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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終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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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木鳥尚未飛入帥帳中,便被親衛一手捉了下來,他將這小東西拿在手裏翻來覆去地擺弄了好幾遍,沒擺弄出什麽名堂來,就在他如臨大敵地想拿去請軍中靈樞看看時,旁邊忽然有人低聲道:“給我吧。”

親衛擡頭一看,只見沈易從外面走進來,忙將那木鳥雙手奉上。

沈易接過來摸了一把呆呆的鳥頭,親衛一楞,覺得自己好像聽見沈將軍嘆了口氣。

木鳥是被鐘蟬將軍留下的磁石引來的,沈易輕手輕腳地捏著它走進帳中,帳中光線晦暗,幾個軍醫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一股嗆人的藥味撲鼻而來,當中還夾雜著一點洗不清的血腥味。

姚鎮正站在一邊,轉頭望向沈易,神色凝重。

那天水戰中為了拖延時間,顧昀所在主艦被敵軍擊中,主艦當場解體,金匣子在水面上炸成了一朵眼花,所幸顧昀雖然又聾又瞎,但反應很快,感覺不對之後第一時間命人棄船跳海。

由於跳得及時,鷹甲將他從水裏撈出來的時候,好歹人還沒烤熟。

西洋軍遠洋補給線被截斷,內江上游又早被顧昀在西南增的兵控制住,兩條補給線全斷,無奈之下只好退走東瀛水域。

倘若不是主帥重傷,這一戰絕對是能載入史冊的完美大捷。

顧昀這回事先將戰報、家信等一幹道具全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外人內人一起瞞著,即便在兩江大營中,消息也壓得死死的,除了幾個高層將領、親衛、軍醫與將他撈回來的幾個鷹之外,一概一無所知。

可想而知這回沈易跟姚鎮擔的壓力有多大。

沈易:“怎麽樣?”

“來得正好,人醒著,”姚鎮低聲道,“顧帥將你調來實在太有先見之明了,季平兄,要不是你在這,我大概覺得天都要塌了。”

沈易苦笑道:“哪裏,一回生二回熟……你先歇著,我跟他說兩句話。”

姚鎮點頭,揮手帶著軍醫們撤開,沈易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托起顧昀無力地垂在床邊的手心。

床帳一放下來,帥帳中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顧昀一概全無察覺,直到這時,感覺到手中這只爪子上有割風刃磨出來的厚繭,他才知道來人是沈易。

顧昀周身的骨肉沒幾處是好的,身上夾滿了鋼板,整個人被固定著無力扭頭,昏睡一會被疼醒一會,才一睜眼,額角的冷汗就開始往下淌,眼睛哪怕睜開也對不準焦距,軍醫說人在巨震中本就容易傷到耳目,他還不止一次給自己雪上加霜,現在眼睛睜開只能微微感光,別說琉璃鏡,就算架一只千裏眼大概也無濟於事了。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顧昀心裏默默地想道,“以後不會真看不見了吧?”

沈易一看他那茫然的目光鼻子就一酸,在顧昀手心上寫道:“臨淵閣有信。”

顧昀眨了一下眼。

沈易將木鳥拆開,準備寫給他,誰知一眼掃過字條上的內容,自己臉色先是一緊。

顧昀等了半晌不見他吭聲,手指疑惑地在沈易手背上敲了敲。

沈易是個好脾氣的人,除了跟顧昀打鬧時會半真半假地咆哮幾句,極少動真火,此時他定定地坐在床邊,捏著木鳥的手突然發起抖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次,“哢噠”一聲,木鳥被他活生生地掰下了鳥頭。

“這算什麽?”他心道,“這算什麽!我們出生入死為了誰,鞠躬盡瘁又為了誰?這他娘的有意義嗎?”

顧昀心裏緊了緊,唯恐再節外生枝,顧不上琢磨自己的瞎眼,勉力開口道:“怎……咳……”

他喉嚨上有一道被彈片刮出的傷口,險些傷及大脈,與之前的舊傷疤幾乎重疊在了一起,雖不至於變成個了然,說話卻十分很吃力,像個破風箱。

破風箱問道:“朝中還是要堅持議和?”

