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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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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敲門聲,也一如當年。

“篤篤”兩聲,一輕一重。

當年的山神廟中,提燈來找敖寸心的楊戩便也是在這樣的雨夜在這樣一輕一重的敲門節奏中尋來。

敖寸心本就站在窗口,如今便就近開了門。

驛站的木門打開,外頭站著的卻是想不到的人。恰此時一道閃電下來,襯的面前的那人更加容顏清俊。外頭風雨陣陣,那劍眉星目似乎要在這江南濕氣中化開一樣。

龍女臉上都是詫異,這樣的時間這樣的大雨,楊戩怎會來此?

她這樣想著,便問了出來:“真君怎的在此?”

楊戩看著她,道:“我有事找你。”

敖寸心聞言,把他讓進了屋內。

葛繁也看到了那個進來的男人,他曾跟他有過一面之緣,那次他提著燈來找敖寸心,她叫他“楊大哥”。

她說她不是凡人,而十年不見,這個男人依然還是當時面貌當年氣度,想來他也不是凡人。沒想到那位仙君看到他還同他點點頭打了個招呼,他看著他一身氣度,沒來由的便自慚形穢。

敖寸心不知該如何為那二人介紹,便索性不介紹,直接問了楊戩:“真君找寸心有什麽事嗎?”

“當初你讓我找的人,我昨日翻卷宗看到了。所以過來跟你說一聲。”

敖寸心曾讓楊戩用天眼查探三界,這才找到葛繁這個九世修行的善人,如今他卻又說在翻卷宗的時候發現了十世修行的好人。

如此說來,這相伴十載,當真是笑話一場。

葛繁聽了他這話,臉色便是煞白。敖寸心看到他的神色,臉色同樣一白。

楊戩見他二人這樣,心中的滋味只他自己知曉。

葛繁卻知敖寸心的離去已成定局,這十年同行也不過是一段錯誤的緣分。他果真並不是她要找的人。

“有勞真君下凡走一趟。”敖寸心道,然而楊戩看她,卻到底並沒有多麽開心的樣子。

不需要她再這樣花費時間精力去度化凡人的善行,如今這世間有這樣一個修行了十世的好人,可她並不覺得多麽高興。

大約是葛繁的臉色太蒼白,他的神色太淒哀,敖寸心只覺得心上沈甸甸的,自己對他不起。

她想說些什麽,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倒是葛繁擡眼看了看她,道:“多謝寸心姑娘護送繁回鄉,眼看著姑蘇將近,鎮江亦不遠矣,你我便在此告別吧。”

卻原來到最後告別的話是他先說出口的。

大約他是看出了她的難以啟齒,便替她把話說出來。這實在是一個善良的人,舍不得心儀的姑娘為難,便讓自己為難。

“葛公子同我十年相交,我自當有始有終與你同歸故鄉。”敖寸心道。

“不必。”他說。

楊戩微微訝然。

“我家中已有父母替我選好良家女子聘為妻,寸心姑娘同我一道歸鄉其實略有不妥,之前是葛某冒昧不知輕重邀寸心姑娘一路同行,連累寸心姑娘虛擲光陰。”那些話便這樣自他口中說了出來。

敖寸心定定看住他,他卻也沒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眼中兀自有自己的堅持。她見他態度堅決,便道:“那葛公子一路保重。”

上善若水,善良是這世間上最中正精粹的力量,也是這世上最柔軟的力量。

所謂長痛不如短痛,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敖寸心終究還是會離去,而他卻替她選擇了此時離去。

楊戩看著敖寸心跟那凡人,他們的身上是紅塵的氣息,是天庭排斥的不利修仙的凡間濁氣。然而他卻也覺得,人世間的溫情,比起天庭的冷清,實在更讓人留戀。

那也曾是他眷戀紅塵的原因。

然而要守住這片紅塵,便要有人維護好三界的秩序。司法天神之職,實在幹系重大。他想著這些,心中便有些微微的惆悵。

葛繁把傘遞給敖寸心,讓她當夜離去。

“這位公子,煩請你多多照顧寸心姑娘。”他這樣對楊戩說。

楊戩卻不知,此生會有別的男子對自己說這樣的話,讓他好好照顧敖寸心。那種感覺實在是奇異又微妙,但他還是點了點頭道:“我會的。”

