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活著時, 她被眾人遺忘，掛在嘴邊的只有花邊新聞。

當她離去，她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金邊。數不清的人為她難過，為她哀悼, 於眾人交口相談中替她塑造神像。

遺體還在醫院存放著, 工作人員正在辦手續。卓少安此刻徹底發揮了自己骨子裏的強硬因子, 請了七八號保安守著, 避免記者進去偷拍。姜蓉沒什麽家人，來了一兩個遠房親戚正在和卓少安要賠償。經詢問後，保安讓開一道口子，好讓江秋十進去。

藝人身亡是個大爆點, 任何沾邊的消息都有熱門潛質，更何況是自帶熱度的江秋十？

相機聲音哢嚓哢嚓響，護士醫生怕又跟上次一樣吵起來，只能裝著不知道, 從走廊兩排擁擠人群中穿行。

在場記者飛速拍照傳照片, 搶先發稿子，爭取點擊量。

“誰說他冷血？江秋十親自來醫院送別！”

“江秋十、卓少安、姜蓉三人關系成謎。”

“江秋十一身黑衣現身醫院，口罩難掩眼中憂傷。”

……

除此外, 還有一兩個網紅，舉起自拍桿做直播, 本來想闖病房的，病房裏換上了新的病人, 就在原來姜蓉的病床前轉了轉, 被醫生和保安趕出去，和其他記者一道兒蹲姜蓉家人和卓少安。

江秋十的到場純屬意外驚喜，直播間外評論立刻刷起來, 吸引更多人進來觀看。

這一下把江秋十粉絲也牽扯進來了。

她們會為無辜生命的逝去感嘆，更會為自家哥哥平白無故扯進來生氣。

虛極子：“給逝者一點尊重，給藝人一點空間好嗎？別拍了！”

苦瓜：“我們楓葉不想知道十哥的私生活，他正在為了朋友離開而難過，你們能不能做個人放過他？”

麥克列：“雖然我很想看十哥私下的樣子，但絕對不是他全副武裝戒備的私下，他已經戴了帽子墨鏡，是要把自己裹起來你們才能不做那麽多閱讀理解是嗎？”

紫陌若微光：“他們已經很難過了，你們別再打擾他，也別再打擾她。”

zwzwzw：“氣笑了還有搞直播的，有沒有一點點人性啊？直播那兩個什麽時候直播一下自己的葬禮？”

……

記者拍攝的照片中，江秋十將自己包裹在全身黑白中，就連頭頂，亦戴了頂相對正式的黑色禮帽。

他裹得嚴嚴實實，只是仍躲不過記者從斜角刁鉆角度拍到墨鏡後的雙眼，並配文案稱紅了眼眶之類的。

有眼尖的註意到，他左臂上紮了條黑紗，與外套同色，尋常人乍一眼沒看出來。

那廂，卓少安正好和姜蓉幾個遠方親戚出來，見到江秋十，楞了楞：“你來了？”

江秋十：“嗯，來幫忙，也來送送她。”他目光擔憂。

才短短幾天，女子的頭發就已經白了大半，發根處往上黑白摻雜。

卓少安本以為自己眼淚已經流光了，聞言擡手抹了把眼睛，道：“好，有需要的地方不會跟你客氣的。”

她的聲音同樣啞得不像話。

整個人像是突然老了幾十歲。

卓少安遠在異國的生母繼父都趕了過來，本以為只是參加婚禮，誰知道婚禮不久便是葬禮。游緣亦如此，他再氣，心疼女兒的心思到底占了上風，這幾天一直跟在後面處理事情。

一群人轉移陣地商量後事，留下保安幫忙看守太平間。

守在醫院的記者呼啦啦跟著轉移了一大片，包括那兩個正在直播的網紅。

直播那位想拍到江秋十的眼睛，伸長了手穿過兩側保安伸長的雙臂，一個勁兒往前湊，手機攝像頭幾乎要貼到男人臉上。

江秋十突然歪了歪頭，墨鏡後的雙眼直視著手機，他停下了腳步。

原本跟著一塊兒擠的人不知不覺也停下了腳步。

不知為什麽，莫名有一種被掃視的感覺，那雙眼睛隔著黑色玻璃看不清楚，依舊犀利到叫他們下意識安靜下來。

“請你們別拍了，如果還有那麽點人性的話。”江秋十開口，聲音冷淡。

這是他頭一回在大庭廣眾下懟記者，還是用對於他來說相當嚴苛的詞匯。

這一幕被毫無保留地直播出去。

直播間的彈幕上本來就全是罵主播的。小主播為了出名，不在乎，任憑那些人邊看邊罵，被罵火了也是火，哪怕紅不起來，這點擊量就是錢。

誰會跟錢過不去呢？

聽說江秋十脾氣一直很好，誰知道他突然就發難了？

直播間炸開了鍋，彈幕上一片叫好。

“活該，吃人血饅頭開心嗎？”

