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軒的父母沒有立刻過來, 只有江秋十，靜靜地守著睡著的男孩，守了一上午。

因為自己一個人耽誤整個劇組進度, 任誰也做不到。吃過午飯後，軒軒主動說自己睡夠了, 想去拍戲。

他穿著小布鞋，鞋尖不住蹭地，拉著江秋十的手輕輕晃, 小聲說：“那沒什麽事的，而且……要是不拍的話，我爸爸媽媽會生氣。”

兩雙頗為相似、黑白分明的眼睛對視上。

軒軒眼裏滿是懇求，拉住對方的小手又晃了晃：“江老師，你可不可以不告訴他們？”

這世上, 好父母與好兒女相遇的概率總是不高。要麽父母為子女殫精竭慮卻不被領情, 要麽就是小小年紀被迫早熟, 被迫體諒父母的溫順孩童。

或者說，當父母不靠譜時, 孩子才不得不提前成長。在本該無憂無慮的年代過早承擔成年後才需擔負的情緒重擔。

江秋十和他平視, 註視著那雙躲閃的眼睛：“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發生這種事情, 那個人在欺負你。這需要和父母說的。”

軒軒好一陣沈默, 還是搖搖頭。

“爸爸媽媽不管的。”他說這話的模樣帶著熟練的篤定。

或許, 還有那麽一絲絲自己也無法察覺的期待。

熟悉的絞痛感鋪天蓋地而來。

江秋十閉閉眼，心中自嘲：我果然沒辦法對兒童和女人的苦難袖手旁觀。

他伸手揉揉軒軒發頂，註視著他的眼睛，像是在保證什麽似的，說：“那我來管。”

“我來管，好嗎？”

軒軒猶豫一會兒, 點點頭。

“走吧，拍戲去。”

兩人一直穿著戲服，軒軒睡著時還把身上的長褂子弄皺了些，江秋十就看著他伸手自己細細把身上睡亂的地方整理好，再牽上自己的手，露出以往那樣可愛又燦爛的笑。

江秋十註視他一秒，伸手捏捏他小臉：“心情不好可以不用笑。”

軒軒唔一聲，臉被捏起導致他說話口齒不清：“就要。”

……

因為這件事，劇組裏不少人免不了對軒軒有些小心翼翼，生怕給孩子再留下什麽心理陰影。

大多數人再怎麽利欲熏心，面對兒童和老人，總會天然地先生幾分同情。尤其是身邊一直以來都很乖的孩子，劇組的人都挺喜歡他。軒軒出事，讓不少工作人員氣得不行，警察趕到後，本就受傷的那名場務身上又多了些淤青。

同時，大家也明白過來，別看這個童星家庭情況不怎麽樣，沒背景，可江秋十護著呢。

一時間，或真心或假意，或兩者都有，關心軒軒的人變多了。

男孩卻只黏著江秋十。

以前是候場的時候黏著，時不時出去玩，現在玩也不願意出去玩了，整個下午就窩在男主角身邊，要麽說話，要麽做作業。

他還是個小學生，需要做暑假作業。現在學校都說減負，所以作業不算太多，一本語文數學和英語三合一的練習冊，進組前就已經做了一大半了。

江秋十拍完一條，回來看看，伸手一指：“這裏算錯了。”

“哦——”軒軒把那道豎式一條條劃橫線塗掉，塗完之後，托著下巴思索答案。

想著想著，腦子一團亂，眼神飄到一旁候場的江秋十身上，軒軒雙手合十，張大眼睛望著他，眼裏滿是乞求。

喝水的手一頓，江秋十不得不放下保溫杯，小板凳拉過去：“過來，聽好。”

軒軒立刻高興了，湊過去乖乖聽，一雙亮晶晶的眸子笑彎成下弦月，天真又可愛。

他看上去似乎完全忘記了上午發生的事情。

他忘了，其他人可不敢忘，導演也不好催，打算給小朋友放兩三天假回家休息。

誰知，小朋友本人並不想回去，搖頭拒絕：“我家裏沒人，讓我在這裏嘛。”

