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早狂奔時, 忍足姐妹的談話卻還沒開始。

遠處喧囂，綠樹成蔭下卻很安靜，只有葉片被風吹動的聲響。自從惠裏奈一句“明天轉學”的命令後, 純奈就沈默下來了, 她心裏組織著語言, 權衡各種表達方式的利弊。

打直球？下一刻就會扛走吧，敢反抗的話就打暈再扛走，等她第二天醒來就已經成了冰帝的學生。婉轉？對惠裏奈的行不通……

最終, 先開口的是惠裏奈。

“純奈。”

“是！我在！”下意識擡頭挺胸收腹，纖細的身體挺得筆直。

“我和冰帝的校長聯系過了, 轉學手續明天可以辦好, 校服你穿以前的, 領帶我借你。”冰帝國中部和高中部的校服款式相同，女生都是襯衫、領帶、西裝外套加百褶裙, 只是領帶的顏色不同用以區分，“明天下午全新的校服我會準備好, 你先忍耐克服一下。”因為自覺委屈了純奈, 她冷硬的聲音裏多了一絲柔和。

“惠裏奈，今天……有兩個人叫退出籃球部呢。”純奈開口。

“是誰！”惠裏奈的臉色迅速冷下來，她命令純奈轉學是一回事, 但是不準其他人對純奈的決定指手畫腳！那個被純奈嚇破膽的螻蟻, 她不介意，就像是大象不在意腳邊螻蟻外厲內荏的叫囂，“另一人是誰！”握著刀袋的手蠢蠢欲動。

“是我的朋友。他知道我喜歡上了網球, 勸我加入網球部, 勸我專註在自己喜歡的事情上, 是為了我著想的發言。”純奈柔軟的眼眸更軟。

“……”惠裏奈的表情突然極為怪異。

“於是, 我認真思考了加入籃球部的意義，思考了來到誠凜的意義。”那是寫完作業後的空閑時間，早春的午後陽光穿過玻璃窗照進學生會的休息室裏，落在肌膚上暈開淡淡暖意，氣氛平和溫馨，難得悠閑的純奈思考著黑子君的話語。

“純奈，你說你喜歡網球？”惠裏奈的表情越發微妙。

“是的，我要學網球。”

“放棄！現在！立刻！給我放棄！”壓根不在意純奈先前的發言，也沒有聽下去的玉望，惠裏奈直接命令道。

“我不會放棄網球！”

“忍足純奈！你自己什麽運動神經你心裏沒有數嗎？你想死嗎！要自殺也不是這種方式！你！”惠裏奈的話戛然而止。

“自殺”這詞一出，大樹下又安靜了下來，這個詞是禁忌，是忍足家所有人都不願提起卻又痛恨的禁忌。

“惠裏奈，我不會再自殺的，所以沒關系了。”純奈並不忌諱，神情如常，“我比誰都清楚自己在運動這方面有多不擅長，但是，我很幸運地找到了一絲可能性，很開心哦，我超級開心的！比起旁觀加油吶喊終於可以加入其中，為此我會願意拼上一切！受傷再多也絕不後退！絕不後悔！”

軟軟的聲音，語氣卻是斬釘截鐵！純奈清澈見底的眼眸裏有火焰躍動。

這火焰惠裏奈非常熟悉，那是堅定的鬥志和不屈的意志，看著眼前的純奈，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的自己，親戚勸說她放棄劍道，被嘲笑沒有大家小姐儀態，種種不讚同下卻依舊堅持的自己。純奈對網球的決心，就如她對待劍道……

“這事，我們以後再說。”聲音裏不知不覺染上幾分澀然，但這澀然轉眼消逝，惠裏奈冷然，“純奈，在我還有耐心好好跟你說話的時候，你最好乖乖聽話。”

“你要動用武力帶走我嗎？可是，腿長在我自己身上，我隨時隨地能決定自己去什麽地方，不去什麽地方，你能阻止我一時但是能阻止我一輩子嗎？”

