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玉，天幕如翼，籠罩整個楚國疆土。

琉璃燈繁華璀璨，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絲竹聲聲悅耳。為慶祝長公主夏瑤得常有情人相聚，也為討好國主，大悅龍心，雨萍縣令將晚宴辦得格外隆重奢華。趙羽知曉一向提倡節儉的國主必不會同意，然而這次卻出乎意料地沒有反對，心下雖疑惑卻沒有多言。

縣令則以為國主對其表現十分滿意，當下心正得意，以為可以加官進爵。誰知極盡奢華的晚宴後，國主緩緩起身，披著禦寒的狐裘披風，白衣如雪翩然，月色下恍如謫仙。笑容不見，冷寒如霜，目光掃及處，令那人不緊一抖，正是縣令。

國主忽然一笑，帶著幾分冷意：“王縣令，你可否告訴本王，既已減免賦稅，又如何撥得出這麽大一筆銀兩呢？”

縣令聽罷，當即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面如土色：“國主......”才說了兩個字，當即被趙羽下令無情地給旁邊的侍衛拖了下去。

當夜，原縣令罷免，賢者繼任。

盛宴之後，寂寞更深。人走茶涼後，誰還能忘卻那一季繁華？

宴畢，人走茶涼，各回住處。

珊珊好說歹勸，硬逼著楚天佑早日就寢，他對她的好意不忍推辭，無奈只好答應。

天高露濃，清冷的月光灑下大地，幽黯皎潔，銀河的繁星漫天。

寅時一刻，他悄然起身，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伺候的人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趙羽好似早已知曉，獨立月夜下，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他淡淡一笑，沒再說什麽。心知跟隨多年的臣子，亦是兄弟，對自己了解最甚，事事考慮周全。

“小羽，你可知我今日為何約你於此處議事？”他緩緩走至長亭下，目光飄渺，似在看月，又似在思慮著什麽。一雙眼眸，墨般的深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

“臣以為，國主是在為燕南國一事憂心。”趙羽頷首道。

楚天佑沈默一陣，緩緩道：“你知道了。”似多意外，似多感慨。

“國主傷病未愈，不宜過多操勞國事。”趙羽上前，輕聲勸道。

面對趙羽的勸言，楚天佑卻未回答，好似沒有聽到他說話，只定定地凝眸睨視著遠處。雨萍縣離京城不遠，無高山環繞相隔，不見雲霧繚繞山巒重疊，不見曉月霏開雲遮霧繞，有的只是修建得極盡璀璨的華燈望臺，而這位一國之君，遙望著遠處隱約可見有如昔日宮燈璀璨的宮殿輪廓，仿佛癡了一般。

趙羽默然不言，與他一同靜立著，思考著剛才說話是否有不當之處。

記得八歲前居於殿，先國主不顧群臣反對毅然立尚還年幼的玉龍為太子，不滿六歲的孩童從此被世稱“玉龍太子”，滿朝文武見之即拜，自小訓練了他遇事凜然沈穩，才造就現在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

記憶裏最多的不是異常嚴苛的太子傅教他習字練武，稍有不慎就要受到異常嚴厲的罰戒；而是每夜裏華燈初上時，執政殿內外宮燈燃起，亮如白晝，而父王時常整夜批審奏章，母後總是在一墻之隔的寢宮內將他摟在懷裏輕哼著曲子伴他入睡，那時的他還不足六歲。

……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趙羽以為他會一直這樣站下去時，楚天佑閉了閉眼，眉宇間神色似有些疲憊。他慢慢轉過身，雪白的狐裘大氅為風吹得翻飛起舞，身影頎長，恍如謫仙。素白色的錦服質地細致而不失高雅華貴，那是天下只一人能穿，一人配穿的衣料。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的華衫價比千金，不過是平時五味以為他這個徒弟喜好顯擺才買這麽貴的布料，也從未註意到罷了。