大約我還是修行不夠,所以成不了你要找的十世善人。

那麽,我餘下的一生,便用來行善積德,以期在下一世與你重逢,成為你要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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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陣雨來得快去的也快。敖寸心手持著葛繁相贈的傘疾步離去,楊戩跟在她後面,見她越走越飛快,然而走了三裏路,卻又忽然停下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她說:“我要回去。”

她轉過身來,卻見楊戩攔在自己面前。

“三公主,當斷不斷,反受其害。”他沈聲道。

“你回去能改變什麽?”他問道。

“但是明明你幫我找到的是他,你說今世沒有十世修行的善人,只有九世的善人!”

“是。那時是沒有,然而如今卻有了。”這十年不知有多少新魂投胎重新做人,多少世事改變,敖寸心雖身在紅塵,心中卻並不記掛紅塵。

“卻原來還是我自己著急了些,是我強求了……”

“寸心,我那時就同你說過,投機取巧劍走偏鋒只會適得其反,有時候甚至還會害了別人。”

“那麽,真君,你是要拿我去天庭問罪嗎?”她擡起眼來問道。

楊戩似乎被她問住,頓了頓道:“拿三公主問罪這話說得嚴重了。”

“如今我想去送他最後一程,又不知是犯了哪門子天條?”敖寸心這樣問他。

“我可以無情,卻不能無義。”

她的眼中又有了他初見她時的神采,仿佛有烈烈火光在其中燃燒。似乎這一路積功德的修行都化為虛無,她還是那個敖寸心,永遠把理智拋在腦後的,至情至性的龍女。

而那樣的敖寸心決定了的事,便是冰冷森嚴的天條擺在面前,也不曾退縮半分。

楊戩有一瞬間的失神。

那個說著“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相互利用相互需要。”卻從來不管不顧愛著自己的敖寸心;那個會替她斟茶倒水替他洗衣操持的敖寸心;那個拿著寶劍一劍向他刺來卻最後停在喉頭一寸的敖寸心;那個護住他的屍身對五極戰神說:“要殺楊戩先殺我!”的敖寸心;那個膽小怕事世故勢利卻又有一顆最真摯的癡心的敖寸心……仿佛隔了久違的歲月,千年前熾烈的愛恨再次在她身體裏覆蘇。

而在他失神的剎那,敖寸心越過他的身旁。

楊戩本能地伸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不要去。”

敖寸心伸出另一只空著的手,拉下了他的手。

她行的飛快,楊戩只覺得不過瞬息她便離自己很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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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後,葛繁到了鎮江家中。他臉色憔悴,家人只當他旅途勞頓方才至此。

他本想著帶那姑娘回家,讓父母見一見,無論有沒有結果,都想讓他們知道他有了心儀的姑娘。

也許他心中便是有了隱秘的不安,方才想回家有所確定。

然而到底還是南柯一夢,一個做了十年的夢。

前塵往事皆為虛妄,十年相伴不過錯誤一場。

他飽蘸濃墨想抄寫經書平靜心緒。卻見那墨汁滴在雪白的紙上,卻自然兀自滾動起來。

“承君一諾,至此方成。不忘初心,至臻至善。”

