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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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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江南的煙雨似乎是千年不歇,而這前朝都城還是隱沒在江南的煙雨中,待路過的旅人去探尋起深埋巷陌的風流蘊藉。

紅衣的姑娘撐著油紙傘行在無人的街上,手上抱著一盆花,她以手相托,盡量避免外面風雨摧折了那纖細的花。那姑娘拐進小巷裏,走近靠裏的一戶,伸手敲了敲門。

有白發老嫗開了門,見到來人,笑道:“小虞姑娘,今日這樣的天氣還來送花呢?”

“是啊,蘭婆婆,這是貴府定的花。”被喚作小虞的姑娘把手上的花盆遞給那老嫗。

那是金燈,又名龍爪花、無義草。

《酉陽雜俎》卷十九言:“金燈,一曰九形,花葉不相見,俗惡人家種之,一名無義草。合離,根如芋魁,有游子十二環之,相須而生,而實不連,以氣相屬,一名獨搖,一名離母,言若士人所食者,合呼為赤箭。”

因其多生長於墓地,又被稱作彼岸花,傳說三途河邊便長滿了這接引之花。

“有勞小虞姑娘了。”那老嫗接過金燈,從袖中摸出幾個銅板,遞給了那小虞。

“多謝蘭婆婆。”小虞收了錢,便福了一福,與那老嫗告辭。

“雨天路滑,小虞姑娘慢走。”

她撐著傘慢慢走著,原路返回自家那小花鋪。

到了檐下,她收了傘,推門進入鋪內,喚道:“姐姐,我回來啦。”

鋪子裏正在侍弄花束的女子聽到聲音,頭也不回道:“我聽到了。”

“這中元節將近,要買彼岸花的人真多啊。”她感慨著慢慢走到那姐姐身邊,見她在給一盆苦薏剪除殘枝敗葉。

“因人六根不凈執念難消,總有逝去的親人不得相見,於是便希望通過彼岸花在中元節這天接引鬼魂回家,希望能見到再也見不到的人。”

“那能見到嗎?”小虞雙手托了下巴好奇地問道。

“不知道。大約夢裏能見到吧。”那姐姐把手上的野菊花擺好,隨意回答道。

“那姐姐可知道三途河邊有沒有長這彼岸花?”小虞問道。

那轉過身來的姐姐一雙眸子生的極為美麗,只是似乎因南方連日秋雨不歇,那雙眸子便也好像含了霧霭,只見她想了想道:“我經三途河時,倒未曾註意這些。”

這一般人聽到這話,定當她是個瘋子。哪裏有去過黃泉還能還陽的?

那妹妹小虞似乎有些失望,擡頭瞧了瞧外面愁煞人的秋雨,嘆道:“這雨不知道要下到何時……”

那姐姐擡頭看了一眼天空,道:“到了傍晚應該便會停歇。”

“姐姐既然這樣說,那便不會錯了。”小虞走到窗口,伸出手去接了幾滴雨水,回頭沖那姐姐笑道:“這無根水用瓦罐接了,將來泡茶是極好的。”

“去年冬天封存的雪水還未用完呢。”那姐姐道。

“是了,我都忘記了。”小虞點了點自己的腦袋,有些赧然道。

“小虞,我明天便要離開臨安城了。”那姐姐笑了笑,眸光落在那盆苦薏上。

“姐姐又要去找大人了嗎?”小虞仰樂頭問道。

“嗯。”

“這已是第三年了,姐姐你都快把這天下翻過來一遍了,只怕……”

“總歸還是要找下去的。”她對小虞說道,也是對自己說。

她想著,她總歸是要去找到那個人的,把該說的同他說清楚。她同他牽扯了兩千年的恩怨情仇,那樣糾纏不清的緣分,她總歸能找到他。

他能把死了的她覆活回來,她怎麽能找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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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女總想著,當年他說朝游滄海暮桑梧,兩人卻在外只游玩了一天,而如今,這天下被她不知道翻了幾遍了,她卻還是未找到他的蹤跡。