“小羽，你可知我為何會懷疑是燕國主？”楚天佑望著紫氣繞鼎的京城方向，目光閃動，忽然問出了這麽一個問題。

趙羽如實答道：“臣以為，能知曉其中部分原因。其中大多緣由，恐怕與楚國易主前的事有關。”說到這，他頓了頓，猶豫著是否該繼續說下去，畢竟那些往事，自來是楚天佑從不為外人道的傷痛，便是連珊珊，也不知其詳。

楚天佑終於看向他，目光裏帶著讚許，默許他繼續說下去。

“燕國先王段邵曾與吾國先王往來甚密，私交甚好，從未有過不快之事。燕南國主甚至稱讚過國主聰穎過人，贈與美玉名‘璃’……”

說起往事，楚天佑神情依舊平靜淡然，但眼眸中似乎有什麽易碎的情緒在消融著，又像在冰封著。

“美玉名‘璃’……”趙羽重覆著後半句話，神色霍然一變，訝然道：“莫非……”

王離合而為璃，琉璃美玉中當屬冰璃為貴，當今天下只兩件，燕楚兩國各有一件。晶瑩剔透，觸如凝脂，觸感色澤皆屬上品，於帝王，卻是分離之意。“冰”即寡寂，“璃”即為王必離，那麽，究竟是離什麽？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當朝燕南國主，當時也只有十幾歲，他是想暗示什麽，謀策什麽？抑或是一切只是機緣巧合？

俊顏透著病態的素白，卻依舊身姿挺直長身玉立，楚天佑一字一句說得極慢：“有些事情，或許從一開始，我們就都錯了。”

仿佛是要應和他的這一句話，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而他的後半句話，說得越來越輕，逐漸隱沒在雷雨聲中。

誰也沒有註意到，藏在假山後的人影僵立了片刻後，轉過身默默離去。

由於未預料到會突然降雨，趙羽擔心楚天佑本就虛弱的身子會淋雨著了風寒，即刻將身上的大氅解下罩在他頭頂，勸道：“國主，我們回去吧。”

月夜下，楚天佑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楚天佑卻沒有回答，似乎在思索著什麽，睫毛揚起，覆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裏，這才露出丁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

趙羽覺察到他細微的變化，不由得更加憂心，正要再勸，卻見他臉上血色迅速褪盡，再也支撐不住荏弱的身體，身子向一側傾斜，被趙羽及時接住。

意識漸漸渙散，只聽見趙羽的一聲驚呼和緊隨而至的陣陣腳步聲，眼前便墜入了黑暗。

天下唯方，四國為最。楚國為最廣，燕南國為最富，渲潕國為最強，冰漓國為最和。

燕南國，本國號並非燕南。先帝在世時，國號燕，國土疆域足有今兩倍之廣，為天下四國中最為富裕之國，好經商，世稱大燕王朝。段邵在位期間，幾乎無兵戈動亂，百姓愛戴。此外，段邵與楚國國主司馬浩天為世交，為敵亦為友，一見如故，惺惺相惜，都對對方才華欣賞不已。楚國國主薨逝後，段邵正於病重期間，聞此噩耗悲不能言，不久心郁不治而亡，詔書傳位於太子。然而太子明離卻於同日歿，其因不詳。遂次子段逸辰繼位為王，封三皇子段陌珩為東岑侯。百官中雖不滿者無數，天下暫平。燕國易主後不久渲潕王發兵攻之，燕國主怒曰：天朝與潕互不來犯，今此舉何為？渲潕王曰：段邵薨矣，契不成約，自當為主討回公道。遂攻之。燕迫於情勢，求助於楚。時主葉洪允，燕王大喜，未知其詐。楚軍入境反戈一擊，燕全軍潰然，國土損半為楚、潕分之。燕王怒，毀百年盟約，由是楚、燕為敵，再不往來。國土唯南方一半，燕國士氣大減，於天下地位驟降，別國戲謔間與其名“燕南”，由是天下皆稱之。

