於是就派人來搶。”

顧昀眼睛睜圓了,蜷縮起來,緊張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來搶他的肉和糖一樣。

顧慎道:“所以我大梁要有鐵甲和你爹這樣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顧昀眨眨眼:“……太平?”

顧慎一擡手把他撈起來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寬闊厚實,沈穩緩慢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地傳來,他拍著顧昀的後背,給那孩子講什麽叫做“太平”,什麽叫做“玄鐵營”,講那些咆哮的重甲、劃破長天的鷹,一日千裏的輕裘,講玄鐵三營是怎麽縱橫北疆,讓群狼俯首的……顧昀不知是什麽時候睡著了,顧慎睜開一只眼看了看他,見這小東西眼角還有有些發紅,一只爪子揪著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是要往嘴裏塞。

顧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爭氣,天下還能再安定一代人。”

隨即,他又覺得自己將這麽大的野望安在一個胖團子頭上,有點異想天開,便自嘲地一笑,擡手彈滅了汽燈,心道:“唉,還是順其自然吧。”

至少這一刻,鐵血的顧慎還是懷著一顆嬌寵放縱的心,想讓他唯一的小兒子無憂無慮地長大的。

(五)

顧昀下了朝,沒去北大營,也沒去靈樞院,他徑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場。

王伯跟上來問道:“侯爺找什麽?”

“找一把割風……其實是一根棍子。”顧昀讓過一個院的鐵傀儡,往裏走去,顧家歷代出武將,到了顧慎這一代,手握玄鐵虎符,與國君分庭抗禮,權力與聲望到了極致,武庫中是歷代先人積攢的傳世名器,一進門,便有一股說不出的肅殺撲面而來,從裏往外,裏面多是古樸的刀劍,外面的則多少帶上了些火機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飲血無數的、也有未曾開刃的,靜靜地陳列其中,或凝重、或猙獰。

王伯叫來幾個家人,將一個大箱子擡到顧昀面前:“咱們家存的都在這了,侯爺要找什麽樣的割風刃?”

“一把不到一尺長的,”顧昀想了想,想著王伯從小看著他長大,也沒什麽不好意思說的,便又笑道,“其實不是真的割風刃,是把仿品,裏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麽是什麽,找不著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聽了,“哦”了一聲,慢吞吞地回道:“那個啊,在,等我給您找。”

他說著,指揮人搬來梯子,放在一個收了不少弓的木櫃上,就要親自上去,顧昀連忙攔下顫顫巍巍的老頭:“我自己來,您老慢點。”

“櫃子頂上,有個小盒,”王伯說道,“侯爺小時候的東西都在那呢。”

顧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櫃頂上找到了一個鐵盒子,拂開上面厚厚的塵土,打開一看,只見裏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頭盔、護腕,不是玄鐵的,顯得又輕又精致。顧昀從來不知道自己小時候還有這些玩具,他楞了半天,怎麽也想不起這是他什麽時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裏還有彈弓、蒸汽的小馬車等等一堆孩子玩的東西,以及……一條不到一尺長的“割風刃”。

顧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風刃拿出來,這東西對他來說顯得太細了,兩根手指就能夾住,握在手裏幾乎感覺不到分量。他用手指輕輕擦去尾部的塵灰,“顧昀”兩個清晰的字跡就顯露出來,後面還跟著個小尾巴,寫著“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寫慣了的那種刻意追求雅韻的字跡,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帶著一點戾氣。

玄鐵營的將士們,每個人的割風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顧昀本以為唯獨自己這個主帥沒有,卻不料原來他的名字在這裏。

他結結實實地楞住了,這是個貨真價實的物證,證明他那些細碎、模糊的記憶,居然都是真的。他看著這東西,腦子裏忽然浮現了一個場景……

(六)

小顧昀踮著腳,掛在一個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氣真大,一條胳膊吊著他,握著刻刀的手卻連抖都不抖一下,一氣呵成地刻下“顧昀”兩個字,然後拿給他看:“刻了名字,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還不認識字,煞有介事地掰著手指頭,對著上面的刻字認真地數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個字。

顧慎笑出了聲:“刻的是‘顧昀’,兒子,割風刃上刻個‘小十六’,你還怎麽上戰場,把敵人活活笑死嗎?”

顧昀沒理解他笑什麽,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說:“顧昀也行吧,那我還要再刻一個‘小十六’。”

那天,顧大帥的笑聲隔著院都能聽見。

(七)

“這是老侯爺當年托靈樞院做的,”王伯瞇著眼看著顧昀手中的空心鐵棒,“除了沒有內芯,外殼是按著真正的割風刃縮小的。”

顧昀細細地撫過那陳年舊物,沒吭聲。

他對父親所有印象,就是堅硬、不留情面。從小塞進他手中的刀劍是開了刃殺過人的,陪他練劍的鐵傀儡也是真能打斷他的骨頭……甚至殺了他的。

王伯低聲道:“世道逼到這裏了,老侯爺也是沒辦法,您不要怪他。”

這話要是說給二十年前的顧昀聽,就算掰開揉碎給他講道理,他也是聽不進、聽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當年他父親的年紀,卻能從一句不著邊際的嘆息中聽出所有來龍去脈。

顧慎想安天下後急流勇退,元和帝卻在沈迷蠻妃美色的同時對玄鐵虎符的主人充滿猜疑。

“情”一字,動人至深,能讓猛獸柔腸百結,兇神俯首聞花,讓無畏者千萬人吾往矣,讓懦弱者越發偏激瘋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願意等到顧慎夢寐以求的“四海清平”。從越祖制封蠻族神女為貴妃開始,事情就不對了,隨即,皇上幾次三番想要削兵權,朝中群小聞風而動……

直到玄鐵營事變。

顧慎不得不重新對嬌氣的兒子硬下心腸,因為他已經遇見到了未來的亂局,或者已經看見了自己的下場。他要生生地給顧昀逼出一條活路,給玄鐵營逼出一條活路,給顧家逼出一條活路,也給大梁萬裏河山逼出一條活路。

倘若自己與老侯爺易地而處……顧昀搖搖頭,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這個心。他小心翼翼地將那把割風刃收回盒子,偶然間想起和長庚的一次閑聊。

(八)

“我?我小時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贏不了他。”顧昀難以理解地皺皺眉,對長庚道,“胡格爾那麽個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歲的時候就已經比她高了,有什麽好怕的?”

長庚想了想,說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時候心思太重,脾氣也軟和。”顧昀忽然想起來,問道,“你怕過我嗎?”

“什麽?”長庚先是吃了一驚,隨後笑起來,“我怎麽會怕你?”

整天想著怎麽照顧你都來不及。

顧昀不滿道:“比起胡格爾,我才算是嚴父吧?難不成本帥在你眼裏,還沒有個巴掌大的蠻族丫頭厲害?”

長庚笑道:“你就算能飛天遁地,也不會傷我一根頭發,能厲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會怕疼自己的人……

顧昀想著長庚那句話,心裏忽然“咯噔”一下。

他曾經以為天性遇強則強,所以從未畏懼過父親,卻原來是記憶最深處已經模糊的地方,戳著一根沒有芯的割風刃,頂天立地地護持著他。

“嘖。”顧昀頗為郁悶地從梯子上跳下來,“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親自給他燒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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