這麽英雄蓋世的一個人,怎麽可能說不見就不見。

她一個人,一寸一寸那這個天下翻過來找過去,想覓得他的氣息,但是世間確實已經沒有了這個人。

她確確實實是找不見他。

她在民間的茶樓裏偶爾閑坐,聽說書的先生說上一段,也曾有人說過他,說小聖施威降大聖的事,也說二郎神棒打鴛鴦囚禁親妹的事。

那個心懷三界的司法天神在民間毀譽參半,她聽了只覺得讓人嘆息。往往來不及聽完結局,便扔下茶錢匆匆走了。

那日她又來到黃山,這幾年三山五岳她都找遍,卻到底還是不死心,又來了一趟。她想起兩世鏡中自己與楊戩第一次出門游玩,便是挑的這裏。

黃山歸來不看岳,五岳歸來不看山。

她想著這些,便越發感慨。

後來從黃山去別處的路上,他們途徑一座不知名的山,敖寸心曾和楊戩於那裏弈棋一局。

然而龍女行走在山間道上想到這裏,心頭一動,便分花拂柳找了當初鏡中弈棋所在。

那山壁早已被青苔覆蓋,她一揮手便使得青苔俱都不見,只見山壁之上,似乎有模糊的字跡,只是受苔深腐蝕,便有些識不大清。

龍女以指觸摸山壁上的字。纖細的手指感受這粗糲的山體蜿蜒的筆鋒,那些字在她心裏清晰得仿佛是昨日才刻上去的一樣。

壬戌年春日楊戩攜夫人於此手談一局。

敖寸心看著這些青苔下的字,仿佛看到了陳年不見陽光的心事。他的心裏藏了山河天下黎民蒼生,兒女情長都壓在這些之下,然而到底還是於此刻下了那樣的話,又用青苔覆蓋,不讓人窺見其心跡。

她在尋找楊戩的時候曾問過此地山神,可曾見過司法天神,那山神略一思索,只說了一句:大約兩百年前曾見到真君現身黃山。

兩百年前,那時他二人出兩世鏡不久罷。

她如今想到那些,想著楊戩是以怎樣的心情刻下這些字的。

想著他是怎麽知道這些內容的。

在兩世鏡中發生的一切,她從來未對任何人說過,便是鼉潔和聽心姐姐,她也不曾對他們透露過只言片語。

只大約午夜夢回之時才偶爾會想起一些片段。

龍族的生命實在太長了,有些記憶不見得與她有什麽好處,卻要跟隨她一生,所以她刻意要扔掉一些,然而真心想要忘記,倒反而記的深了。

她其實擁有往事鏡裏的敖寸心的記憶。那個跟楊戩舉案齊眉的敖寸心所有的記憶。

因往事鏡中一切俱是真實,所以真實的她自然知道那裏發生的種種。

她記得他們新婚之夜的圓滿,記得他們周游天下的快意。記得院中的梨樹成了精,記得楊戩說永不負她。

那裏是她得償所願的曾經。

但是當年出了金霞洞她告訴自己這些要通通忘記。

她答應過三哥,往事難追便不回頭,所以往事鏡中的記憶也不必回頭看。

如今她在黃山見到楊戩刻下的這些字,只覺得心裏沈甸甸地疼。

大約她這次是又欠了他的命,又欠了他的情。從來恩怨分明事事計較算清的敖寸心,這次要如何算得清?

敖寸心看著那山壁上的字,久久凝視,最後揮了手又用青苔遮蓋起來。

她想了想,想用靈力再在此處擺一副棋,然而無論她如何使用法術,卻無法在此設上一局。

大約這裏被人設過結界,所以她無法再擺棋局。敖寸心想到這些,便用了全部法力準備破一破這結界。

或許是她運氣好,或許結下結界的那人法力不甚高強,敖寸心破了結界,便見原來空無一物的地方,擺了棋局,上面枯葉蓋滿,卻並不腐爛,已不知過了人家多少春秋。

龍女走近,拂開那些枯葉,便見棋盤之上,黑白子交錯傾軋,互有死傷,竟是和局。正是她當初在現世鏡中和楊戩下的那盤棋。

那盤現世鏡中的棋局,被人布於此處,聯想到山壁上的字,布下結界和棋局之人簡直呼之欲出。

她仿佛看到他一人獨坐,一手執白棋,一手執黑棋,自己同自己下棋,循著當年的步驟,一步步下至今日的局面。

然後用枯葉蓋了棋局,設下結界,讓凡人不致發現破壞。

只是,他是怎麽知道當初那些字,那局棋?

敖寸心拿起一子,掂在手上,卻終於還是把棋子扔進了棋笥中去。

她揮手讓枯葉繼續蓋在棋盤之上,重又設了結界,方才遠離。

待走得遠了再回頭看,誰曾想到這麽一座無名的山,卻隱藏了仙跡。

楊戩,你又在哪裏呢?如今我翻遍天下尋你不見,該說的話沒有說清楚,於你於我都是遺憾。

我已準備好了用一生來陪你等,等緣分認真。

作者有話要說: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蔣捷《虞美人》

我用一生來陪你等,等緣分認真。——《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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