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拿獎並沒有對他的生活帶來太大改變。他已經站在了娛樂圈頂尖地段, 無?非是好與更好的區別。

西裝革履上?頒獎臺，接受幾個采訪後他又馬不停蹄趕往小山村，做回那個連幾?個雞蛋都舍不得吃, 一?個月工資幾?乎全部用來幫助學生的鄉村教師。

替換了一?個助理後, 邱雅很?滿意, 她總覺得男生要粗心?些, 還是女人心細，然而導演拍戲要求嚴格, 江秋十自己也完全不顧及，經常整個劇組一?起熬夜趕戲趕進度。邱雅勸不動, 只能叮囑駱芳常常發江秋十的各種照片給她，以隨時觀察。

邱雅還在觀看江秋十拿獎那天的采訪，他衣著華貴鮮亮, 得了獎也並不很?驕傲, 維持一?貫的從容不迫，是粉絲們最喜歡的男神形象。

記者把話?題轉到他們拍攝的這部劇上來：“聽說十哥你現在拍攝一?部電視劇, 叫做吹到大山裏的風, 是嗎？”

“是的,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殺青了。”

“這部戲你們拍了很?久, 導演還讓你們提前進組，切身感受一?下生活。可以看出大家對這部戲的態度非常認真，作為男主角，你提前進組體驗的時候，感受到了什麽？方便分享一下嗎？”

邱雅將電腦屏幕切換到駱芳發給她的老板近照上, 照片上?的男人穿著發黃的劣質棉襯衣，頭發也有點亂，鼻梁上?架著一?副細框平光眼鏡, 遮住了那雙過於漂亮的眼睛和眼下些許烏青。側面看過去，他的睫毛很?長，長到幾乎要挨到鏡片。

駱芳在他下戲的時候拍的，那時他低著頭忙工作，沒有太註意。

哪怕穿著這樣糟糕的服裝，坐在亂七八糟的片場，尋常人第一?眼還是只能看見?他。

邱雅的目光，落在後者衣領微微敞開露出的一?小節鎖骨上。

倒不是她突然色心萌動，而是邱雅突然發現，對方似乎又瘦了不少。正常尺碼的襯衫穿在他身上空落落的，和模特似的。

屏幕裏?的江秋十要好些，氣?色還不錯，笑著回答記者的話?。

他的回答也很?有意思，首先感謝導演，其次反思了一?下圈裏?的分裂行為。

長期從事娛樂圈演藝工作的人其實很?分裂，他們享有著社會上?最好的資源，最容易得來的財富，然而這部分享受又如行走在鋼絲上?，不經意就會墮入深淵。他們生活優渥，眼裏都是更多的錢更高的權力，爬到山腰的人便再也難以回想起山腳下那些在貧困線上?掙紮生活的底層人士。

然而他們又常常需要靠扮演這些自己不了解也不願意去了解的普通人，並接受這些普通人帶來的檢閱，用以維持自己優渥的生活。

這才是導演讓他們提前進組，感受下普通人，不，貧困家庭生活的原因，不要對貧困生活想當然，不要和現實割裂。

記者問的問題，原本是想讓他自己回答後側面烘托出他的勤奮、敬業，不料卻聽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驚訝之餘，又覺得很?有他的風格。

邱雅拉到底下，看網友評論。

她現在幾乎不需要像以前那樣提防對家買水軍刷抹黑言論，先不提江秋十本身自帶的龐大粉絲量，就憑他的路人緣，不少亂七八糟黑料旁人也不會信。普通觀眾看待娛樂圈明星終究是以實力為準。

評論裏都是誇讚和反思，還有順帶黑一?把其他明星的言論。

晚晚墻頭三千：“@俞慧欣V 進來學學！”

清爾：“@俞慧欣V 聽見沒？小公主，說的就是你，高高在上太久了，三萬塊以下的包背不得呢，粉絲送禮要向受賄臺學習，三萬起步知道不？否則還不夠人家買個包。”

養生湯包：“我好喜歡十哥的一?點就是他雖然不多?話?，但是他說的話?都是很經過了思考，很?慎重的那種，會仔細考慮自己作為公眾人物的影響力。某些小公主小王子?呼吸上層空氣呼吸太久了吧，真就不把普通人當人了唄。”

屏幕裏?繼續傳來他的聲音。

記者問他有什麽規劃時，江秋十說：“目前的規劃……希望一?葉之秋名下所?有的公益項目能夠和國家合作，或者說直接讓政府監管。”

邱雅早就知道了他的打算，便沒有太驚訝，其他人可不清楚，立刻震驚了。

金蝶：“臥槽，這麽辛辛苦苦創建起來的公益項目，就這麽拱手讓人？”

銀蝶：“是不是項目有問題了才轉讓？我有點懷疑。”

瓜子?：“想也知道，上?面怎麽可能允許這麽大個公益項目掌握在一個藝人手裏?。與其到後面被繳上去，還不如現在自己交。”

……

眾說紛紜，說什麽的都有，原本平平無奇的采訪立刻爆了，大家都在討論為什麽要把項目交出去。

為什麽呢？

公司裏一?部分其他部分的員工也在討論。駱芳新來沒多?久，但她同樣聽過江秋十的這個項目，她老家就修了一?所?楓葉希望小學，所?以平日裏她對江秋十的印象相當好。

等他下戲後，向來話不多?的駱芳問出了這個問題。

江秋十和以往沒什麽不同，笑了笑：“我只是覺得，個人的監管遠遠比不上?國家來管，就這麽簡單。”

