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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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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一直呆在房間裏教謝小妹看書。

李氏是識字的,陪謝謙寒窗苦讀多年,耳濡目染之下學了不少。雖然比不上世家女知書識禮,卻也有別於一般的鄉野粗婦。

等到艷陽高照,外頭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門簾被撩了起來,原來是負責看照內宅的徐嬸進來了。她恭恭敬敬地對李氏說:“娘子,小娘子,小官人回來了。”

李氏說:“我們家不講究這麽多,徐嬸你不用這樣忙進忙出。”

徐嬸說:“使不得,”她苦口婆心地勸說,“小官人有是個本領的,將來肯定會有大出息,府裏怎麽能沒個規矩。”

謝則安已經邁步進門,淡笑著問:“什麽規矩?”

徐嬸恭謹地退到旁邊,行了一禮:“小官人。”

徐嬸原本是大戶人家的管事,秋季她的老東家被抄家流放,奴仆也重新收編入冊市賣。徐嬸身份尷尬,不少主人家都不想挑,所以一來二去,居然只有她一個人剩在那兒。

不久前謝則添置了宅院,按律可以買幾個奴仆伺候。謝則安不太喜歡人口買賣,可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辦,身邊不能沒人差遣,索性一次把人挑夠了。反正賣身契拿到手裏了,人想怎麽使還不是自己把握?

當人還是當狗,全看他們自己造化。

謝則安自認不是救世主,沒有憑一己之力改變整個社會制度的能力。

他只給他們機會。

抓住機會的人他會重用,至於抓不住機會的人?他沒那個義務替他們操心。

謝則安就是在當時挑回了徐嬸。

徐嬸沒讓謝則安失望,在謝則安把新人們交給她後很快把整個宅院打理得井井有條,也幫謝則安熟悉了一些京城禁諱和習俗。

可就算徐嬸是個能用的人,謝則安還是不希望她管到李氏和謝小妹頭上。

謝則安淡淡地一笑:“在這個家裏,阿娘和小妹就是規矩。”

徐嬸聽到謝則安的敲打,心中一凜。

她俯身保證:“小官人的話我記住了。”

謝則安說:“徐嬸去忙吧,我和阿娘說說話。”

李氏等徐嬸出去後才說:“徐嬸她沒說什麽,三郎你別對他們這麽嚴苛,他們也都是可憐人。”

謝則安說:“徐嬸以前當過大戶人家的管事,難免會把一些高門大戶的毛病帶過來。家裏沒個人能讓她服氣的話,她不會盡心為我們家做事。”他把謝小妹抱進懷裏逗著玩,“阿娘,你信不信我越對她沒個好臉她越高興?”

李氏啞口無言。

謝則安知道李氏性子有些軟,也沒強迫她接受自己的做法。他輕描淡寫地拋出另一個消息:“我見著那位長公主了。”

李氏渾身一顫,不敢置信地看著謝則安。

謝則安對謝小妹說:“小妹,我想看幾本書,你幫我去找來行嗎?”

謝小妹本來正巴巴地聽他們說話,聞言馬上應道:“好!哥哥你說要找什麽,我這就去!”

謝則安報了幾本書名,目送謝小妹跑走。

李氏這才追問:“三郎,你是怎麽見到的?”

謝則安當然不會提自己借“燒春”將長公主引來的事兒,他淡淡地說:“沾了張大哥的光。”

李氏沈默。

她在兒女面前絕口不提丈夫的狠心,但丈夫的背叛對她而言是一個無比沈重的打擊,要不是有一雙兒女在,她肯定撐不到如今。她很少會去想那位長公主是怎麽樣的人,反正是比不過的,輸給怎麽樣的人又有什麽所謂呢?

可聽到兒子說見到了,心底最隱秘的傷口猛地被揭開了。

李氏的唇微微翕動,卻問不出半句話來。

不管那是個怎麽樣的女人,娶了公主,永遠比娶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要體面吧?那些活得毫無尊嚴的苦日子、那些連米糧都要向人賒借的苦日子、那些衣服加了一道又一道補丁的苦日子,誰願意想起來?

知道更多關於那位長公主的事,無非是給自己心口添幾道新傷。

所以她不願去了解。

謝則安問:“阿娘,你還想著他?”這個他當然是指謝謙。

李氏頓了頓。

她早就知道這是無望的,所以在謝謙當上駙馬那一年就死了心。心靜如水地過了這麽多年,她對謝謙的感情早被她自己抹得幹幹凈凈。即使和謝謙面對面站著,她大概也不會“陌生”之外的感覺。

李氏搖了搖頭。

謝則安說:“那成。”

說完竟不再多提長公主半句,安靜地坐在一邊不說話。

李氏終究還是把話問了出口:“三郎,那位長公主是什麽樣的人?”

謝則安給了個實誠的回答:“會讓人一見傾心的人。”

這次輪到李氏不說話了。

謝則安理了理思路,把自己的猜測說了出來:“我們入京也快一個月了,外面的傳聞聽了不少,什麽說法都有。這幾天我思來想去,大致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對於他來說,撐到狀元這一步已經快撐不住了,要他從翰林院一步一步熬上去,太慢也太辛苦,他等不及了。”他淡笑擡眸,看著李氏道,“他是那樣迫不及待地想擺脫過去的一切,包括我們。”

李氏說:“三郎……”

謝則安示意李氏稍安勿躁,有條不紊地往下說:“可惜的是他好像和長公主處得不怎麽好,成親這麽多年都只有一子。聽說他對那兒子寶貝得不得了,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直接把那兒子慣成了小紈絝。前些時候那小紈絝得罪了太子殿下,殿下表示要那小紈絝當駙馬,給公主沖沖喜——結果阿娘你收到了他的信。”

李氏睜大眼:“他難道是想你去頂替!”

