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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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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煙燃盡,楊嬋說:“是我輸了。”

敖寸心面露詫異。

明明,即使她把所有的結局和要面對的苦難都擺在劉彥昌面前,最後的最後,他還是選擇了楊嬋。

她到底還是低估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楊嬋,我道歉。自以為的是我,不是你們的愛情。”敖寸心婷婷站立,深施一禮道。

“三公主,你說得對。彥昌並不一定心甘情願同我不死不老生生世世下去。”楊嬋擡起頭來嘆息一般說道。

“對不起……我……”敖寸心正要說些什麽,楊嬋卻比了個手勢止住了她要出口的話。

“我不是沒想過留他一個人陪我,他也會熬不住這歲月煎熬。只是我被這段日子遮住了心目。我只顧我自己卻沒顧及他。他一個有著七情六欲有著凡間種種羈絆的凡人超脫生死未必不是一場悲劇,當真讓他陪我不老不死,於他未免太殘忍了些。”

他的生命中,並不是只有他們的愛情。

她只想到了兩人舉案齊眉歲月靜好,她卻看不到他作為一個凡人同那凡世的種種羈絆。他的親朋他的故交他的學生,無一不讓他牽掛。她怎麽忍心看著他面臨那種種的生離死別。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他們終將死去,而他卻永遠保持這樣的容貌這樣的體魄看著他們離去。

然後在那無窮無盡的歲月裏,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從來求仙問道的人都已放下紅塵種種才能心平氣和地接受自己的長生,那些人心如止水經歷劫難只為求得大道。長生與否於他們不再重要。他們耐得住人世繁華他們熬得住修行寂寞他們等得了天荒地老海枯石爛。然後在滄海化為桑田的永恒緘默中修得自己的大道。

如今楊嬋說,她錯了。

敖寸心卻落下淚來。

她忽然心生悲涼,他們的愛情這樣艱難,卻在最初相遇時就已寫下了結局。凡人書生和華山女神,註定是無法一起看海枯石爛看天荒地老的。

楊嬋的生命無窮無止,當劉彥昌須發皆白地死在她面前時,她還雪膚花貌,還有著無邊的歲月。而往後的無邊歲月裏,她卻要挨過一個一個沒有他的日夜。那於她是怎樣一種折磨?

第一個夢裏,劉彥昌就是想到這一層,想到身為神女卻對他情深意重的妻子將要接受這樣的命運,才在臨死之前說了那句“我只盼望我這一生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這樣,她還是華山清心寡欲的女神,仙途漫漫卻不會沾染上人間情絲,不會受那痛失愛人的折磨。並且這種折磨是沒有止境的。

楊嬋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她落下淚來。

而第三個夢裏,劉彥昌在知道他們的結局時,卻依然選擇了楊嬋。

或許她飛身救下他四目相對的瞬間那份愛便已悄然滋生,或許他在清冷月光下看到楊嬋汲水替他洗那舊衣時便已割舍不下,又或許相遇的一瞬那悸動就已嵌入靈魂,不滅不忘。

所以他經歷了他們的結局,卻仍然選擇了楊嬋。所以才會有那相握的雙手有那奮不顧身地阻攔,才會在最後說對不起。

對不起,我連累了你。但是哪怕愧疚,我也不後悔。

“一夢三生。”敖寸心笑著說:“楊嬋,劉彥昌值得你為他被壓華山十七年。”

敖寸心此時才知楊嬋經歷的情劫便是那愛別離。

而她自己的,便是求不得。

只是不知這愛別離和求不得,哪一個更苦些?

“三公主,你贏了,我如約放下執念,只同彥昌平靜過完這一生。”楊嬋手撫著劉彥昌的發,溫柔地說。

說話的瞬間,楊嬋仿佛老了二十歲。

“三公主,我想過了,這一生我總是要陪他走下去的。既然他無法陪我長生,便只能由我陪他到老了。”

這時,劉彥昌迷迷瞪瞪醒來,他醒來看到了同他一樣華發暗生的妻子,先是一驚,然後便是緊緊擁住了她。

敖寸心看著袖中功德簿閃著金光,便知楊嬋放下了她的執念了。

她走出了岳母廟,回頭看時,他們仍然相擁在一起。華發暗生的老夫老妻,擁抱得仿佛少年最情熾之時。

愛別離縱然苦,但這一生還這樣漫長。

然後她一回頭便見到了白衣墨扇的那個人。他站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似乎在等她。

“多謝三公主。”楊戩微微欠身說道。他這話卻是以楊嬋哥哥的身份所說。

“多謝真君成全。”敖寸心也微微笑了說。

敖寸心是那三生夢的操控者,但是第三個夢裏最後出現的楊戩,卻並不是她特意設置的。那是楊戩自己進入了劉彥昌的夢。所以楊嬋看到她,才會一驚打翻了茶盞。

因為她知道她身為司法天神的二哥必定是知道了她以神仙血換凡人血這樁事才進了這夢。她無顏面對他,更怕他為難劉彥昌。

“我每次為難他們,他們卻更加勇敢。”楊戩感慨道。

敖寸心道:“大約這世上的感情就是這樣,如同洪水,你越堵,它來得越是猛烈。”

