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 江秋十詢問美玲相關事宜。

事關重大，美玲不敢疏忽。

“最近感覺沒什麽異常，他還活潑了一點。不過很喜歡和別人打電話聊天, 聽說他交到一個新朋友，經常聊。”

江秋十心裏隱約產生了一絲懷疑。

以他對這個孩子的了解, 他交了什麽新朋友一定會和自己說。

那麽, 他這樣隱瞞，就有些值得懷疑。

“他的新朋友是誰，你知道嗎？”

美玲查過他的手機，說：“備註叫段榮, 不知道是不是那個段榮。”同在公司, 她也隱約聽說過老板拍戲時的那個童星, 就叫段榮。

聊天記錄也有，很正常, 就是互相發幾張日常照片, 聊聊作業拍戲什麽的。

“好，我知道了。”江秋十回覆道。

他並不是沒有見過心思深沈的孩子，說起來他自己年幼時也是如此, 在還沒有成年人一半高時，已經學會了怎麽能讓自己更好過一些。

但是, 他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呢？

想到段榮曾經在微美娛樂待過一段時間, 和那些孩童對微聽雪近乎盲目的崇拜，他心裏冒出幾個猜想。

猜想只是暫時, 他直覺就算去問, 段榮也不會承認。

“等出院了，你問一問他，麻煩你了。”他說。

這個小孩兒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稻草一般依賴著自己, 惶恐著探頭看外面的世界，可他不能一直依賴下去。

他總要學會成長。

江秋十收起手機後，閉目養神，腦海裏卻不由自主地思考一個問題。

為什麽，他會這麽幫助這個孩子？

明明非親非故，他完全可以交給公司其他人接管。換做這次，他也可以打電話問問就好，沒必要非親自過來一趟。

一雙眼睛突兀閃現，從腦海裏飛速閃過。

它離去得太快，任憑記憶的主人如何試圖去抓住這一片段，它也依舊消失在回憶空白處。只記得那雙眼睛格外冷靜，卻帶上了外人不易察覺的幾分求救意味。

可以幫我嗎？

那雙眼睛似乎在訴說著這句話。

他猛然睜開眼。

車輛正過一條長隧道，通道內燈光暖黃，他看見了自己在玻璃窗上的倒影。

那雙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樣。

他坐在穿越隧道的車廂裏，隱約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

下車後，阿祥沒察覺老板有什麽不對，一路上他們買了不少必需品，還繞回了江秋十住處一趟收拾東西，裝滿了好幾個行李箱，準備帶進組。

忙碌起來，會暫時忘記其他事情。

劇組這回下了真功夫，十幾輛車跟著走，大巴中巴面包車，光器材就堆了近一半車輛，一路浩浩蕩蕩前往祖國某西南省份邊境。那裏和不少東南亞國家相鄰，是毒品泛濫重災區，是走私犯們最愛的地方。

亦是大量緝毒警察的忠魂埋葬處。

十幾輛車浩浩蕩蕩進入了一處頗有當地特色的小鎮，小鎮坐落在山腳，不遠處就是一片山巒起伏，密林幽綠。

第一天到達，沒人喊著休息，大家都忙碌起來了。一部分人在酒店收拾，導演他們前去看場地，天擦黑前，探路的人們回來，拍去衣服上沾上的露水泥點，稱找到了個好地方。

的確是好地方，這兒的山裏還有山谷、山洞。沒什麽危險，當地的人經常會去，夏天炎熱時，小孩兒放學後也喜歡往山洞裏跑，蹭蹭涼意。

現在天不算暖，山裏風大，人少。劇組和當地審批過後，第二天就把山裏拍戲需要用的地方給封起來了。

劇組拍戲向來不按劇本順序，而是先把同一場景的素材全部拍完。第一天就是如此，選了個後期需要山林的場次，上來就是槍戰。

劇組申請了幾把真槍，不多，近距離大特寫的時候專門拍，且沒有配備子彈。其他道具槍都是仿真的，配橡皮子彈，只要不貼著脆弱部位開火也打不死人。

一人一把手槍配備好，套上粗獷風格戲服，一群人先試了試光，第一場戲預備開拍。

這場戲雖然放在第一幕開拍，但放到劇本裏已是屬於後期的劇情。

男主角餘奉生經歷了重重波折，終於要一舉將毒販團夥拿下。但因計劃洩露，團夥中的頭目提前逃到了邊境，打算偷渡出境。途中被警察發現，一路追到了山林裏，經過一番追逐槍戰，最終將人緝拿歸案。