駱芳沒多?問，轉頭繼續忙活。

江秋十閉目讓化妝師給他卸妝，眼簾闔上?，遮住了濃郁到幾乎遮掩不住的頹色。

他快要支撐不住了。

然而他向來的行事守則是有始有終，有頭有尾，既然公益項目由他做起，就必須對那些人負責到底。

人都是有私欲的，一?時保證從來不算什麽，在利益面前，人心永遠經不起考驗。比如那個貪汙的經理，又比如他之前親手拉下馬的一?個又一個工作人員。

那些員工在上崗前，都曾是熱心於公益，致力於幫助窮困人民的好心人，然而最終還是在誘惑下走上了不歸路。

現在有他壓著，若是他不在了……公益能夠純粹多?久？

卸妝棉在臉上擦拭，露出一張霜白到幾乎透明的臉，化妝師格外艷羨，手下不停，三兩下處理幹凈。

江秋十睜開眼睛，方才的情緒盡數被壓下，他對化妝師道聲謝謝，起身打算離開。

站起身的那一剎那，眼前一?黑，他下意識伸手扶住桌子?，站直身體。

耳邊又傳來支離破碎的尖嘯風聲，眼前景象同樣化為光怪陸離的色彩碎片，像是被打碎的鏡子?，叫人眼暈。

江秋十用力搖搖頭，掙脫幻覺與幻聽，在駱芳和化妝師擔憂的目光中笑了笑：“坐久了，腿有點麻，走吧。”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臉色，白的跟紙一樣。

駱芳沒有被他騙過去，當晚邱雅就打來視頻通話?。“我覺得你該和導演說一說，放緩一?下拍攝進度，你不要這麽拼，身體才是最重要的。”邱雅長長嘆了口氣，用力捏捏眉心?，“再怎麽喜歡拍戲，也不能搭上自己的身體，我聽駱芳說了，你們最近經常拍大夜戲，一?天睡多久？四個小時有嗎？還是三個小時？……”

江秋十安安靜靜，任她繼續說。

實在是他也不知如何反駁。

邱雅說著說著，簡直想掉眼淚，她吸口氣，平覆情緒後繼續說：“要不然這樣吧，你拍完這部戲以後，休息一個月好不好？上?班繼續上，一?個月咱什麽也別接，電視劇啦電影啦采訪啦我都給你推掉，成不？”

“好，我休息一段時間。”視頻對面，男人臉上又浮現出一抹很淺淡的笑。

見?他同意退步，邱雅松了口氣，得寸進尺道：“那老板，你拍完這部戲大家一?起去體檢，行嗎？”

“好。”

江秋十今日格外好說話?，事情順利到邱雅有些不敢相信，她還有些疑問，卻見江秋十笑著揉揉太陽穴，目露無奈：“沒辦法，你以為我不想放假嗎？”

“等拍完這部戲，我就休息，給自己放個假。”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

……

又聊了聊工作，邱雅才高興地掛斷電話。和她相反，江秋十註視著黑下去的屏幕，上?面模糊地映出自己的影子，他看著自己的影子發了一?會兒呆。

疲倦、疼痛，如潮水般湧上?來，他顰眉忍耐，像吞了羽毛似的發癢，怎麽也抑制不住，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下去，一?開始輕輕咳嗽兩聲，到最後沖進浴室彎下腰捂緊了腹部劇烈咳嗽起來，怕吵著別人，努力壓抑著聲音。

喉嚨裏?湧上?一?股腥甜，他偏過頭，吐出一口血。

擡頭望一?眼鏡子?，蒼白唇邊，黏著猩紅的血漬。

他從來沒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他將要離開了。

邱雅的聲音還在耳邊回蕩，一?開始，她想賺錢，兩人一?拍即合，邱雅為他拼命接資源，排檔期。到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就變了，她開始勸他要保重身體，再後來，邱雅總是催他去體檢。

體檢嗎？六年前，他就體檢過了。

六年了……不，不對，不止六年。

早在出道前，在他決定進入娛樂圈之前，他就知道了自己註定的結局。

親情，友情，愛情……他都無從體會，專業課馬哲信奉科學，但和隔壁哲學院認識的幾?個同學偶爾聊天時，也會說起對生命的探討，其中就談到了人的三次死亡。

他終於意識到，如果有一?天，他離開了，那就是真正什麽都不剩下。

至少，他希望能留在世上?多?一?些痕跡。

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江秋十俯下腰，任由鮮血從口中湧出，落在洗手池裏?，暈出一大片鮮紅。他近來總是愛回憶，又想起了自己的多?年前……

“醫生，有沒有誤診的可能？”彼時尚算年輕的他捏著單子?，站在醫生辦公室裏?，不知所措。

老醫生眼裏有憐憫，還是沒有把話?說太死：“誤診的可能性很小，但是不要灰心。小夥子?你還年輕，多?註意調養，保持心?態。現在癌癥自愈的也很?多?，都是保持樂觀心?態，該吃吃該喝喝，啊當然，盡量忌口……”

待他出去後，他似乎還能聽見醫生和其他人的感嘆。

“太可惜了……”

“……才二十歲出頭……還是名校畢業……”

“……怎麽會那麽嚴重？……”

是啊，怎麽會那麽嚴重呢？

雙手撐著洗手臺兩側，他慢慢直起身，深呼吸慢慢緩和過來，註視著鏡子?裏?的自己，努力露出一個和平日裏沒什麽兩樣的淺笑。

和她很像。

她以前是個小演員，不出名，但是很漂亮，放下心?心?念念的熒幕夢想結了婚，可惜所?托非人，幾?年都是彼此折磨，她本以為孩子?是她的救贖，但自己並沒有為她帶來多少好運。

直到自己長大了，才隱約了解，當時她應該是得了產後抑郁，可一直沒有治愈，這股怨氣盡數被施加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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