惠裏奈的眼神驟然鋒利！

“我有一輩子都會反抗的決心和信心，這是我深思熟慮下所做的決定，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怎麽可能讓你寶貴的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惠裏奈心中湧起一股嗜血的沖動，好想砍了純奈身邊的蟲子！都是他們帶壞純奈的！還有幾個幫忙純奈做事的蟲子也是同罪！要不是礙於和純奈“這是我們姐妹間的事”的約定，她現在就要斬了竹早優彌、志田祥太郎、野島繪裏……想辦法讓跡部景吾滾回英國念書！

只能改變武力鎮壓的策略了，惠裏奈心裏慪的要死：“純奈，如果你堅持在這裏上學，我就‘陪’你上學！你待多久我就待多久！”

“惠裏奈！你不能這樣做！”

“為什麽不能？重新當一回高中生沒什麽大不了的，區區三年時間罷了。放心，籃球部我也會參加，我、會、好、好、跟、著、你。”

純奈用“一輩子”破解惠裏奈的武力手段，惠裏奈立即用“三年”反擊，最後一句話的威脅之意更是呼之欲出！

“……”純奈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如果惠裏奈跟著她一起上學會發生什麽事？不說她浪費的時間，每天都會將自己身邊的人驅逐幹凈！就如同惠裏奈曾經做過的那樣，在她的管教期間，忍足純奈從來都是孤零零一個人！會給優彌和籃球部帶去麻煩！

純奈的眼底浮現出眾多情緒，有畏懼、有仿徨、有羞恥、有憤怒、有悲傷，但唯獨沒有動搖！她還在想辦法忤逆自己！這要是其他人惠裏奈有的是辦法收拾對方，但對象是純奈的話……只能再改變策略了。

“純奈，你小的時候寄養在外祖父家。”

“啊？是的，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那時，爸爸的事業到了關鍵時期，媽媽的身體不好又要照顧小侑，加上我的年齡也不大，所以只能將你寄養在井澤家。”惠裏奈的聲音完全軟了下來，輕如暮色裏的一縷煙，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在空氣中，“直到你六歲的時候才被接回忍足家，那之前我很期待，我已經有了一個天才弟弟，再有一個優秀妹妹，那我一定是世界上第一幸福的姐姐。”

“但是，一開始有多期待後面就有多失望！你運動不行、學習不行、人際交往不行、竟然連宴會都不能參加？哈？身為忍足家的女兒，你竟然患上了社交恐懼癥？開什麽玩笑！這種讓忍足家蒙羞的存在居然是我的妹妹？這種廢物真的是我的妹妹？我開始討厭你，非常討厭！”

“那個時候我最討厭的就是過年，因為每到家族聚會，你就成為親戚攻擊我的借口，在我身上挑不出錯處，在你的身上不挑卻也會看到！一向在那種場合只會被恭維和嫉妒的媽媽也因為你被攻擊，說是媽媽那邊的血脈讓你變得如此廢物，證據就是你的發色瞳色沒有繼承忍足家的深藍，反而跟媽媽一樣！我沒辦法反駁，因為你連最基本的走路都做不好！在空無一物的平地上你都能摔倒！你太弱了！弱到我都懷疑你會不會平安長大！”

純奈面容平靜，眼眸澄澈，很安靜很認真地聆聽。

“第一個接受你的人是謙也，在所有孩子都在嘲笑你又摔倒了，是他主動走過去扶起了還趴在地上的你。”那天，無視了眾人異樣目光的謙也十分帥氣！也很強大！他比自己強！那是惠裏奈第一次意識到這件事，同時也發現了自己的弱小，“隔天，謙也染了與你相同的發色，從此，再也沒有大人諷刺過你的頭發，小孩們也不說‘純奈不是忍足家的孩子’了。”

“不是染色，是褪色，直到現在，謙也依舊保持著這個習慣，每個月的零花錢都拿去給頭發褪色和做保養。”純奈忍不住插話了，眼裏溫柔滿溢。

“……”惠裏奈沈默幾秒，繼續說，“然後是小侑，他嘴上不說，但如果有小孩欺負你，他轉身就把人打一頓。他第一次打架的時候，我真是驚呆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狼狽又兇狠的小侑，而且在對方家長找上門時還固執的不肯道歉。”