江秋十飾演餘奉生，另一位年齡稍長些的二線藝人杜榮飛飾演男主角同事賀錦，除此外還有一些飾演其他同事的配角。第一幕開拍就來群戲，場景也並不很好拍攝，滑軌安裝後，導演還讓他們提前走位不少次，才確定了效果。

饒是如此，拍攝依舊困難重重。

有時沒跑對，人跑出了框，有時兩個人跑著人影重疊到一起，拍出來不好看；攝影師也很難，除了地面滑軌、樹上和地上的固定機位外，還得手動跟拍，扛著相機躲避地面荊棘灌木。

一個鏡頭，所有人幾乎跑了七八趟才完成。導演終於喊過的那一刻，不少人松了口氣。

好在他們都受過專業訓練，一般情況下不會喊累，除非實在憋不住。

一開始還好，結果下一幕、下下幕……全都是樹林裏的追逐槍戰戲碼，一個上午下來，大夥兒全都累得夠嗆。

吃飯時，杜榮飛的手都是抖的。

他今天拔了太多次槍，就算那是道具，也是有分量的，端著一直跑，一天下來手腕還真有些受不了。

“唉，今天拍戲沒有把手機帶在身上，要不然我微信步數肯定朋友圈第一。”杜榮飛邊吃邊吐槽。

拍戲時身上帶著的都是充做道具的便宜手機，動作戲多，怕自己手機摔壞，放助理那兒了。

江秋十跟著笑：“明天肯定好不到哪裏去，你明天可以記著帶。”

杜榮飛沈思一秒，繼續扒飯，含糊不清的聲音從咀嚼中發出：“你也跑了那麽久，你不餓嗎？”

一群餓死鬼投胎扒飯的人群裏，混進了一個用餐姿勢相當優雅的家夥。

江秋十：“誰說我不餓，我可比你們快多了。”說罷展示空飯盒。

樹林裏路不好走，跑起來確實比平路更加費勁，當做障礙跑就行了。再說，他吃飯的速度可是一點不慢。

杜榮飛：楞住.JPG。

你什麽時候吃完的？我的眼睛是擺設嗎？

飯後換了場地，下午，大部隊向山谷裏進發，據當向導的當地人說裏面有幾個山洞，非常寬敞，足夠他們拍戲。

一行人走了近兩個小時，才找到合適位置，正好在另一座相鄰山峰的山腳下，還未走到洞口，已經感受到了一股陰涼。

測試發現沒有瘴氣後，工作人員們開始忙碌。

這一段，則是拍攝他們分散追蹤後，賀錦負傷，被帶走當人質，餘奉生獨自一人追進山洞，將剩餘兩名毒販拿下並解救出隊友的劇情。

道具組正往杜榮飛腿上抹血。

山洞外，副導給大家夥講戲。

反覆走位幾次，正式開拍。

……

劇情從餘奉生進入山洞開始，他接到了隊友的消息後，便立刻往這邊趕來。瞧見山洞所在處後，小心地掏出手機確認，而後慢慢地往洞口處移動。

他往裏丟了塊小石頭確認。

沒動靜，只有陰陰的風往外吹。

仔細辨認過洞口雜草和泥土的壓痕後，他確定了，的確有人進入。

再仔細一辨認，洞口地面上的泥土有些不對勁，餘奉生蹲下去撚起一點，嗅了嗅，竟是沾上了血！

餘奉生原有些放松的神色立刻凝重起來，無論是誰受傷，都很麻煩。

手槍握得更緊了些，哢一聲上膛，他貼著巖壁，小心翼翼往裏走去。

地面滑軌上相機悄悄前行，跟在江秋十身邊拍，山洞說是大，可最寬也不過一米多，攝像頭幾乎是懟著那張表情凝重的臉往裏推進的。

氣氛格外緊張，就連呼吸都放輕了。

再往裏走，他聽到了隊友的一聲慘叫，而後是急促的呼吸聲，不難聽出，賀錦在強行忍耐著疼痛。

一聽就知道，肯定是毒販對他下手了。

餘奉生眼裏冒出怒火，抿緊唇，用力閉了閉眼，平覆住一瞬間沈重的呼吸。他根據聲音側耳辨認方位距離後，步伐不停，動作放得更輕。

電視劇劇本不會寫得這麽細，頂多一句“餘奉生聽見隊友慘叫，面色凝重”，所有細微動作和表情都需要靠自己領悟。導演坐在監視器後面，屏幕上放大了男主角的臉，分屏上亦放出全身謹慎前行的動作。

