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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刑滿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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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昭嚴趕到醫院時,背脊已經濕透了。

總有那麽一個人,不管過去多少年都是你心窩裏最不可觸碰的傷痛。可即使是痛得最受不了的時候,你都狠不下心把它剜走。

章昭嚴就是放不開。

他就是一直放不開。

要是放得開,他就不會老和李重山較勁。

即使不見面,他也非要把自己的名字和李重山的名字綁在一起、非要看到別人感嘆當年感慨今日。

他甚至隱隱有點惡意,惡意地想看到李重山悔不當初——

你看我過得多好,你後悔不後悔?

李重山比誰都了解他啊!他確實是個報覆心很強的人,連自己放在心窩裏的人也報覆,能怪李重山擔心他“帶壞”林爍嗎?

能怪李重山一個人藏著那些事那麽多年嗎?

李重山是昨天出事的。

昨天他們劇組一直等一場雨,等到以後大夥都很高興,麻利地拍完後高高興興地慶祝。而在同一時間點,李重山那邊下起了更大的雨,而且那場雨來得很突然,劇組成員沒什麽準備,忙亂之下,李重山三四米高的地方摔了下去。

李重山已經不年輕了,一摔之下竟沒能醒過來,副導演連忙把他送到醫院。消息被封鎖了,他朋友再也查不到更多。

章昭嚴覺得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

覺得渾身痛楚的人是自己。

他的呼吸變得艱難,似乎每一下都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

如果李重山死了——如果李重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該怎麽辦?

章昭嚴從來沒有正視過這個問題,他總覺得他們才五十多歲,滿打滿算人生才過了一半,他們還有大半輩子可以糾纏。

所以李重山不想面對,他也不想面對,就這樣躲著、躲著、躲著。只要知道彼此都還安好地活在這世上,他就什麽都不強求了。

可是他忘了生命是多麽脆弱的東西。

很有可能一轉眼就是生死相隔。

有些話今天不說明天不說,也許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章昭嚴茫茫然地下了車,一個人走進了醫院,天還下著雨,他的頭發和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濕,他卻渾然不覺,大步邁向住院處。

李重山的病房房門緊閉。

章昭嚴擡起手,一下一下地敲門。

篤,篤,篤。

章昭嚴感覺自己的心跳和敲門聲一樣緩慢。

裏面終於有人開口:“誰?”

章昭嚴花光所有力氣,終於擠出一句話來:“我是章昭嚴。”

門被打開了。

開門的是李重山的助理,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神色帶著幾分警惕。助理一看就是李重山的忠實擁躉,即使是章昭嚴他也不大放心,沒把門完全打開,而是詢問:“章先生,您來是……”

章昭嚴說:“我……”他說了一個字,卻怎麽都說不下去。他只好單刀直入地問,“他怎麽樣?”

助理明白了,章昭嚴這是來看李重山。外界傳言章昭嚴和李重山不和,看章昭嚴關切的神情和擔憂的語氣,似乎不是那樣的。

助理把章昭嚴請進屋。

李重山住的是特別病房,只有他一個病人。病房很寬敞,采光很不錯,要不是空氣裏泛著藥水的味道,這恐怕比他自己家還像家。

從踏入病房開始,章昭嚴就忘了助理的存在。

他的目光釘在李重山身上。

李重山臉色很白,是那種病態的白。

歲月風霜在他臉上留下了不少印記,當他那雙眼睛閉上的時候,那張臉終於多了幾分滄桑。當一個人不斷往前奔跑的時候,沒有人看得出他有多疲憊,可一旦停了下來,他可能再也跑不動了。

李重山額頭上裹著紗布,應該是撞到了腦袋。人過了五十,心血管功能本來就在衰退,這一撞之下醒不過來是很常見的事。

章昭嚴看到李重山胸口淺淺地起伏著,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章昭嚴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怎麽傷到的?”

助理已經確定章昭嚴應該是李重山的朋友,而且是很要好的那種朋友。他老老實實地說:“李導最近狀態不好,有時總是恍恍惚惚的,食欲也很差。昨天突然下起了暴雨,我們正在外面拍戲,雨點打下來後場面很混亂,李導一不小心踩了個空,就往旁邊摔了下去,額頭磕傷了,縫了六針。昨晚後半夜李導醒了一次,醫生才宣布他脫離了危險,只是身體太疲憊了,他自己又睡不著,只好給他打了針鎮定劑。”

章昭嚴聽完助理的話,心裏像是被尖銳的刀尖狠狠地紮了進去。

睡不好,吃不好,精力和精神怎麽會好。這種狀態別說碰上混亂的情況了,一個人走在路上或者一個人在家都有可能出事兒。

李重山能因為什麽睡不著?