那十六字便由一滴墨化開在他面前。

“寸心姑娘!”他站起身推開門,卻並不見想象中的那個身影。

只廊前掛著的竹風鈴,此時似乎為了應和他的呼喚,咚咚響個不停。

緣來緣去緣如水。那竹風鈴的聲音一如當初緣如水那盞清脆悅耳。

她果然是來過。

所以她說承君一諾至此方成。她確實送他歸了家,一路上默默保護他。

“寸心姑娘,我必天天為你姑父祈禱祝福,願他早日脫離苦厄,早日與你相聚!”他喊道。

敖寸心的袖中乾坤袋忽然發出強烈的光芒,那說明她已經收到了人間十世善人的祝福。

怎麽可能?!明明他不過是九世修行的善人,怎麽可能……自己同他十載行善也不過是心存僥幸想要度化他。

敖寸心卻不知,她留下的那十六字下,自動出現了八個字:十世行善,功德圓滿。那八個字嵌入了無邊佛法,閃了金光。

這世上總有這樣的奇跡,舍情取義,大善至臻。

“這敖寸心當真是有幾分運氣。”王母看著窺塵鏡中的這一幕,不免有些唏噓。

“娘娘當知天機從來莫測。”玉帝笑著說道。

“只是不知陛下替楊戩和敖寸心安排的最後一樁功德是什麽?”王母好奇地問道。

“他們哪怕完成了前面八十件功德,最後一件也只怕難成。”玉帝撚了撚胡須,有些得意道。

“娘娘可知,人間八苦中,求不得最是折磨人心。修煉大道能堪破這一劫的卻少之又少。”

“陛下當真高明。”王母不禁讚道。

下界京郊別莊,鼉潔看著十年未歸的敖寸心,露出了得意炫耀地笑容:“敖寸心了不起!”

“你也了不起!”她溫柔地笑了起來。鼉潔身邊,九葉靈芝草已然長成,卻多虧他十年看顧。

“咦?好像哪裏不對勁?”他卻忽然奇怪地盯著她猛瞧。

“怎麽?”敖寸心問他。

“感覺你好像哪裏改變了,我卻又說不出是哪裏變了。”他抓了抓頭,卻又兀自笑開:“這樣很好。”

敖寸心卻見當年故人都沒多大變化,只虞美人似乎長高了些,卻還是“龍女姐姐”叫著,心性卻不大改。

“三公主!”小山看到她,又想哭又想笑的模樣,連小虞都要取笑她。

鮫人嵐修還是抱琴而笑,還是當初替他彈奏《秦王破陣曲》時樣子。

甚至連人間劍客成璧,因七星龍淵劍劍靈的蘇醒,他的外貌也不再改變,如今看來,一只腳已然邁入劍仙之列,可算擁有半仙之力。

“你們都很好,我也放心了。”

敖寸心同他們敘完舊,便說道:“我大約要同真君去了結最後一樁功德,鼉潔去華山把寶蓮燈中姑父的魂魄接出來,用九葉靈芝草溫養,九葉靈芝草是木靈之體,比寶蓮燈更適合魂魄生養。”

“你這次又要去多久?”鼉潔挑了眉問她。

“我也不知。”

“那你可知你們最好一樁功德是什麽?”

“不知。”敖寸心答得緩慢,小山卻隱約有些擔心。

還是小虞心直口快,憑借著妖精天生的敏銳道:“龍女姐姐此去小心。”

“我會的。”她道。

成璧看著她道:“成璧無用之軀願供三公主驅使。”

敖寸心不禁開起了他的玩笑:“我要你的軀體做什麽?我要的是你的心。”話一說出口才發現這玩笑並不好笑。

只嵐修道:“祝三公主心想事成。”

從始至終他都是這句話。

“多謝。”

後來他們都各自走開,鼉潔拉了她走到長廊上道:“敖寸心,雖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但是我還是希望你不要有所犧牲。”

“我知道。”她溫柔地笑道。

“我不會犧牲,我是最自私的敖寸心。”她道。

鼉潔說不出話來。

敖寸心卻道:“你那麽大個人好好看顧自己,我知道你心眼不少,真心結交的卻不多,似乎聽聞當初你在黑水河時曾經喜歡過那河神的女兒,如果真心喜歡人家,咱們還是可以去下聘的。”

“你婆婆媽媽嘮嘮叨叨做什麽?怎麽跟交代遺言似的。”鼉潔蹙眉說道。

這次換敖寸心不說話,只溫柔地看著他。

“好了,我知道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對楊戩……總之你自己看著辦吧。只是我提醒你一句,楊戩城府頗深,無論如何,你都要全身而退。”

“好。”

“鼉潔,其實你不用擔心,大約連老天這次都是站在我這邊的。”她笑著說。

什麽?她那小表弟挑高了眉頭,有些詫異,又有些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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