他挑不出一點毛病，相當滿意。

山洞裏正在拍B組，裏頭有處稍微寬敞些的平臺，兩名飾演毒販的人剛剛就是在這裏，用石頭砸斷了賀錦的另一只手。

隔著衣服還好，只要做出手臂軟綿綿的效果就行。胳膊肘裏墊了個血包，壓破後，人造血漿湧出，浸濕了袖子。

餘奉生前進了一會兒，聽到了毒販們小聲的交談。

AB兩組兩線並進，磨合好幾次，終於成功對接上。

餘奉生穿著深色耐臟的夾克，緊貼墻慢慢蹲下，伸手從地面抓了把土，閉著眼睛往臉上抹，而後才小心探頭出去看。

劇本裏本沒有這段，導演一驚，立刻明白過來。

再一想，的確合理，山洞裏黑漆漆的，突然冒出一點白色，歹徒肯定會發現。就不說歹徒，放在鏡頭下和黑色巖壁一對比，也容易曝光。

就是難為他了，這麽臟的土，還有點潮濕，他也能抹下去。

餘奉生整個人縮在巖壁裏，探出點頭，黑白分明的眼睛仔細辨認方位。

“怎麽辦？沒有路了，我們要不要出去？”

“王八蛋，不是說好這裏可以出去嗎？媽的，騙我們……”年長那個吐了口唾沫，蹲下身掐著倒在地上大喘氣的男人脖子把人提起，另一只手的槍口對準了他的太陽穴：“現在趕緊的，爬起來帶路！你走前面，要不然我就弄死你。”

賀錦的臉早就腫了，他遭受了襲擊，槍械被搶走，反過來用來威脅他。他努力深呼吸平覆住疼痛，說：“好，我走前面，你別開槍。”

一句話說得很慢，他受了很重的傷，慢慢從地上爬起來。歹徒卻沒耐心了，年輕點的那個反手扭住賀錦胳膊，推搡他往外走。

賀錦眼神在掙紮。

副導掐著時間，留了段讀心理活動的畫外音時長。他現在心裏應該想著：“小餘不知道來了沒，他千萬別莽撞。走在前面也好，要是……要是真的開槍，我還能幫忙擋一擋。”

數夠旁白時長，賀錦被推搡著往前走。

飆戲三位都是老戲骨，彼此眼神交錯，氣氛劍拔弩張。

饒是如此，這條也NG了好幾次，好不容易過了。工作人員連忙上前準備下一場。

餘奉生聽到毒販們要返回，立刻同樣往外退，邊退邊伸手摸索，終於找到一處巖壁凹陷下去的地方，他往洞口裏看了看，隨後整個人幾乎貼進了墻裏，放輕呼吸，靜靜等待。

走在前面的賀錦發現了地面有第四人進來的痕跡，以及……返回的痕跡。他目光一凝，旋即裝作沒事人似的，用自己踉踉蹌蹌的步伐踩去新鮮腳印，而後，他走得更慢，呼吸聲也沈重起來，像是疼得實在受不了了。

毒販們不由得急躁起來，連罵帶踹，倒是不敢太大聲，他們怕把人招來。盡管壓低嗓門，也足夠不遠處餘奉生聽到他們的聲音。

這倆隊友，配合得天衣無縫。

當發現退出的腳印戛然而止時，賀錦眼神閃了閃，他眼珠一瞥，發現了有什麽不對勁。

忍著疼像是無意間打了個手勢後，下一秒，他迅速往後一撲，帶著身後那個年輕的毒販滾落在地。

走在最後的那人被突如其來的變動一驚，手指先於大腦動作已經扣下了扳機，“砰”一聲槍響，在狹窄山洞裏回蕩。

緊接著，腦後被人狠狠給了一記，暈眩的同時握住槍的手往後一扭，瞬間喪失戰鬥力，回過神時，兩手已被拷在了背後，手槍同樣被奪走了。

一系列動作不超過三秒。完成這一連串動作，餘奉生翻身去支援隊友，年輕的毒販雖然沒有槍，但他隨身帶著刀，早就受過重傷的賀錦壓制不住他，被他反手抽刀狠狠紮進了肚子。

當餘奉生幹脆利落給另一個也拷上時，賀錦已經昏迷過去。

槍響令已經找到附近的隊友們一驚，立刻聚攏過來。

餘奉生發覺隊友受傷，打開手電筒後，緊急給賀錦做了個包紮。

“老賀，你挺住，我們馬上找醫生。你不會有事的。”他包紮的動作很穩，聲音卻帶著哭腔顫抖。

賀錦任他包紮，一動不動。

“好！過了。”