無非是因為見到了他——見到了他,就想起了以前的事。想想以前的事再想想現在的事,不說李重山,他自己也合不上眼。

為什麽偏偏就落到他們頭上來?

章昭嚴突然覺得有些受不了。

他真的再也受不了了。

管他什麽仇,管他什麽恨,管他什麽上一輩的恩怨。

關李重山什麽事啊!那關李重山什麽事啊!為什麽要李重山去承受!

章昭嚴坐到了床邊,緊緊抓住李重山的手。

李重山的手太瘦了。

他幾乎快要抓不牢。

在助理錯愕的目光裏,章昭嚴握緊李重山的手,近乎失控地嚎啕大哭起來。

是他招惹李重山的,是他喜歡李重山的,是他想要和李重山在一起想得發瘋。根本不關李重山的事——

所以李重山承受的一切,應該由他去承受才對。

助理不知道什麽時候退了出去。

病房裏只剩下章昭嚴和李重山。

也許是鎮定劑的作用,章昭嚴哭完以後李重山依然睡得很安穩。章昭嚴穩下情緒,握著李重山的手不放。

章昭嚴靜靜地坐了一個多小時。

醫生進來為李重山換藥、檢查,見到章昭嚴守在一邊有些驚訝,但還是一絲不茍地完成工作。

等醫生忙完,章昭嚴詢問起李重山的情況。

醫生猶豫片刻,見旁邊的助理沒反對,示意章昭嚴走到病房外說起李重山的情況。李重山這次會昏迷不醒不完全是因為昨天那場意外,還因為他的作息紊亂和精神狀態不佳,想要完全恢覆得慢慢調理。

章昭嚴邊聽邊點頭,把醫生的叮囑一一記了下來。

醫生把自己能說的都說完,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說:“我很喜歡您和李導拍的《戰鷹》,您這次回來會和李導合作嗎?”醫生大約四十七八歲了,鬢邊也出現了幾根銀絲,他語帶感慨,“其實我們很多人都希望能再看到你們攜手熒幕,哪怕只有一次都好。”

要不是看到章昭嚴剛才守在病床前的模樣,醫生不會把這種話說出口。當年李重山和章昭嚴多要好啊,章昭嚴上什麽訪談話題都繞著李重山打轉,李重山也差不多,句句都在誇章昭嚴。

沒想到說鬧翻就鬧翻,二三十年都沒再在任何場合提到過對方。

雖然李重山最出名的電影是《奔》,但他在那之前的電影也不算默默無聞,至少那時候李重山和章昭嚴攜手打造的《戰鷹》就影響了很大一批人——《戰鷹》裏展現出來的英雄情懷就讓不少人感到熱血沸騰。

章昭嚴往後的形象或多或少都給人“鐵漢柔情”的感覺——這種感覺正是源自於那部《戰鷹》。

而李重山往後的電影卻漸漸變了。

再也找不到那種銳利而直接的熱血感。

不知道的人不會有任何感覺,曾經見過過去的他們的人,心裏卻難免有些遺憾。感覺就好像在一團火燒得最旺盛的時候,硬生生倒了一瓢水將它澆熄。

李重山再也沒對觀眾講過《戰鷹》那種鋒芒畢露的故事。

章昭嚴送走醫生,轉身走回病房裏。

陽光從窗外透進來,屋內一片明亮。也許是藥力起了作用,李重山的臉色慢慢恢覆血色,那種慘然的病態蒼白不覆存在。

章昭嚴坐回床邊。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是壞學生,李重山是好學生。李重山從裏到外都很好,學習好,品性好,有次他被罰了,身體正好不舒服,老師和其他人都以為他是在裝模作樣,只有李重山相信他。

李重山替他和老師解釋,然後送他到校醫室。那天陽光也很好,窗外有著樹木潑下的濃蔭,蟬叫聲在外頭響個不停,校醫室裏卻很安靜。運動場上有人受傷了,校醫替他看完以後就走了,只剩李重山陪著他。

他心情不好,繃著臉不說話。李重山平時也不太愛和人說話,拿著本書在旁邊看。

李重山看書,他看李重山。

安靜老半天,他終於受不了了,說:“你在這裏幹嘛啊?我又不用你陪著!”

