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醒來時，看到了白色的隨風飛揚的鮫綃,海風太柔和,那鮫綃柔和的如同脈脈流動的水流。輕薄的鮫綃後，是敖寸心帶著朦朧笑意的臉。

“你醒啦？”她的聲音也溫柔得如同海風一般，入了耳便是一陣熨帖。

他怔怔看著她。那個年輕的活潑的龍女又回來了,她的雙目之中盡是純粹的笑意。師傅說兩世鏡由無數個剎那組成，他回到了兩人初見那一刻。彼時他剛剛殺了九個太陽力有不逮落入西海,而她是出門看熱鬧的西海龍女,隨手救了落進西海的失怙少年。

“剛才還在睡夢中嘴裏一直喊著你娘。你娘有我年輕,有我漂亮嗎？”她刁鉆地問道。

“在楊戩心中,母親永遠是最美的。”想起母親，他的心中又是一陣鉆心的痛。

海風吹起他和她之間的鮫綃,她的臉隱在鮫綃背後，朦朧而又美麗。敖寸心對這個答案大約是有些不服氣，所以她負了手不說話。

楊戩想起那時候敖寸心應該還未喜歡上自己吧，他想，真好。自己本來就是要阻止她愛上自己，一切還未開始，如今便已結束。那很好。

所以他慢慢起了身，便轉身走了。

“我救了你一命，你就這麽走啦？！”身後敖寸心氣急敗壞地問道。

然而楊戩卻頭也不回，他想，他應該遠遠地離開她，這樣對他們都好。所以最好什麽都不說。

“誒，你怎麽是這樣的人呢？你不能這樣！你回來！”身後敖寸心氣得跳腳，卻也只能看著楊戩漸行漸遠。

楊戩在墓地看著並立的三座墳塋，那是他的父親、哥哥、以及剛剛埋葬的母親。

當年的痛苦他再次經受了一遍。他剛剛被曬化的母親，他向三妹承諾要救出來的母親，如今早已魂飛魄散。他卻還不知，該以何面目回去見三妹。

時過境遷，對錯或許早已沒有答案。沈澱了千年的隱痛，終於在這一刻可以爆發。楊戩不知道自己上次流淚是什麽時候了，他想起自己在王母面前的曲意奉承，想起在真君神殿的殫精竭慮，想起那些愛他的人失望的眼神……

想起這一切，淚水沿著臉頰落下滴進了膝下黃土裏。

敖寸心看到楊戩跪在三座墳塋面前，這個她自西海裏撿回來的少年，他的臉那麽好看，她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好看的人。

楊戩站起來轉過身便見到了敖寸心。她的手上拿著他掉入西海的開山斧，然而她的眼神那麽溫柔靜謐。

瞬間，那溫和的眼神中帶了詫異和心疼。大約是看到了他紅了的眼睛，又掃到了一旁是三座墳塋。

楊戩肅了臉，道：“你為什麽一直跟著我？”

“我救了你一命，等著你報恩呢！”還是那個張口閉口都是恩情的敖寸心，心事全部寫在臉上的敖寸心。她說等著你報恩，但自己這一生，還是虧負她良多。

“楊戩除了這條命，沒有任何可以報答姑娘的。”他這樣冷淡地說，敖寸心卻露出了笑容。

“這還像句人話。”至少他承認她的救命之恩，他總得還，是不是？她高興地把手上的開山斧扔給楊戩：“還給你！”

“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你救過我的事，否則你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楊戩道。

“我西海龍宮三……我怕過誰啊我！”彼時的敖寸心無懼無畏一往無前，眉目之間一派睥睨。楊戩想著她其實跟鼉潔很像，都是霸王的性子。他如今見了這樣的她，心中忽然生出了無奈來。

這樣如同烈火一樣的敖寸心，他如何勸得住她。那便唯有冷漠以對了。

所以他轉身便走了，敖寸心便急急忙忙跟在後面：“餵！你去哪裏呀？”

“再跟著我，你的性命難保。”楊戩想著那時的敖寸心還惜命得很，對天庭對玉帝也是一片忠誠，嚇唬嚇唬她，她或許便知難而退了。

他卻已經忘了，當年他對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是如何回答的。

“那不會，萬一有什麽對我不利，你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她篤定道，滿臉的得意。

才剛剛相識，她便下了這樣的判斷。她堅信自己看人的眼光不會差到哪裏去，她相信他不是無情無義的人。

如今，她也是這樣告訴他的。

楊戩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他或許記不清彼此在一起時的所有細枝末節，但印象中敖寸心也說過這樣的話。她從來便認定了他是有情有義的好人，從始至終不曾懷疑半分。在所有人都誤解他的時候，她還是堅信這一點。