下一秒，緊張到悲壯的氣氛為之一緩，倒在地上裝昏迷的兩人也醒來，小點兒的那個扭著手臂說：“老哥，下手還挺狠的。”

江秋十歉意地笑：“不好意思，我下手重了嗎？”

導演的嚷嚷聲從對講機裏傳出：“什麽重不重？哪裏重啦？就該這樣，輕飄飄的沒力道，拍出來不行。”

年齡大的那個噗嗤噗嗤笑出聲，他的手也被拷起來了，便搖著頭說：“沒事，拍戲嘛。”

“嗐，開個玩笑，別當真。”說罷，那人扭動著坐起，眼神驚異，“老哥們兒，你這是往臉上抹了多少啊！這洞裏泥巴小心有毒。”

不用他說，其他人也知道。

演員一張臉最重要，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幹凈的水洗臉，化妝師倒了礦泉水給他沖洗，化妝棉跟不要錢一樣拼命往上抹。見洗幹凈後，那張臉沒出什麽問題，才放下心來。

稍微休整過後，接下來又是體力活兒。

賀錦昏迷，餘奉生需要背著他出山洞。

賀錦同樣也有原型，不過他並不如電視劇裏的賀錦一般好運，而是被毒販挾持後，殘忍殺害。

電視劇裏給了他一個好結局，讓他的隊友救下了他。

飾演賀錦的杜榮飛頗為結實，怎麽也有一百六七十來斤。他報了自己體重後還有點不好意思，說：“要不我腿拖地上走？這樣比較省力。”

不過這樣的話，就只能全程拍上半身了，下半身只需要剪兩個鏡頭進去。

他這麽說也有自己的擔憂。

上鏡好看的演員個個骨架小，小臉小頭高高瘦瘦。江秋十本就身形偏瘦，他這段時間略微增肌看起來結實不少，但和杜榮飛站在一塊兒，很明顯的L和XXL型號區別。

特別是對方現在洗幹凈臉，溫溫和和地笑著說話的模樣，整個人看上去更加沒有攻擊力。

杜榮飛有點擔心把人壓壞。

江秋十笑起來，給了他一個揶揄的眼神：“放心吧，我能背得動。”

見杜榮飛還要說什麽，江秋十又笑道：“你忘了我的軍訓成績了嗎？”

對哦，這家夥可是負重四十斤跑兩千都不帶大喘氣的。

捏捏象征脂肪肝的肚子，突然有點小尷尬怎麽回事。

杜榮飛開玩笑：“要不這一段咱過一個禮拜再拍？我這星期可以再吃胖一點。”

“想都別想。”

……

男主角這麽說了，其他人還是有點不放心，實在是江秋十的外形太具有迷惑性。況且真要拍起來，山洞條件受限制擺不了那麽多機位，肯定不是只一條就行，要多角度反覆拍，也就是得背著人來來回回走。

不過，男主角堅持，他更高興，說明這人真挺敬業的。

實在累了，再說嘛，能堅持是好事。

拍攝第一條，江秋十穩穩當當。

換角度拍第二條，江秋十依舊穩當。

繼續拍第三條，江秋十仍舊步伐穩健。

繼續拍第N條，江秋十還是和第一次一樣，不過根據角色需要喘了幾口氣。當他把人放下脫離鏡頭後，面不改色心不跳，大氣都不帶喘的。

杜榮飛相反，都要被他背吐了。江秋十真的瘦，背上肩胛骨把他硌得生疼，導致他現在不得不摸著自己一整塊的腹肌手動按摩。摸著摸著，再看看對方幾乎只有自己一半粗的腰圍，和怎麽看怎麽細的骨架，不由得心生佩服。

見對方盯著自己腰發呆，江秋十若無其事地穿上寬大外套，溜溜達達出去透氣。

今天的重頭戲都已拍完，補拍了幾條小素材，大家回到鎮上吃飯。

一天勞累總算過去，同其他幾個演員合影留念後，江秋十回房休息。

軒軒沒有打電話來，倒是美玲發來了消息，說今天軒軒主動打電話給那個叫段榮的人，聽起來好像是對方騙了他什麽。

她本來想問，結果軒軒反而自己一五一十主動找她說清楚了，還機智地把通話錄了音，放給她聽。

她把這段錄音發到了老板郵箱裏。

美玲既生氣又心疼，可她也不知道拿一個小孩怎麽辦。

畢竟，還是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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