李重山頓了頓,老老實實地說:“現在已經上第三節課了,是自習課,班裏太吵,我在這裏看看書。”

他一陣難堪,覺得自己居然自作多情!

於是他又把頭轉了開去,不再理會李重山。

屋裏只剩下偶爾傳來的沙沙聲。

他憋了半天氣,忍不住悄悄轉過身看向李重山。

難怪那麽多人喜歡這家夥,漂亮得跟幅畫似的。

李重山,李重山,李重山啊。

總像一重重的山巒壓在他的心頭。

重重疊疊,影影綽綽。

挪動不了,又看不分明。

章昭嚴又一次伸手握住李重山的手掌。

這一次李重山的手動了動。

李重山睜開了眼。

章昭嚴感覺自己的心漏跳了兩拍。

像個情竇初開的大男孩。

章昭嚴沒有挪開手,更沒有松開。

他直直地看著李重山,目光再也沒有絲毫閃避。

李重山想開口,卻發現喉嚨有些發啞。他安靜下來,半合著眼睛,躲開了章昭嚴的視線。

章昭嚴說:“李重山,我以為你會死。”

李重山手掌一顫。

他也以為他會死。

明明耳邊有無數聲音響起,眼前有無數人影晃動,他卻一句話都聽不清、一個人都看不見。人要是快死了,大概就是那樣的吧,和這個世界的聯系越來越少,能聽見的、能看見的、能感覺到的,也越來越少——少到幾乎沒有。他在失去意識前想到,如果早知道自己馬上就會死,自己會做什麽——

他忽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做什麽。

他沒辦法去對章昭嚴說“其實我喜歡你,你離婚和我過吧”。他也沒辦法去對章昭嚴說“你一直耿耿於懷的那個仇人其實是我爺爺,你能不能不要恨我”。

也許施立榮為他們選好的路是最好的路了吧。

這一輩子再也沒有交集,自然也沒有愛、沒有恨,沒有痛苦、沒有掙紮——

所以他想,也許就那樣死掉也不錯吧。

李重山突然明白,為什麽當初曾經名盛一時的林意清會選擇從樓上跳下去。因為當一個人困在網中掙脫不了,死亡反而像是一種解脫。

李重山垂下眼睫,掩下了眼裏的所有情緒。

他都活到這個歲數了,自然不會再像林意清想不開。

他感覺章昭嚴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手,明明那手掌寬厚又暖和,卻莫名地讓他覺得冷。

他想要抽出自己的手。

章昭嚴抓得更緊。

李重山終於擡起頭,對上章昭嚴的視線。

章昭嚴說:“我離婚很多年了。幹爹去世不久後離的。結婚沒讓誰知道,離婚自然也沒讓誰知道。孩子是她未婚夫的,當時她未婚夫出意外死了,只留下她和她肚子裏的孩子——現在孩子姓施,他成年後我就把幹爹的遺產還給了他。”

李重山靜靜地聽章昭嚴說著,眼睛裏卻沒有絲毫情緒,看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

章昭嚴抓緊李重山瘦削的手。

他說:“這樣你也不能接受嗎?”

李重山無法回答。

章昭嚴說:“我知道了,我什麽都知道了——包括你爺爺參與過的事。我這人報覆心很強,如果早二三十年我知道了,肯定會做出很多可怕的事。所以幹爹瞞著我,你也瞞著我,對不對?”

李重山渾身一震。

章昭嚴說:“都已經幾十年了,什麽都夠了,你說是吧?就算是主犯,坐個二三十年牢也夠了,你說是不是?”章昭嚴收緊五指,讓兩個人的雙手扣得更緊,“我們已經坐夠牢了,你讓我刑滿釋放,我也讓你刑滿釋放,成不成?”

李重山僵直著背脊,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

他想過很多章昭嚴知道一切以後的可能性,想過自己和章昭嚴的無數結局,最後發現最好的結果居然是相忘江湖、再不相幹。

刑滿釋放?

李重山恍然發現,這些年他確實像坐在牢裏。只要想起“章昭嚴”這三個字,他頭上就像懸著把隨時會落下的刀。

所以成為陌路人那麽多年,他們都相安無事。而自從上次見了章昭嚴以後,他就再也睡不了覺。

夜夜都噩夢纏身。

李重山喉結滾動了兩下。

他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章昭嚴……”

章昭嚴聽到李重山有些沙啞的嗓音,整個人都活了過來。剛才的李重山安靜得讓他害怕,那種像是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覺——令他不安到極點。

章昭嚴說:“想喝水嗎?”