沈易眼睛裏都是紅血絲,在顧昀手中寫道:“臨淵閣派了專人監視外事團,發現他們中有人在和西洋使者暗通條款,有一批身份來歷不明的人混入了外事團。”

顧昀頓時松了口氣,難耐地動了動被夾在那的脖子:“我還當什麽……外事團的名單不是已經送來了嗎?沒有突然加人的道理,要真那樣,大可以將他們攔在駐地之外,不要緊。”

沈易:“因為這場仗,外事團本來沒有理由再來前線,他們在彭城待命,向朝廷請旨,李豐說原路無功而返也不好,便令其在彭城稍作休整,等朝廷犒軍物資撥出,要一同送到兩江前線,算作……”

顧昀微微挑起一邊的長眉,沈易艱難地停頓了一下,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地寫道:“犒軍。”

這兩個字對於玄鐵營所有舊部來說都太敏感了,顧昀明顯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身上的鋼板強行綁回原位,冷汗當時就順著鬢角流下來了。

沈易慌忙按住他:“子熹!”

這樣一折騰,顧昀胸口處的繃帶明顯地滲出血來,血的味道沖破了重重藥氣,濃墨重彩地散在空中,這讓他的臉色越發慘白。

沈易有種他整個人都在緩緩蒸發的錯覺。

而他竟還不肯老老實實地暈過去。

竟還要對內對外都強撐出一個游刃有餘的假象來。

一個人舍生忘死,在其生前身後,徒勞所得的,又能有什麽呢?

縱有千秋功名垂青史,來日也不過就是塊牌位。

後世的王公貴族想起來,便拿出來編排兩個閑來無事的典故,或還要故意貶斥幾句,以顯示自己見識廣博、與眾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來,則多半喜歡編一些捕風捉影的軼事緋聞,將他在倉皇一生中與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紅袖編排在一起,私奔個百八十次,艷福都在死後。

沈易:“我馬上給陳姑娘寫信,我我……我陪你辭官回家,你幹脆把殿下一起拐走,願意養傷養傷,願意治病治病,管他什麽李家張家的!我……”

顧昀嘆了口氣,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手。

沈易氣息亂得一下說不出話來了,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做出了預備嚎啕大哭的表情,卻不敢顫抖抽噎太過被顧昀察覺,哭得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用嘴吸氣,眼淚還要用自己的鋼甲接著。

顧昀卻依然感覺到了,只是沒有揭穿,伸手拍拍他輕聲道:“不算什麽大事,不必炸毛……長庚有消息嗎?”

“有。”沈易哆哆嗦嗦地寫道,“殿下說,讓你不必顧忌別的,倘若有歹人意圖作亂,由著性子殺了就是,京城就算天塌了,他也撐得住。”

顧昀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失血會讓人腦子不清楚,他得花上幾倍的精力、全力以赴才能集中精神把這裏面的事琢磨清楚:“我說怎麽這邊……仗還沒打完,就有人想先料理我……咳咳,果然是京城變天,有人狗急跳墻,我們跟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眼下我走不開,幫不上他太多……你把外事團放進來,然後立刻扣住,嚴加看管,切斷他們跟京城的聯系,西洋人倘若在其中也……咳咳……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不如將計就計……”

沈易不吱聲。

顧昀:“……季平?”

沈易忽然問道:“你覺得值嗎?”

顧昀一楞。

沈易的目光飛快地從他胸口的血跡掠過,貼近顧昀的耳朵,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話送進那聾子的耳朵:“你心裏想的是我們和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別人想的是怎麽將你這大將軍拉下馬,你覺得值嗎?”

顧昀心裏當然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可惜無奈身邊有這麽個愛炸毛的沈易,兩人相處,不管各自本來是怎麽想的,湊在一起,總要有一個負責炸毛,有一個負責冷靜,沈易搶先占了前者的角色,顧昀只好心態平和地充當後者。

顧昀:“你花五兩銀子給陳姑娘買的那破步搖,難道就很值,不還是當冤大頭買了?”

沈易:“我對我喜歡的女人犯賤,應當應分,我不丟人,你又給誰當這個賤人?”

顧昀慢吞吞地回道:“果然久病床前無孝子,你這不孝的東西,都學會罵人了。”

沈易:“……”

顧昀戎馬倥傯的半生中,心裏升起過多少次走人的念頭,沈易心裏就升起過多少次“再也不管這混賬了”的念頭。他一把甩開顧昀的手,轉身就要走,心道:“你愛死不死。”

顧昀:“季平!”

他的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抓了一把,抓了個空,手指被繃帶和傷藥綁得近乎畸形,五指都合不攏,蒼白的皮膚上布滿傷痕,從死氣沈沈的繃帶下露出來,一下就把沈易抓的心裏好生難受,頓時沒了態度。

沈易:“別亂動!”