“還有一點人性的話就別拍了！”

“主播你媽炸了，骨灰被我揚了。”

……

不提那位主播青青紅紅的臉色，江秋十大步離開。

一時間，記者差點沒敢跟上去。

他氣勢太嚇人了，又走在最後面，跟戰場上墊後掩護似的。記者們相互對視看了看，其中一人邁出腳步後，其他人才放心地一擁而上。

姜蓉親友不多，細數下來，江秋十反倒是她最親近的幾人之一。

一圈人坐在一塊兒，認真商討後事。

江秋十沒有提出再看最後一眼的要求。

盡管他知道，下次再見，就是一盒木匣，和黑白色永恒微笑著的照片。

幸好卓少安也不打算讓旁人看，她希望姜蓉在其他人心裏還是那個漂漂亮亮，溫溫柔柔的模樣。她提出讓江秋十幫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後，就不客氣地把人請回去了。

這是個麻煩窩，江秋十還是少蹚這趟渾水為好。

江秋十離開時，回頭看一眼，她坐在那兒，像一尊傷心的雕像。

他頓了頓，大步離開。

人已逝，這事兒卻還沒完，發酵地越來越厲害。

這些天，她的名字就沒有在熱搜上下來過。多的是人為她爭吵。

“少看點吧。”雅姐見江秋十忙完了工作，又忍不住關註起這些消息，勸道。

江秋十：“我只是在想，為什麽這些人不肯給她一個安寧。”

雅姐知道江秋十不是在問自己，他嘴上疑惑，心裏比誰都明白。

“你別管那麽多了，再看下去，我怕你也抑郁了。”雅姐難得強硬道。

這話不是假的，抑郁癥這玩意兒不是簡單說看開就行，它就跟普通的病差不多，還容易讓那些本就帶著易感性人格的人傳染上。

雖然江秋十表現得一貫冷靜理智，但雅姐總覺得他並不如表面上那麽堅不可摧。

她說：“現在公司裏的事情基本穩定下來了，戲也殺青了，這段時間緩幾天，然後繼續做電影宣傳吧。”

江秋十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下來。

“下部戲的本子我在看著，有幾個遞過來的還不錯，還有些在死磕。”雅姐嘆口氣，“老板，你要是壓力大，就休個假。”

聞言，男子搖搖頭：“沒事的，我現在很好。還是盡快進組吧，忙起來了要更好些。”

最忙碌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切安排已經步入正軌。

他又吩咐道：“對了，那部戲先緩緩。”說罷，指指桌面上封面印著標題的一沓打印劇本。

卓少安一時半會兒估計很難走出來，在沒有找到合適的、能夠拍出女性魅力的電視劇導演之前，這個項目只能先緩緩。

也正好拖延一番微聽雪。

她似乎已經將江秋十預備開的基金會當做了自己囊中之物，動作雖不急迫，卻讓人覺得她胸有成竹。

世間大多數人的底氣，不過錢與權。她的依仗，究竟是什麽呢？

江秋十的電腦桌面幹幹凈凈，誰也看不出他剛剛還在瀏覽一張覆雜的關系網頁面。

微聽雪從來不是他的主要目標，要是不能連根拔起，只去掉微聽雪一個，根本不算什麽。

雅姐答應下來。

兩人聊了番其他細節事項後，各自忙碌。

江秋十重新回想著自己搜集到的資料。

微聽雪名下有十數家公司，各自與其他公司交叉持股，同時，她也是其中一些公司的法人代表。

名下產業鏈，涉及頗廣，但基本以“微美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為首，微聽雪控股百分百。

但這家公司相當奇怪，註冊資金不過最低標準，公司業務範疇填寫了一大堆，如“兒童模特培訓”“童星培訓”“平面模特培訓”等，卻沒見什麽成品，也不見培養出什麽新人。

查了查，最近一次活動是某三線城市國慶兒童合唱活動。

財政倒是年年見綠，收入持續增長，就是不知收入從哪裏來，該交的稅倒沒漏，儼然一家三好企業。

這種活動他倒清楚，圈內有不少所謂“演技培訓”“童星培訓”機構，以後者為例，打著培養童星的名號，勾得那些家長心動，先上交報名費，再是培訓費，然後源源不斷地形體訓練費、外出活動費、宣傳費等等，全套流程下來，一個孩子至少要交三十萬學費。