敖寸心這話說完,兩人之間便忽然都靜默下來。感情同緣分,都是這樣莫測的東西。敖寸心對楊戩,楊戩對嫦娥,都是如此。

“三公主,如今這功德只剩最後一樁了。”還是楊戩先開的口。最後一樁完成,他們便功德圓滿了。

那功德簿就放在她的袖中,此刻,她卻不願打開一看。

“真君,我最近有些累,不若過些日子再去積最後一樁功德?”敖寸心看了看頭上的敬職敬業發光發熱的小金烏,揉了揉額頭說道。

楊戩看了看她,道:“這樣也好。還請三公主保重自己的身體。”

兩人於山中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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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寸心回到京郊別莊時,鼉潔出了門,嵐修正在琴臺上彈奏古曲《上邪》。

上邪,若與君相知,長命無絕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那樣熾烈的感情,敖寸心如今聽在耳中,只覺得如過耳的清風。

嵐修見敖寸心經過琴臺之時在那站了站,便笑了笑停了手上撫琴的動作,那一曲便這樣寥落下來。

“彈的好好的怎麽不彈了?”敖寸心問道。

“聽的人並不以為然。我彈得再好又有什麽意思?”嵐修笑著說道。

“看來真是我的不是。”敖寸心也笑了。

“我看三公主是有心事。”嵐修看了看她的臉色,試探地問道。

“誰沒有心事呢?”敖寸心反問道

是啊,誰沒有心事呢?眾生皆苦。每個人心中都裝著沈甸甸的往事。

“我前些日子差點做錯事,引得天雷示警。嵐修,我這樣孤註一擲容易走上偏道的人你跟著我,我怕你會受我連累。”

“三公主,你是要做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怕連累我?”嵐修問道。

他這樣一問,她卻有些不好回答。

“我這人別的本事不大,闖禍的本事卻極大。故而先把醜話說在前頭。”

嵐修聞言,卻誠懇道:“三公主,你只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從前聽聞三公主的事,便知三公主是至情至性之人,今日我蒙你憐憫才有一處棲身之所,自然不怕被你連累。”

敖寸心笑了笑。

總算自己做人也不至太失敗。她想。

是吶,該做的事,總得做齊全了。畏首畏尾是她,孤註一擲還是她。

想通了這一茬,她便向著嵐修行了禮道:“多謝嵐修少主。”

“三公主……這我可不敢當。”嵐修含笑說著,卻也知她謝的不是他的“不怕連累”,而是他的懂得。

這世上,有人能知你懂你,也是一樁幸事。

“嵐修在此祝三公主心想事成。”那秀麗的鮫人這樣說道。

敖寸心笑了笑,道自己還有事,便點了點頭走了。

身後響起了琴音。

那是《秦王破陣曲》,戰場古意都縈繞在他的指尖,隱然有驚戈之聲在那一根根冰蠶絲弦間響起。

敖寸心漸行漸遠,那琴音卻縈繞不歇。嵐修說她當初駐足聽的時候聽的不以為然,所以停止了《上邪》的彈奏。如今她漸漸走遠,卻又為她彈起了《秦王破陣曲》。

是的,這個鮫人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他是懂她的。

敖寸心出了門,往汴京城方向飛去。

汴京街市熱鬧非凡。卻有驚馬忽然於大街上狂奔。眼看著不遠處有一幼童為撿失落的風車而慘遭馬蹄碾壓,關鍵時刻,有一書生忽然跑到幼童面前,張開雙臂護住孩子的整個身體。

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原以為一出人間慘劇要發生,卻忽然不知哪裏冒出一名女子,飛身上了馬,勒緊韁繩,只一瞬便控制住了受驚的烈馬。

敖寸心是龍族,擁有碾壓其餘動物的龍域,自然可以在瞬息控制住驚馬。

而那書生擡起頭來時,便見到了烈烈光芒下的敖寸心。

她端坐在馬上,日光給她鍍上了一層光芒,英姿颯爽如同天上的神祗。哪裏還是雨夜那個匆匆趕至山神廟的迷途女子。

“姑娘……”他有些失神的喃喃道。

敖寸心下了馬,走到他面前道:“我是敖寸心。”覆又問道:“你沒事吧……”

書生點了點頭。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惑。如不嫌棄,寸心想請你喝杯茶交個朋友。”敖寸心指了指一旁的茶樓道。

“那小生有禮了。”

敖寸心撲哧笑出聲來道:“請。”

“姑娘先請。”

敖寸心也不再推辭,當先一步邁入那茶樓。書生見此便跟在後頭走了進去。

那街市恢覆平常面貌。卻也有三兩閑人在猜剛才那姑娘是何人,擁有這樣驚人的武藝。需知俠以武犯禁,汴京城對江湖豪客多有監察。大宋以文治國,武者並不受到多少優待。

只那迎風飄揚的茶幡不過三字:緣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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