他以為一直不了解自己的她，其實從始至終都相信他。

但是為了她好，他還是硬下心腸縱身一躍，飛走了。

或許更像是在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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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躲在石頭後面見楊戩抱著一個女道士打扮的女子兩人相擁而泣，心裏不由窩了火。那火氣來得快，來得莫名其妙，她不喜歡他和別的姑娘那麽親密。

而當那姑娘說出哪咤就在洞中，讓楊戩替他護法助他重生自己卻轉身離去，她心中的火氣更大。哪咤殺了她東海三哥，以命償命才止了幹戈，如今他們居然想覆活他？門都沒有！那誰來覆活她東海三哥？

敖寸心趁著楊戩出去追她，握緊了手中佩劍進了金光洞。

楊戩趕回來時剛好便看到敖寸心那一劍。那石破天驚的一劍。

他趕忙飛身擋在哪咤面前。

“你讓開！”龍女惡狠狠道。

楊戩凜然不懼。敖寸心閉了眼狠了心一劍刺去，卻最終只停留在喉頭半寸處。她看了他那副樣子，又氣又恨。終於忍不住擲了劍飛身離去。

往後很多天裏敖寸心日日來挑戰。她打不過楊戩，卻又心有不甘。楊戩對她出手多有忍讓，有時難免為她所傷。然而傷了楊戩，她也依然不高興。

楊戩對待那樣的敖寸心一點辦法都沒有，他阻止她殺哪咤，她大約是真恨上自己了。自己決不能心軟。無論如何，便是還她當初救命之恩，也該讓她放棄這段註定夭亡的感情。

“三公主，你打不過我，放棄吧。”

“這是我的事，不用你管！”她拾起佩劍賭氣轉身離開。

然而天庭在放弱水想要淹死他的時候，她還是義無反顧化了龍身來救他。“鴻毛不浮，飛鳥不過”的弱水只有龍族才能安然度過，其他無論是神仙還是人類，都對弱水無能為力。

“我又救了你一命。”她說。

“楊戩無以為報。”他答。

“哼！”敖寸心又甩了袖轉身離開。

後來弱水下界，百姓受苦，他看到她穿梭在人群中救人的樣子那樣動人。

“三公主真是一個好姑娘。”三妹這樣說。

是的，寸心一直是個好姑娘，所以他絕不能害了她。

他對三妹說，我們不能再連累她了。

後來敖寸心知道了這件事，她當著楊戩的面說，你真是一個膽小鬼。我都不怕被你連累，你怕什麽？

我怕我們糾纏不清你回不去西海，我怕我讓你變成連你自己也討厭的人，我怕那個熱心腸的活潑的龍女被我害死。

然而他什麽都不能說。他只能在她質問你是不是喜歡嫦娥的時候只能以沈默來讓她知難而退。

母親去世的第一個冬夜，他在墳頭喝著冷酒想念母親的冬夜，當雪花從天空中悄然飄零的瞬間，敖寸心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雪花下月光裏她的目光居然像極了母親。他的母親也是公主，也可以像敖寸心一樣高貴神氣，但是她為了父親選擇在人間生活。

如今這位龍族公主和他母親選擇了一樣的路。

“我回不去西海了。”她奪了他的酒，仰頭就是猛灌。

“不要喝了。”

“都是因為你！”敖寸心嚷道。

“是。”

“都是因為你……”她垂頭喃喃道。

“是。”楊戩看著她，放柔了聲音。

然後他便見她忽然動了起來，她像蝴蝶一樣飛到他的面前，吻了上來。

她和他的唇上都帶了酒的清香，如今卻分不清到底誰的酒味重一點。他只覺得雪花那麽溫柔，月光那麽溫柔，天地稀聲，雪花簌簌而下，落在她的眼睫上，落在他的眼睫上。眼前的敖寸心這樣溫柔，那樣美好。他舍不得推開她，也不忍推開她。

洪荒亙古自他面前消亡覆又重建，他想他是遇到了今生的劫。

那一吻中他好像看到了滄海化作桑田，看到了海枯與石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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