這就是燕南國近半世國史，由榮到衰，也不過短短幾年時間。而由衰到榮呢？恐怕需要十年、二十年來彌補。

然而段邵贈楚冰璃一事，卻是發生在二十三年前。

荀彧十八年（當時年號），燕楚國主相約對弈，先王攜年幼的太子玉龍一同前去。

楚國邊境兩國交界處設有行宮供帝論議國事，此時卻也成了對弈的絕佳場所，別有一番趣意。

紫闕宮室，玉屏迤邐，屏後塌上，兩人對弈。水晶棋枰，白玉黑瑪瑙，各為黑白子。一衣著華貴的半大孩童好奇地盯著棋盤，一雙黑玉般的眼睛光華溢彩，清澈靈動。

左首紫衣男子食指微移，白子落下，眼底噙著笑意：“看來這盤棋，我是贏定了。”

右首男子輕輕笑著，一襲長衣流光華錦，黑子幽光璀璨，執於他如玉指尖，卻遠不及他眼神幽深難測。他悠悠說了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也。”

左首紫衣男子食指微移，白子落下，眼底噙著笑意：“看來這盤棋，我是贏定了。”

右首男子輕輕笑著，眼中帶著了然的笑意，一襲長衣流光華錦，黑子幽光璀璨，執於他如玉指尖，卻遠不及他眼神幽深難測。黑子幽光一閃，已穩穩落上棋盤，如鑲嵌其中的明玉琉璃。

紫衣男子眼中微訝，神色凝重起來。只見白衣男子悠悠說了一句：“置之死地而後生也。燕國主，承讓了。”

紫衣男子淡淡一笑，毫無惱意。徐徐收了子，勝負已定。

“你還是一點沒變。”段邵輕嘆，撫了撫鬢上微白的發，也不知意指何。

司馬浩天未答，不滿六歲的玉龍太子卻道：“燕國主，若是你不輕敵，此局能成爾。”語中帶了些惋惜，又帶了些孩童的天真。

段邵微擡眉，倒不覺唐突，看著那雙烏黑靈動的眼，頗有些意外：“哦，你會下棋？”

“那是自然！”玉龍得意地揚眉一笑，嗓音清脆稚嫩，話語中卻故作老成，惹得在旁的宮人不禁莞爾。

“既然如此，不知玉龍太子可否替我父王下上這一盤呢？”一側的燕王次子段逸辰輕笑，擺明了一副有意要刁難他的模樣。

“二弟……”太子明離微覺不妥，輕輕扯了扯他的袖袍，對他搖了搖頭。

對於段逸辰的無禮，玉龍只是輕輕一笑，卻謙恭道：“玉龍不才，此局確是父王贏了。”

“玉龍太子這麽說，是不敢下了？”段逸辰唇邊的諷意愈加明顯，氣勢也更加咄咄逼人起來。以前父王總在他面前誇楚國的太子如何早慧聰穎，看來也不過如此。

玉龍答得不卑不亢：“非也。我不下此局，原因有三。其一，這次本是兩國國主相約對弈，無論是輸是贏，對兩國邦交無利；其二，玉龍棋藝雖不嫻熟，但也看出此局也有回轉之機，只是燕國主有意輸棋，自有國主的道理，旁人不便幹涉其中；其三，燕國和楚國世代交好，燕國主賢明寬厚，自是沒有必要再把輸了的棋局贏回來。”

他這番話說的有條有理，雖分析得不夠熟悉，卻讓在旁的人頗為讚服。

止住了段逸辰還要說的話，段邵笑得雲淡風輕，華貴的紫衣輕紗隨風飛舞：“想不到玉龍太子小小年紀卻有如此智慧，楚國主果然教子有方。”

司馬浩天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段邵揮手示意宮人將一錦盒呈上，盒蓋一啟，眾人都瞪大了眼，一臉不敢置信。

冒著寒氣的霧氣中，一枚琉璃玉靜置其中，華光流轉生輝，觸手溫潤如凝脂，通體潔白剔透，泛著點點藍光，如冰如璃，熠熠生輝。

一旁的太子明離更是驚訝，眼中異色閃動：“父王……”