這誰能拒絕呢？

小朋友得以在劇組吃吃喝喝，幸福不已。

當江秋十又拍了兩條戲回來時，軒軒正抱著一大瓶冰可樂咕嚕咕嚕灌，喝一口打個嗝兒，一見江秋十踏進門，立馬放回桌上，眼睛驚恐瞪圓。

不用問也知道，誰給他買的。

江秋十扭頭：“阿祥，拿走！”

軒軒：QAQ 嗚嗚嗚嗝。

他沒敢為那瓶可樂求情，只好通過賣萌攻擊，試圖為自己再爭取一點點福利。

“就喝一點點……一點點。” 軒軒用兩根手指頭比劃出不到一厘米大小，眼巴巴擡頭望著男人。

冷酷無情江秋十：“不行，你已經喝了很多。”

其他工作人員要被萌翻了，這是什麽偽父子可愛互動啊？

軒軒知道沒得商量了，沮喪低頭，見江秋十坐下來檢查他的作業，他湊過去小聲問道：“今天你們幾點下班啊？”

“晚一點。”江秋十面不改色心不跳。

他隱約猜到軒軒的父母不會那麽早來接，大概又會像前幾天一樣深夜才到，幹脆說晚點兒，留下來陪著。

果然不出所料，九點多劇組收工，那對夫妻仍舊沒有出現。

除了江秋十外，沒人會特地陪著個小孩兒等人，大家相互打聲招呼後紛紛往外走。再過一會兒，就連留下收工的幾個場務也走了，臨走前，大門鎖上，整座精致樓房瞬間陷入黑暗。

三人坐在車上等，兩束車燈直直照向小路盡頭，一旦來了人影，隨時可以發現。

軒軒望著窗外。

玻璃窗上的男孩似乎很難過。

他的確很難過，低下頭，吸吸鼻子，強忍著不要哭出來。

如果可以，他也希望自己能夠一個人等，不要人陪。但是……他怕。

一只手放在男孩頭頂揉了揉，江秋十關切問道：“怎麽了？”

軒軒搖搖頭，突然問：“江哥哥。你們白天怎麽找到我的？”

江秋十：“唔，你的電話手表。”他指了指軒軒手腕上那只，“我把一些設置改了改。那時收到了你發的求救信息。”

拍戲時，這只手表自然要摘下，戴上摘下次數多了，軒軒也不知道對方什麽時候調了手表。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低下頭，訥訥說了一句：“哦。”

他以為自己的信息沒發成功，原來是發出去了嗎？

爸爸媽媽離得遠，沒過來，為什麽不打個電話呢？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江秋十伸手捏住一邊臉蛋，輕輕一揪：“別想太多，你總要靠自己的。”

一直窩駕駛座上不吭聲，以免打擾“父子情深”場面的阿祥終於開口：“軒軒哪，你要不要給你爸打個電話？”

這麽晚了還在等，他們明天還得一大早起來拍戲呢。

軒軒搖搖頭：“他們說了，大人很忙，沒事不要總打電話。”

一句忙個屁在嘴邊差點脫口而出，阿祥忍住了。作為八卦達人，他早就通過各種方式打聽過，這對夫妻基本不上班，就靠兒子拍戲賺錢。

這小孩兒，真是……遇上的都是什麽人哪。

“那我們今天和你爸媽說說，拍戲的時候不用他們來接了，你跟我們一起住酒店，好不好？”

軒軒欣喜地點點頭，答應下來。

他突然又問起另外一個問題：“那個人，是不是被警察抓起來了？”

“對，抓起來了。”雖然預計關不了多久。

不過，江秋十把這件事鬧得可謂橫店人盡皆知，沒有幾個劇組會願意要這麽個人幹活。

圈裏不是沒有人戀童，他們都知道這不光彩，不敢讓人知道。一旦爆出來，基本就是個人人喊打的下場。

所以，就算有同好，同好也不敢頂雷接收這個人。

再過幾天，劇組裏那位靠負責財務幾乎一手遮天的副導，也該被撤下了吧？

水至清則無魚，都是混劇組的，彼此心照不宣撈一點沒人敢說什麽，監制因為他和制片方的一點關系更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但現在，劇組兩次叫警察都跟對方有關。加上自己這邊施壓，要換個人很簡單。