李重山靜靜地看著章昭嚴。

章昭嚴去給李重山倒了杯水,接著他把床弄高,讓李重山坐了起來。

章昭嚴把水餵到李重山嘴邊。

李重山說:“我自己來。”

章昭嚴一本正經地說:“你剛醒,我怕你拿不穩。”

李重山:“……”

章昭嚴心滿意足地看著李重山把水喝了下去。

李重山想繼續剛才的話題,章昭嚴又說:“你應該餓了吧?你先坐著,我去給你買點吃的。”說完他把水杯放下,大步往外邁。

李重山:“……”

章昭嚴一走,守在外面的助理就進來了。見李重山精神不錯,助理說:“李導,昨天真是嚇死我了。”

李重山說:“對不起。”

助理高興地說:“李導你沒事就好!”他搬了凳子坐到病床前,“章哥很早就過來了,一直守著你。”

李重山沈默地聽著。

助理知道李重山這樣代表他是想聽的,所以麻利地把章昭嚴過來後的事一股腦兒說了出來。最後助理說:“我看到章哥哭的時候真的嚇了一跳。我看到李導你摔下來時也急得想哭,不過——怎麽說呢,和章哥那種哭法不一樣。”

李重山手掌微微顫了顫。

那上面仿佛還有章昭嚴手掌的溫度。

章昭嚴從小到大都犟得很,絕對不會在外人面前哭。

章昭嚴居然當著別人的面大聲哭出來?

助理接著說:“李導,我覺得你和章哥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李重山腦袋裏空白一片。過了許久,他才慢慢找回思考能力。他說:“不是誤會,”李重山停頓下來,“不過時間長了,有些東西會轉淡,有些東西——可能會變,也可能不會變。”

助理聽得有些茫然。

見李重山不再開口,助理只好把滿腹疑惑咽回肚裏。

章昭嚴很快回來了。

他拿著個食盒,裏面是熱騰騰的熱粥,和幾小碟清淡的配菜。

助理見狀,麻利地退了出去,替他們“守門”。

李重山這段時間的狀態助理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別看喜歡李重山的人那麽多,事實上李重山身邊沒幾個親近人。

像昨天,李重山突然倒下,他根本不知道能聯系誰,只能一手把住院手術處理好。眼看章昭嚴有和李重山重歸於好的意思,助理心裏挺高興的。

他不知道李重山和章昭嚴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麽事,可是如果一份感情能讓章昭嚴這樣的人在確認對方安好的一瞬間哭成那樣,那肯定是深厚到別人無法想象的。

他很希望李重山身邊能有這樣一個人陪著。

屋裏再次只剩下李重山和章昭嚴。

章昭嚴笑了起來:“我餵你喝粥。”

李重山覺得章昭嚴的心情很好。他知道章昭嚴暫時不想再和他談,所以沒有再開口,也沒有再拒絕,張口把章昭嚴餵來的粥吃掉。

章昭嚴不疾不徐地把一碗粥餵完。

他說:“還要嗎?”

李重山搖搖頭。

章昭嚴說:“我剛才真想再餵慢一點,可是又怕你餓著。”

李重山不說話。

章昭嚴說:“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再吃我餵的第二碗。”他就著李重山吃完的空碗又盛了一碗,坐在一邊說,“我也餓了,所以這碗是我的,你在旁邊看著我吃好了。”

李重山有些想笑。

他喊:“章昭嚴。”

章昭嚴邊喝粥邊看著他。

李重山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幼稚。”

聽到李重山提起“以前”,章昭嚴心臟微微一疼。“以前”啊,那都是多久以前了。聽李重山說起來,那卻像是還在他們眼前一樣。

仿佛那一切才剛剛過去不久,他們只要一轉頭就能看到。

章昭嚴說:“你呢?你還不是和以前一樣。你這人永遠把事情憋在心裏,永遠覺得自己能扛下所有事。你自己覺得不難受,別人知道了會多難受你知道嗎?”他三口並兩口,把碗裏的粥喝完,才再次開口,“知道我為什麽喜歡林爍那年輕人嗎?因為我覺得他真的像極了,真的。你要是多和他處處,就會知道他那脾氣和你有多像了。他拍的電影也像你,”他頓了頓,補充道,“像以前的你。”

又是以前。

李重山也有些沈默。

“李重山,”章昭嚴望著李重山,喊他的名字,“我們已經錯過了那麽多年,以後不要再錯過了成嗎?我們也沒幾個十年、沒幾個二十年可以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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