這不是……燕國的名貴琉璃——冰璃嗎？父王不是應該，傳給太子的嗎？

段邵卻依舊笑著，神態溫文和煦，那是讓玉龍多年後都始終忘不了的眼神：“玉龍太子聰穎慧懿，名璃當配才人矣。”

多年後，他都無法參透當日段邵眼中的含義。他想過無數種可能，卻道最後才發現，自己想的離真實，卻是越來越遠。他至今都記得，當他高高興興地吧冰璃美玉帶回去給王姐看時，她神色間一閃而過的覆雜。他更忘不了王姐板著臉奪過他手中的璃狠狠擲於地上。都說美玉美則美矣，卻非堅固，這麽一摔後，立時裂成了兩半。他嚇得怔在原地，好半天才開始大哭。哭聲驚動了母後，如何勸也勸不住他，隨後父王也來了，朝服也未及換下，一身明黃色的龍紋如火焰般懾人威嚴，華貴至極，亦尊榮至極。看見地上被毀的玉璃，他的臉色極為難看，罰王姐三個月不許踏出宮門半步，並日日抄書三十遍。後來不知怎的，父王開始對王姐態度冷淡起來，不久命人修築了宮闕

府祗，讓王姐搬了出去。離別時玉龍更是哭得厲害，怎麽懇求父王也沒有用，那時的他不明白，不過是一塊玉罷了，在宮中早已見多不怪，王姐見了卻反應異常，便是父王竟也如此介意。

當然，他沒有想到，這麽一分別後，王姐再也沒有入宮，也再沒有回京城。而他們姐弟，也再沒有見面，直到二十多年後。

其實，燕早就有滅楚之心。

燕王待楚國君之好，不過一時之表象，當時燕國雖大，卻兵力不足，由於大部分錢用於經商，兵器制作幾乎為四國最差。而楚國恰恰相反，由於先國主大量灌輸制佛崇武思想，楚國士兵居多，出家人占少數，崇尚“子不語亂力怪神”，幾度名震四國。一面燕南國為求休養生息，一面拉攏兵力最強的楚國，更大力巴結楚國年幼的太子，意圖粉飾太平。

這一點，二十多年前就能看出來。而司馬浩天，自然是知道的。但是，他卻覺得，兩國固然難以久為盟，然惺惺相惜之情卻為真，故也未曾有所懷疑。

現在看來……還真是諷刺呢。

若，當一個人在孤獨中度過一半童年，一夜間又讓他忽然遭受亡國喪親之痛，那麽試問，尋常孩子如何承受得住？

若，在這麽多年後，以為過去的那點溫存回憶就是真實存在的幸福，而此刻又因憶起多年前不經意的一個舉動將一切幻想破滅……

換作任何人，恐怕也難以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吧？

又或許，國主不是為此傷心。國家大事固然重要，但也要知道，他……快要失去所有親人了。

司馬王室，夏家貴胥，加起來少說也要幾百來號人。然而如今呢……先王於亂臣篡位時遇害，太後至今下落不明，福王爺護主犧牲，國舅爺自盡身亡……就連如今的長公主也命不久矣。

難道身為帝王，就一定要孤寡終生麽？

以至他高高興興地拿著冰璃玉給同住宮中的王姐看時，沒有註意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異樣。夏瑤瞬間冷了臉，什麽也沒說就將冰璃連帶著錦盒一並往大理石的地面擲去，前一秒還價值傾城的美玉瞬間碎成了幾片，再看不出原有的形態。

此事驚動了父王，他臉色極為難看，卻什麽也沒說，轉身拂袖離去。自此司馬浩天對夏瑤卻越來越疏離，終於還是在一年後以年紀漸長不宜久居宮中為由讓她搬回了夏府。從此玉龍再也沒有見到長姐回宮。那時的他，單純得以為父王只是不滿長姐對他有嫉妒之意，以為過不了多久，就能再見到夏瑤。他自是沒有想到，這麽一別後，近二十年都再無機會見面。

或許，這冰璃玉的含義，不僅僅是表面上的那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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