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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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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者居住的山洞深處有一處清潭,清潭上方開著洞口,天光從上面灑下來,竟讓洞內通明透亮,十分舒坦。

清潭右側有一處洞穴,擱著幾具屍體一樣的“人”。藥童捧著米湯一個個餵過去,見他們還是一動不動,撇了撇唇,伸手戳戳對方幾乎已經失去了彈性的臉頰,說道:“要不是師父要留著你們試藥,你們早就該死透啦,還要我們每天餵你!”口裏這麽念叨著,藥童卻還是按照他師父教的手法給“屍體”做“全身按摩”,以防對方的肌肉真的開始萎縮。

沒一會兒,老頭抱著藥進來。

見藥童聽話地幹活,老頭嘉許地一笑:“晚上可以多給你兩小杯酒喝。”

藥童高高興興地說:“謝謝師父!”他按得更加賣力,可等他按到其中一具“屍體”的胳膊時,他幾乎快要跳了起來,連聲叫喚,“師父!師父!他動了,你瞧,這家夥動了!”

老頭心頭一震,快步走過去,扣住“屍體”的胳膊一壓,對藥童說:“取金針!”

金針是最軟和的針,不易刺入皮膚,老頭極少動用。藥童心頭一顫,唰地攤開針囊讓老頭取用。

老頭凝神找出“屍體”的幾處大穴,下針入電,在藥童還沒看清他是怎麽入針時“屍體”身上已經插著數十枚金針。

藥童想要驚呼這是失傳已久的“換脈之術”,看到老頭額上布滿的汗珠時卻只能死死咬著唇,不敢驚擾老頭施針。

這換脈之術十分兇險,須得讓對方全身經脈盡斷、身體處於無知無覺的狀態才能施展,稍有不慎,對方必死無疑!

藥童兩眼圓瞪,不肯錯過任何一步。

約莫是一個時辰之後,老頭收了針,閉眼歇息。藥童連忙替老頭拭汗,結果擦完了幾條毛巾,老頭身上的汗還是沒擦完。

藥童小心地問:“他這是好了?”

老頭嘆息一聲,說:“確實是好了,就是行走不太方便。你去幫我寫信,替我請幾個老朋友過來幫幫忙,要是他們一起醒來的話我肯定救不過來。”

藥童立刻拋開了。

老頭坐在石床前,目光幽沈。

過了許久,石床上躺著的人睜開了眼。他的眼睛看起來一片清明,絲毫不像長眠多年的人。

他發出“啊啊呀呀”的聲音老半天,才終於找回了說話的能力,張口說:“您救了我。”

老頭說:“是,我救了你。”

他問:“花了幾年?”花幾年才能把一個必死無疑的人救回來?

老頭說:“我只是想在你身上試試這換脈之術而已。”他擡眼看了看虛弱的男人,“你昏迷了十八年。”

男人心中一片冰涼。

他澀然說道:“十八年……”

老頭說:“你的腿可能好不了了,當時你的傷勢最嚴重,所以我幫不了你。”

男人臉上露出一抹喜意:“還有其他人?謝大哥還活著嗎?”

老頭說:“活著,但和死了沒什麽差別。你是最早醒來的,本來這種從閻王手底下搶命的事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醫者再有能耐,也得你們自己把命拼回來——要麽得有強烈的求生意念,要麽要有強悍過人的體格。你沒有後者,但你比別人更想活著。”

男人苦笑:“是啊,我一直這麽貪生怕死。”

老頭說:“可惜你白回來了,你娘子已經嫁給了別人,是個年輕多才的狀元郎。”

男人一怔,嘆息著問:“他們恩愛嗎?”

老頭說:“恩愛,怎麽不恩愛?聽說還是你娘子一眼相中,主動求嫁的呢。”

男人壓下心中那又痛又澀的感覺,淡淡地說:“那挺好的。”

老頭冷笑:“你就嘴硬吧。”

男人說:“我已經是廢人一個,能活多久還是未知數。她能找到另一個喜歡的人真的挺好,我最怕她十八年孤苦寂寞……她啊,看著驕傲,其實從小最怕一個人了……”

老頭一滯,問道:“你沒事?”

男人說:“好不容易活下來,我怎麽會有事。”他努力轉過頭,看著其他石床上躺著的“屍體”,“謝大哥在裏面吧?珊姐還在等著他,請您一定要救他……”

老頭罵道:“鹹吃蘿蔔淡操心!你怎麽知道人家娘子就一定在等著他?”