謝則安說:“這是我的推測。他這生仕途無望,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到那兒子身上去了,肯定不想他兒子和他一樣當個沒有實權的駙馬。而且阿娘你知道吧?大慶這邊向來只有公主再嫁的,沒有駙馬再娶的。”

李氏點點頭。

謝則安說:“這就對了,公主的身體很不好,萬一沒能活到成年,當這個駙馬簡直是斷送前程和姻緣的事。”

李氏愕然。

她從來不知道當駙馬會是這麽糟糕的事。

謝則安的語氣依然平靜:“假如阿娘你一進京就自盡,只有我和小妹進了公主府,我們應該很好騙對吧?到時他告訴我有個大好的機會在前面,讓我去積極表現、積極爭取,事成的話我和小妹也能搖身一變變成真正的皇親國戚。”他頓了頓,“阿娘你想想,那樣的話我是不是會傻傻地上當、傻傻地去討好公主想當駙馬?”

李氏啞然。

謝則安冷笑:“他最了解阿娘你的性格,故意在信裏說長公主刁鉆善妒容不下人,無非是暗示阿娘你自盡托孤。你不在了,事情就好辦了。他會在外人面前假裝對我們兄妹心懷愧疚,關懷備至!時機一到,他找個高僧忽悠說我和公主八字合得上,簡直是天賜良緣。這樣一來不管成不成,太子殿下都會忘了他那兒子,把目光轉到我身上。”

李氏不敢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無法想象他為什麽能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種令人憤怒的推斷!

兒子對他的“父親”,已經沒有任何期待了嗎?

謝則安當然不會告訴李氏他從來就沒有任何期待。

他繼續添柴加火:“至於我這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家夥最後會怎麽樣,那就與他無關了,都是我咎由自取——誰叫你不知天高地厚想高攀公主?”

李氏比謝則安更了解謝謙,謝則安越往下說,她越相信那是謝謙會做的事。

她氣怒交加,聲音幾乎在顫抖:“三郎,我們立刻離開京城!”

謝則安並不接話,他擡手理了理李氏鬢邊的烏絲,說:“京城可不是他的,我又不是為了他才進京。”

李氏怔怔地看著自己兒子。

謝則安說:“阿娘,你覺得最氣人的事是什麽呢?我覺得對於那種卯足勁想當人上人的家夥來說,最氣人的事應該是看到別人輕輕松松就能活得比自己更好。”他揚唇一笑,笑容裏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嘲弄,“我不介意幫你氣一氣他。”

李氏說:“萬一……”

謝則安說:“萬一我真當了駙馬?那更好,起點都一致了,我一定會教會他心服口服四個字怎麽寫。”

李氏沈默下來。

謝則安笑著說說:“阿娘你放心吧,太子殿下根本只是在嚇唬他們。太子殿下和公主感情極好,為了出氣把公主嫁到謝家這種事太子殿下肯定不會做。”他將當初燕沖和趙崇昭那飽含鄙夷的對話轉告李氏,讓李氏安心。

李氏稍稍平靜下來。

李氏對謝謙的感情本就已經淡了,聽到謝則安那荒謬至極卻又極有可能發生的推測,她心頭第一次生出了“恨”這種情緒。

她可以不恨謝謙拋棄她們母子三人,但她不能不恨謝謙把兒子往絕路上推,虎毒不食子啊!

李氏第一次覺得自己曾經深愛的人簡直連禽獸都不如!

李氏伸手抱緊謝則安,眼淚簌簌地落下:“三郎,如果他真的想那麽做,那你絕對不要叫他半聲爹!”

謝則安“嗯”地一聲,任由李氏摟著自己哭。

謝則安溫言安撫好李氏,謝小妹已經邁著小胳膊小腿跑回來了,懷裏還抱著幾本薄薄的書。

謝則安摟起謝小妹親了親她的臉頰:“小妹越來越聰明了,一本都沒找錯。”

謝小妹不樂意了:“哥哥瞎誇,你都沒看我拿了哪些書過來!”

謝則安莞爾一笑,厚顏無恥地說:“行,哥哥錯了,罰哥哥被你親一口。”

謝小妹瞪著謝則安唾罵:“不要臉!”罵完卻又忍不住在謝則安臉上吧唧一口,笑得比誰都開心。

李氏看著兒女親密無間的相處,心中有了決斷。

兒子有那麽多事要做,內宅不能再讓他來操心!

她抹幹了眼角的淚,對謝則安說:“三郎你把徐嬸叫來,我有事要和她商量。”

謝則安微笑著答應:“好。”

這就是他要的效果。

他本來可以什麽都不告訴李氏,可他不想李氏對那位“父親”還抱有希望。

那只會讓他束手束腳。

區區一個謝謙而已,謝則安還不放在眼裏。

謝謙這個駙馬真當得那麽風光嗎?不見得。

為什麽謝謙聽到趙崇昭一句戲言就憂心忡忡?無非是因為他沒底氣,熬了這麽多年,他依然沒能在皇室中直起腰桿。

而他兒子明明也是長公主的兒子,只要長公主一句不願意,趙崇昭哪敢硬來?

所以只剩一個解釋:長公主不喜歡他,連帶也不喜歡那個兒子。

要是有人要殺他們兒子,長公主可能會出面開個口,至於其他的?只要還活著就好,其他的長公主一概不管。

長公主真要不想管的話,他踩上兩腳應該沒什麽關系吧?

哎喲怎麽辦?光是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就覺得很愉悅!

他果然是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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