不過這些，就沒必要和小朋友說了。

江秋十繼續低頭聊天，手指打字飛快，也不知他在和誰聊什麽事情。

“他會關多久啊……”軒軒喃喃道。

其餘兩人沈默了。

沒有實質性傷害，沒有物證，全靠一面之詞，能關多久呢？

軒軒他突然之間覺得很難過。

他從來沒有這麽傷心過。

他低著頭，看見一滴眼淚突兀地掉下來，吧嗒一聲，打在褲子上，被布料吸進去，變成一小塊顏色深一點的圓。

不知不覺間，眼淚爬滿整張臉，怎麽擦也擦不幹凈，掉得越來越兇。

“其實……我，我知道爸爸媽媽，其實他們不會管的……”軒軒抽著氣，邊哭邊說，“他們不會管的，他們……他們還要給我拍，拍照……”

“我不喜歡……”

“我不喜歡……”

小男孩哭得像只脫水的魚，嘴唇止不住地翕動，他埋在身旁男人胸口，大哭起來。

“艹，我忍不了了，這他媽什麽……”阿祥聽不下去，顧忌小孩子在場，想問候他父母的臟話硬生生忍下去。

有那麽一瞬間，江秋十的心狠狠地揪起。

他甚至想不管不顧地把小孩兒的監護權搶過來，自己好好養他。

外洩的情緒不過一瞬間，江秋十重拾理智，伸手在小孩瘦小的背上輕輕拍撫。

他需要確認一件事。

“軒軒，你說他們拍照，給你拍什麽照片？可以告訴我嗎？”

埋在胸口的聲音悶悶的，不斷打哭嗝：“有，微博上有……他們，他們會發微博。”

“我和爸爸媽媽說了……我不喜歡，他們……還要拍。”

“我不喜歡……”

男孩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掉得更厲害，江秋十察覺到胸口濡濕了一大塊。

“好了，不喜歡的話，我們以後都不會拍了。”江秋十一邊安慰，一邊垂下眼簾思索。

除了父母以外，給他拍攝的攝影師也很可疑。

這群用兒童吸引眼球，和被兒童吸引眼球的群體，會是些什麽樣的人呢？

以及，軒軒其實心裏什麽都明白吧？

能明白，反而好些，能夠清醒地掙脫束縛住未來的枷鎖。

哭泣傷身且傷心，更別提軒軒今天不止哭了一次，他很快就累得趴在男人懷裏沈沈睡去。

江秋十將他放在後面長坐墊上睡著，自己揪幾個工作室熬夜能手出來加班。

軒軒的父母那頭可以用各種方式制止，只要讓他們看到孩子拍戲就能賺來足夠利益，那些擦邊球照片他們自己會銷毀。

不過，親情，這就不是他能給軒軒算計來的。

他只想知道，給軒軒拍照的攝影師，身後究竟站著誰？

高額加班費使公司成員速度飛快，不過二十分鐘，已經有了答案。

一個出人意料的答覆。

攝影師圈名Q皮蛋，非自由職業攝影師，除了自己開工作室外，還和一家飛天娛文化傳媒聯系密切。

飛天娛公司官博放出不少打擦邊球的兒童攝影圖片，每一條微博底下，都有大量ID發布著充滿惡意的評論。

“三年血賺，死刑不虧[口水]”

“噫，是絲襪，我沖了！”

“小蘿莉果然是世間瑰寶。”

“我喜歡白內褲[口水][愛心]”

……

截圖評論一張比一張不堪入目，官博對此聽之任之。

而飛天娛的幾位控股人之一，就有近來他的另一位格外眼熟的調查對象——微聽雪。

微聽雪原名陳美鳳，高中輟學後，為了給家裏還債，改了名進娛樂圈拍戲。她底子好，嘴又甜，哪怕一開始跑龍套也能演個有幾句臺詞的角色。到後來，一步步往上爬，整容、進修、健身、磨煉、拿獎……不知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成就如今的大花地位。

直到現在，她仍舊是娛樂圈內著名的“草根演員”，其勵志人生常為人所稱道。

真的會是她嗎？

汪偉說的，拍到了大消息，會和她有關嗎？

江秋十凝視著男孩紅潤的睡顏。

所有人都說，軒軒整張臉上眼睛和自己長得最像，他現在閉眼睡覺，那點相似程度反而不大明顯。

你要為了一個和自己毫無關聯的人，去趟渾水嗎？

江秋十聽到了自己的內心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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