男人說:“他們已經有了季禹啊,當然不一樣。”

女人一旦有了兒女,失去丈夫的孤獨和痛苦就會沖淡不少,不願再嫁給別人的可能性更大。

老頭嘆息著說:“能救我自然會救,你還是管好你自己吧。”

男人心中有些欣慰,即使自己已經不能圓滿,好友能和妻子再相會也是件極好的事。他說道:“您要怎麽研究我都配合,希望您能找出到底是什麽方子讓我醒了過來。”

老頭臉色冰寒:“才剛醒來,想那麽多幹什麽,你想了解點什麽事就讓小蝦去打聽,不過最好先乖乖給我養好身體再說。”

男人心中感激,自然是一口答應。在那種兇險的時刻將他們救下來,想都知道有多難,更別提十八年如一日想方設法地將他們救活……

這老頭雖然兇了點,卻是真的把他們當自己的兒女來疼愛。

男人說:“放心,我是死過一回的人,比誰都惜命。”

老頭看了男人一眼,轉身往外走。等走出石洞外看到那明晃晃的冬陽,他突然就老淚縱橫。

是喜悅,也是心酸。

老頭直接把長公主再嫁的事說出來,就是怕男人以後知道後心灰意冷,喪失了求生意志。與其把人救活又看著他心傷至死,還不如早早告訴他,要是他真的會那樣,那他還白費什麽力氣?

沒想到他卻像根本不在意一樣,反倒由衷地為妻子再嫁感到欣慰、由衷地為好友還活著感到欣喜,這麽一個人,永遠會把自己擺在最後面——擺在妻子後面、擺在好友後面、擺在這天下的後面。

他最不認同這種愚蠢的想法,真正碰上了這樣的人,卻無法不為之動容。

可為什麽老天偏偏那麽不公平?

不管怎麽樣,他把人救下來了。

要是他肯從此離趙家人遠一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老頭擡袖抹幹了淚,去給男人配藥。

京城那邊並不知道遠在滄州發生了這麽一件“起死回生”的奇事。

長公主正在城郊祭拜亡夫。

那時明明是冬天,那慘烈的戰場上卻燒起了一場無邊無際的大火,不僅燒融了連片的雪原,還燒掉了無數將士的屍體。

分別前還是活生生的人,一轉眼就屍骨無存。

長公主只能給丈夫立了一個衣冠冢。

長公主遙遙地看著北邊,連披風被吹開了都沒能回神。

左右不敢近身,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這時一道蒼老卻洪亮的嗓音在她身後響了起來:“你既然還記著他,為什麽又要求嫁謝若谷?”

長公主一怔,喊道:“梁大哥。”

梁撿說:“梁撿當不得你這一聲大哥。”

長公主神色微頓,沒有說話。

梁撿再問:“為什麽?”

長公主說:“梁大哥你能不要問嗎?”

梁撿說:“我不問清楚,去地底下時怎麽和他交待!你要是開開心心過日子,我替你高興,可現在算什麽?”他拔出腰間的劍,“我恨不得砍了謝若谷。”

長公主沈默。

她不想說是因為她知道假如說了出來,梁撿會更想殺掉謝謙。謝謙當初入京城是帶著一樣東西來的——他帶著她亡夫戰亡前寫給她的信。謝謙還說,他父親當時想辦法掩埋了她亡夫,現在他父親已經死了,只有他知道她亡夫屍骨所在地。

謝謙提了一個條件,他要成為她的駙馬。

當時她被亡夫的信沖昏了頭,向趙英要求要嫁給謝謙。

大婚當天她就後悔了,一直和謝謙分開住,沒想到謝謙對她使了下三濫手段,讓她為他生下了一個兒子!

而且,一直沒把她亡夫的埋骨之地告訴她。

謝謙是個小人,真小人。

每每看到那個和謝謙長得極其相像的“兒子”,她就恨到了極點。可謝謙卻說:“你要是想擺脫我,就再也不可能知道他的埋骨之地在哪裏了。”

長公主比誰都想殺了謝謙,卻不能殺了他。

她對梁撿說:“梁大哥,我有我的理由。”她閉上了眼睛,兩行淚無法控制地從眼角滑落。

即使那個人已經化為一堆白骨,甚至只剩那麽一點點灰燼,她也要見到才甘心。

要不是始終找不到那個人的屍骨,她早就天上地下地相隨而去。

相比在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那個人的半點痕跡,她忍受那麽一點厭惡又算得了什麽?

無論如何,她都要把他找出來。

梁撿見向來好強的長公主面容悲戚,頓時不忍心再逼問。

他嘆息著說:“你要真的不喜歡謝謙的話,大可和他和離,找一個你喜歡的……這樣的話,他的在天之靈也會高興。”

長公主沈默地看著北邊,沒有給梁撿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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