這是鉆法律的漏洞，但家長沒法告他，只能自討苦吃。

人一開始就說了培訓，把孩子送去，人家確確實實給你上了鋼琴課舞蹈課之類，也確實依照合同拍照宣傳，至於進組拍戲，人家導演沒看上那不是培訓機構的鍋。平常花個一兩萬辦個小型活動，讓孩子們上去唱唱歌跳跳舞，給家長一個拍照發朋友圈的機會，這就是答應的活動了。

從搜索出的最近那期國慶活動宣傳照來看，微聽雪名下這家不起眼的小公司，似乎也把此當做收入來源之一。只不過賬目上幹幹凈凈，收入支出略有細微異常，也能用異地物價不一來解釋。

江秋十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個想法：能把這種賬做平，會計是個人才。

除此外，微聽雪名下再無百分百占股企業，大多數是參股或法人任職形式加入其他企業。

他闔上眼，腦海中勾勒出一張巨大的關系網。

微美文化傳媒，微聽雪控股百分百，法人代表卻另有其人，姓張，名張從簡，這一名字一說出來，娛樂圈裏估計大多數都不認識。

但要說他另一個名號，不少了解些內幕的人就該恍然大悟了。

張從簡只是他身份證上的名字，平日裏，大家都叫他張樂文。張樂文是圈內赫赫有名的主持人，現在基本處於半隱退狀態，靠自己經營品牌賺錢。

微聽雪名下公司已經足夠多，張樂文旗下則更多。但他和微聽雪一樣，雙方名下不少公司都是相互參股，或是任職對方的法人代表，關系緊密。

除此外，還有誰？

他閉眼似在小憩，一個個名字在腦海裏盤旋，手下紙張上亦多出不少姓名，有演員，有歌手，有企業家，還有一些名字略有些耳熟卻不知究竟是誰的。

大致就是這些。

他另抽出一張紙，調出另一則郵件，並時不時切換網頁。

這張紙上，是可能被送出去的那些人。

紙上漸漸多了不少名字，人名與地名。

出乎意料的，他看著微聽雪拍出的照片。

照片上，無論男孩女孩，相貌如何，和微聽雪合照時，臉上的高興不是假的。

視頻也是這樣。

那些孩子穿著漂亮的新衣服，不知是不是為了照相而顯得幹幹凈凈，他們每個人對微聽雪都格外依戀、順從，不似作偽。

這是常人很難理解的一件事。

再怎麽年幼，視頻裏的孩子也有十三四歲的了，多少該懂一些。但那些哪怕已經十三四歲的半大少年也是用那種依戀、順從的眼神看微聽雪。視頻裏，還在為合照時誰能站在她身邊而發生小小的口角。

最終以微聽雪無奈笑著，把兩個人都摟在懷裏拍照為結局，而這又引發了更大一輪吃醋，微聽雪不得不將每個孩子都半摟一次，挨個拍出合照才算完。

從他們臉上，看不到一絲一毫的不情願。他們信賴微聽雪，一心一意聽她的話，而她也同樣喜愛著這些孩子。

是的，是喜愛。

江秋十從她眼裏看出了像母親看孩子一般的喜愛與慈和。

“……大家拜拜，一定要努力，要走出來。”

視頻裏，微聽雪帶著不舍的淚上車，而那些孩子也哭了，跟在面包車後面跑了很遠。

“回去！別追了！”

“回去認真讀書！”她帶著哭腔喊。

探出頭去揮手：“別追了，再追我生氣了。”

鏡頭才切到站在坑窪路面上的那群孩子們，一個個哭成了淚人，像被拋下了似的。

視頻結束。

江秋十深吸口氣，重新將視頻調回某處。

他看到了汪偉照片上，出現在酒店裏的那個女孩！

視頻調回去，確認了那張臉後，為保萬無一失，江秋十從頭開始看，終於發現又一處女孩再度入鏡，雖然一晃而過，也能看出她在和人對話。

他放大了聲音，細細聽。

“小妍，衣服喜歡嗎？”

“喜歡！”

小妍……她的全名叫什麽？

如果找到她，她會願意說嗎？

江秋十再度看到結尾處，所有人面對微聽雪，如面對母親懷抱般依戀的態度，有點拿不準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