顧昀輕聲道:“這兩天……東瀛肯定有使者暗中找我們接洽,重澤畢竟是文官,得靠你……”

沈易心酸壞了:“行了,別說了,我知道。”

顧昀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不知想起了什麽,忽然自己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他對沈易道:“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老百姓會給你封神官立祠的,吃香火為生多好。”

沈易嘲諷道:“封你個什麽?反正門神已經有了,難不成窗戶神?床神?”

“都一樣,”顧昀低笑道,“反正他們不管拜……拜哪個廟,求的都差不多……呃,升官發財,如意姻緣……還有娃。”

沈易一聽,好,這不就是騙子、媒婆和送子觀音嗎?

他心裏頓時更加悲憤了,一點也不想跟這種人為伍。

顧昀氣如游絲道:“沈大仙,把床頭盒裏的笛子給我。”

沈易嘆了口氣,將他珍藏在帥帳枕邊的一個小盒子取了出來,裏面有一把光華內斂的白玉笛,一疊厚厚的、不知是什麽的海紋紙,還有幾柄刻著不同人名的割風刃。

這小小一個盒子裏,好像裝了顧昀所有的情和義。

“我不會死的。”顧昀指尖抓著冰涼的玉笛,心裏堅定地想道,“他們沒把我當場炸死,我就不會死,長庚的烏爾骨還沒有解,京裏還有那麽多人想找他的麻煩,我豈能……”

豈能什麽?他沒來得及想,便再一次陷入了筋疲力盡的昏迷。

千裏之外,夜半三更,方府。

方欽面沈似水地坐在屋裏,沈默良久,緩緩地擡起頭,問道:“當真?你親耳聽見?”

跪在他面前的小廝難以抑制地發著抖,飛快地點點頭。

這一輩的方家當家人忽然笑起來,片刻後,他一只手捂住了臉,雙肩聳動,不知是哭是笑。方欽曾設計呂常走上過這條路,曾想過雁王野心勃勃,或許有一天會走上這條路,萬萬沒料到,先一步上路的居然是自己的親爹。

每個文人年幼時第一次讀到橫渠先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四句時,都曾動過心頭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無雙國士,能力扛江山萬萬年。然而這一點心頭血,總會叫功名利祿磨去一點,光陰蹉跎磨去一點,世道叵測再磨去一點,磨來磨去,一輩子就落入了“窠臼”中……

古往今來,高才能人何其多,而真國士有幾人?

當天夜裏,方欽在自己的書房裏枯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吩咐家中心腹,暗中將自己的妻兒送走了。

四更天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方欽以為自己會沖出去,把雁王拖起來,將這一場即將來臨的預謀叛亂一五一十地告知。

可惜這個過程在他腦子裏想象了成百上千次,終於沒有成行。

忠孝難兩全,他心知自己註定做不成國士,只好從一而終。

五天後,一個暧昧不明的小道消息飛入京城,傳入大小野心家們的耳朵裏——改成前往犒軍的外事團抵達江北大營後沒幾天,江北大營突然不明原因地全面封閉起來。

方家接到的消息則更加詳細一些,方大學士接到了自己學生的一張字條,上面只簡單地寫了倆字“事成”。

至此,方大學士長長地出了口氣,顯然自己都沒料到會這麽順利,虎視眈眈的西洋人到底幫了他這樣一個大忙,他心裏充滿了不可名狀的興奮,因為“半壁江山”已成,雄圖霸業眼看可圖了。

與此同時,李豐壽辰大辦的事宜果然有禮部提出,方欽帶頭附和,連雁王黨都沒在這種場合下出來找不痛快,統一一致地讚同了大辦。

元和先帝每年都要來一次,隆安年間才逐漸收斂節儉起來,因此流程都是現成的,禮部為了確保馬屁不拍到馬腿上,早就開始暗中籌備,皇上一批準,立刻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及至當天,西北使者紛紛上禮,九門上煙火漫天,金吾不禁,鐘鼓齊鳴,熱鬧得不行。

皇上要出宮祭天,跟列祖列宗交代自己這一年沒有平白長一歲,也是有些功績的,這回他長了記性,身邊緊隨著十三禁衛,不靠譜的文武百官一個都沒帶,只領著個太子,壇下雁王領軍機處率百官隨行。

祭天地、拜祖宗,一堆事井井有條,再沒出現什麽幺蛾子,李豐心裏總算是松了口氣,將上一次留下的陰影蓋過去了,下令回宮。

皇上步輦起駕回宮,皇城外禦林軍與禁衛交接,就在這時生了變。

不知是誰突然大吼一聲:“有刺客!”