“我突然明白了。不管你再怎麽弱小都沒關系，只要我強大就好了。只要我足夠強大！就沒有人能欺負你！直接保護你一輩子就可以了啊！這麽簡單的答案，我卻花了一年多時間才找到。”歸根結底還是她太弱了！於是，原本只是玩玩的劍道認真了起來，後面又真心喜歡上，“可是，發生了那件事，讓我知道自己太天真了！純奈，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差點被誘拐了。”

“記得，七歲的時候差點被一位奇怪的大叔誘拐了。”

“那天，你是在等我道場的劍道練習結束……我很後悔沒有照看好你，為什麽我這麽弱？”惠裏奈冷笑兩聲，語氣一轉，“為什麽沒發現呢，我的妹妹雖然弱小但是非常漂亮，實在惹人憐愛。所以，為了你的安全，靠近你的男性必須統統清理掉才行！那之後，我更加細心照顧你，馬上就發現了，你身邊所謂的‘朋友’是為了接近小侑故意靠近你！那些女生在背後還嘲笑你！怎麽可能讓這種人靠近你！”

“所以，我得出了結論。跟性別無關，純奈，你不需要朋友！只要沒有人靠近你！你就不會受傷了！”

“果然，在我的管教下，你平安順利長大了，直到我將你的管教權交給小侑，小侑他太心軟也太手軟了，過分的放縱你！”惠裏奈盯著純奈的眼睛，清亮狹長的鳳眼裏流動著柔和的水光，聲音悲痛而低緩，“以至於你被校園欺淩……甚至自殺。”

”純奈啊，我不求你將來有多大出息，不求你大富大貴，只願你一生平安。希望你每天能吃到溫熱可口的飯菜，希望你有一份普通卻又充實的工作，希望你春天有時間去賞櫻、夏天傍晚可以悠閑坐在走廊乘涼、秋天來一場短途旅行、冬天能夠不感冒，希望你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等我們都老了以後，可以一起抱著貓坐在院子裏曬太陽。”惠裏奈絮絮叨叨地訴說著，溫柔又坦率，眼睛越發濕潤。

這次純奈沒有誤會，她切實體會到惠裏奈對自己的滿腔疼愛之情，那些她曾以為惠裏奈一輩子都不會表達的情感，現在，正一點一點說了出來，那份一直隱藏在心底深處的喜愛之情，從惠裏奈柔和的眉眼間、從低緩的聲音裏明明白白傳達了出來。

全世界我最愛你……忍足惠裏奈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忍足純奈面前坦率。

“純奈啊，當我知道樹下宇宙的目標是你時，當我知道你曾經知道你自殺過……”那柔和的水光終於漫了出來，濡濕了濃密纖長的睫毛，凝成一顆顆渾圓的淚珠，順著姣好光滑的臉側快速滑下，“我全身發冷，心臟這裏超痛。”

短短一句話，語氣也是平常，但惠裏奈那發自內心深處的悲傷、痛苦、絕望、煎熬，卻毫無保留地傳了過來，跟她的眼淚一般呈現在純奈面前。

“那個時候……我想殺人…………我痛恨我自己的無能。”停頓了許久，惠裏奈才繼續說下去，沈重而真摯的情感順著綿密的話語織成一張網，“幸虧，你平安無事……但是，這樣是不行的，這次你躲過了，那下次呢？外面的世界那麽危險，處處是骯臟的蟲子，你又太過可愛太過美好，在不能將你關起來的前提下，我只能為你打造一座堡壘保護你了。”

“純奈，你放心，我事後重新反省自己在冰帝高中部的布置，這回絕對不會有人再傷害到你，上下學的路上我也會安排人接送你，在冰帝，你會繼續平安無事的。”

“純奈，就當我求你了，好不好？轉學去冰帝吧！如果你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出事了，我絕對會瘋掉的！就讓我保護你吧！拜托你了！求你了！不要再讓我擔心了！不要讓我再次體驗那天的無力啊！”說到後面惠裏奈幾乎是嘶吼出來的，淚如泉湧，高傲冷淡的她哭得狼狽不堪，“純奈！求你了！”

惠裏奈，哭了？

她，在懇求自己？

純奈被眼前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沖擊到近乎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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