話音未落,幾根東瀛的回旋鏢破空而來,徑直穿過百官人群,擦著一位翰林的袖子寒光凜凜地打了一排,那位老翰林一聲沒吭,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內外兩隊護衛軍同時反應過來,有人喊“護駕”,有人喊“捉拿刺客”。

誰知突然一個禦林軍暴起,一刀斬向太子,長庚離太子最近,驀地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太子的腰帶,險險地把人拖回來。

混亂中有人叫道:“禦林軍反了!”

執行主護衛任務的禦林軍統領正在莫名其妙,脫口道:“放屁!”

而這時,有人穿著禁衛的衣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弩來,對著李豐的步輦就打了過去,李豐險些從步輦上滾下來,那位禦林軍統領心道:“禁衛謀反,還妄圖讓我們背黑鍋,豈有此理!”

“慢著!禁衛軍中有叛徒,刺殺皇上,拿下!”

禦林軍改成兩部並行後,為互相挾制,雙方本就素無溝通,又是競爭關系,一方執行主護衛,一方協同監督,協同的當然吃虧,一路得隨著走,幹的活都一樣,卻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臉,心裏如何能服?

主護衛認為禁衛軍中藏了刺客,協同護衛隊認為主護衛隊意圖不軌,禁衛認為禦林軍嘩變,在有心人的刻意挑撥下,三方頓時陷入混亂。

而朝中所有拿得起來的將軍幾乎全被顧昀調到各地駐軍了,眼下滯留京城的除了窩囊廢就是不懷好意的陰謀家,在場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方欽等人看準時機,故意狼狽不堪地沖到李豐面前,一擁而上道:“此地危險,請皇上速速離開。”

一群眼生的護衛隨之而來,方欽:“皇上請下步輦!臣等誓死護衛皇上。”

慌亂中李豐也沒註意許多細節,一把抓住方欽的胳膊:“太子呢?”

方欽沖一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對李豐道:“太子身邊有人保護,方才臣看見雁王也在那邊,怕是一時沖散了,您先走,臣立刻遣人去尋。”

李豐怒道:“傳北大營!無法無天的東西……”

方欽應了,第一時間指派自己的人裝模作樣地跑出去“傳令”。這也是他們早想好的,不能讓禁衛反應過來,要早早把皇帝隔離出去,切斷他和禁衛與北大營的聯系。

方欽連哄帶騙地催促著李豐,身邊的人都換上禁衛的衣服,此時一擁而上,李豐一時也沒註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而這個時候,前線也發生了異動。

教皇接到混入外事團的己方內奸消息,大梁發生政變,大梁帝都派往駐地的犒軍使團帶來的其實是暗殺任務,他們打算重現二十年前西北玄鐵營的那一幕,顧昀重傷,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死了。駐軍正在強行封鎖消息,但內部已經混亂不堪,正是反擊的好機會。

要是放在往常,教皇或許不會輕信這種消息,至少會派人從其他角度反覆求證,然而他已經沒有這種餘地了。

大梁水軍切斷了他們和國內的兩條重要聯絡線,可是一方面聖地黨派之間的爭鬥已經接近白熱化,一方面本來老老實實的殖民地從南陽諸島開始掀起了一場叛亂熱潮,他們根本分身乏術,現在只能經過東瀛人走遠東線。

教皇從根本上不相信東瀛人,總覺得那些豺狗隨時能反咬一口,所以急於打破自己的僵局。

沒有人比他再明白,西洋水軍在水上的威風是靠豐厚的能源支撐起來的,沒有大量的紫流金做後盾,那根本就是一團廢鐵。

雅先生緊鑼密鼓地做了嚴密的戰略部署,派人送往東瀛幕府,請求配合。

東瀛人點頭哈腰地接下來,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回頭轉進自家院子,把門一關。

一個風塵仆仆的東瀛武士不知什麽時候從後門進來,拿下鬥笠,低聲道:“我見到顧將軍了。”

“那麽顧昀沒有重傷,也沒有死,對嗎?”

“我不能肯定,只匆匆見顧昀經過,以我的身份不夠同他交談。但駐軍井井有條,炮火填滿,沒有一點混亂,像是隨時準備進攻的樣子。我也沒見到所謂‘刺殺團’,如果有的話,可能已經被秘密控制起來了。”

“我知道了,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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