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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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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戩踏著滿地落花來的時候,敖寸心已然坐在了三聖母的桃園裏喝茶品茗好不愜意。

“三公主可把此處當做自己的家,不必拘禮。”楊嬋客氣地說。

“我本就臉皮厚,自是不會見外。”敖寸心轉著茶盅笑道。她容貌本就極盛,在滿園桃夭映襯之下更顯嬌美。楊嬋氣質恬淡雅致,而敖寸心卻是咄咄逼人的艷麗。

“二哥。”楊嬋轉首便見著自己的二哥。桃花瓣沾染上他的衣袂,而他在這樣的春光裏手搖墨扇踏著一地芳菲而來。

“真君。”敖寸心也起身見了禮。

楊戩在石凳上坐下,楊嬋替他盛了一杯清茶。

“那少年可有好轉?”墨扇放下,拿起茶盅,楊戩吹著浮於表面的茶沫,輕輕問道。

“魂魄已安定,過了今日便可醒轉。”楊嬋輕柔地答道。

“怎的不見沈香和小玉他們?”楊戩輕呷了一口茶,放下了茶盅覆又問起沈香。

“沈香帶著小玉回萬狐窟去了,算是回門。這些天不在華山。”楊嬋邊回答邊替敖寸心添了茶水。

敖寸心低著頭,聽他們兩兄妹說著閑話,手上動作卻是不停。那茶盅在她手上打了幾個轉,嫻熟無比的手法。

“三公主可是有心事?”楊嬋見她沈默,便好心問道。

龍女擡頭,她的身後桃花開的正艷,有花瓣簌簌落在她的發上,衣衫上,真真正正人面桃花相映紅。

“我是聽說,小玉便是當初那個孩子?”她的聲音從容不迫,問出來的話卻帶著西海萬年潛流的暗潮洶湧。

楊嬋看了看楊戩一眼,點了點頭。她伸出手用手心蓋住了敖寸心的手背,用她特有的溫柔對西海三公主,她的前任嫂子說道:“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當年小玉的事成了敖寸心和楊戩婚姻破裂的直接導火索。他那時的表情,他說過的話到現在她仍然記得。

他的手修長有力,能拿起重有兩萬五千兩百斤的三尖兩刃刀。而當那只平日裏搖扇斟茶的手扣住她的脖頸的時候,敖寸心的逆鱗讓她經歷了從出生到那時最慘烈的疼痛。

龍族的頸下三寸之處有白色鱗片,此處血管直通心臟與四肢,是龍族最敏感也最脆弱的地方。

龍有逆鱗,觸之則死。死的當然是觸碰逆鱗的那個人。然而那次捏住她逆鱗的不是別人,正是她的丈夫,這天上地下四海三界最最驍勇的戰將——楊戩。

對於龍族而言,平日裏逆鱗稍稍一觸碰便是痛徹心扉,更枉論戰神用無上神力的捏掐擠壓。

敖寸心當時是真的害怕,他想殺了她,她知道。他居然想殺死她!不過終是她福大命大,到底沒有死在他的手上。

眼前流光飛舞,一擡頭便發現今天是溫煦和熙的日子,她低低一笑,便從不堪回首的往事裏抽身而出。

“小玉是個好孩子。”楊嬋說道。敖寸心自然知道她是在變相安慰她,告訴她小玉不會怪她。

“這樣很好。”敖寸心點了點頭。她對楊嬋的體恤是感念的。三聖母自小磨礪不斷,少年時期家破人亡,後來為了自己的愛情和家庭被壓在華山底下十七年。然而她的溫柔她的慈悲卻是世界上最堅韌的東西。幫她扛過了所有的苦難,終守得雲開見月明。

敖寸心是寧折不彎的驕陽烈火,那她便是能把百煉鋼化作繞指柔的上善之水。

“三公主似乎還未曾見過小玉,待沈香與她自萬狐窟回來,我帶她來見你。”楊嬋提議道。

“我與她的緣分早在當年便已斷絕,實在不必特意相見。”敖寸心抖落了衣袖上的桃花瓣,笑著對楊嬋說:“你看這桃花從枝頭落下,便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聲音柔美,在和熙春風裏入了楊戩兄妹的耳。明明是溫軟嬌柔的聲音,卻有切金斷玉的意味。

楊戩聞言看了看枝頭的桃花,正開得灼灼烈烈,頗為熱鬧,與隨風飄走零落成泥的那些花瓣不同,它們的美帶著一股勃勃生機。而那些離開枝頭的花,卻再也沒有了這樣的美麗。

覆水難收。

一時三人都沈默下來,楊嬋雖是主人,卻也不知該如何調節氣氛。正在此時,楊戩開了口。

“楊戩有一事想請教三公主。”

“真君請說。”龍女緋色的衣袖在風中飄動,她整個人沐浴在春光裏,娟然端麗。

“我曾用天眼查探過那少年魂魄,見他魂魄之中有陽剛霸烈之氣,不似凡品。不知這位小兄弟是何許人?”

司法天神之職權勢滔天,幾乎可管三界所有大小事務。如今新天條出更是架空兩宮權力,奉新天條為無上法典,楊戩的權力已經達到了頂峰。他要查問這件事,太正常不過。事實上敖寸心也從來沒指望瞞過他什麽。

“回真君的話。這少年身上有一腔孤勇,是大忠大勇之士。他日我姑父能否還陽,還有賴於他。”

“此話何解?”

“真君莫不是忘了,我們龍族雖壽命長的幾與天齊,但統共就這麽一條命,並無永遠不滅的魂魄,所以入不得輪回。我姑父死了,魂魄只能棲於冥界,隨著年久日長,漸漸至魂飛魄散。”

龍族擁有所有生靈都羨慕的驍勇身軀,卻也有著世界上最輕盈脆弱的靈魂。他們的身軀能橫渡“鴻毛不浮,飛鳥不過”的弱水,然而靈魂卻不能穿過輪回隧道裏的正反罡風。

所以龍族一旦死去,等待他們的唯有魂飛魄散的宿命,而再無轉世重生的可能。

“既如此,怎又說這少年事關涇河龍王還陽一事?”楊戩拿起茶盞的手覆又放下,疑惑地問道。

“那是我們龍族秘法,到時還望真君成全。”

“如涇河龍王一案冤情屬實,楊戩拼卻司法天神一職也要向陛下娘娘諫言,恢覆其神籍和清譽,以慰冤魂。”

“真君言重。”敖寸心只微微欠身以示客氣,然而對於楊戩說出的“拼卻司法天神一職也要向陛下娘娘諫言”這話卻並不多言。

“保住你司法天神的位置,將你的遺憾,你的愛都留給大家吧。”是誰的聲音在耳畔回響,淚眼朦朧中有什麽東西永遠地留在了那片西海岸。是誰獨攬全罪哪怕欺君罔上也要保住他司法天神一職。

時光從來兇猛如獸,把過往撕裂生吞,讓人不堪回首。

然而又是何必,何必回首傷往事。

“二哥你這又是何必?當年你初上天庭很多事剛剛上手難免會有疏忽,我想如果這樁天庭舊案裏真有冤屈,也並不全是你的責任。”楊嬋這話明面上是在勸楊戩,實際上卻是說給敖寸心聽的。

龍女輕輕一笑,楊嬋實在是一個妙人。難怪天地至寶女媧神石所化的寶蓮燈會擇她為主,不止是因為她的善良,更是因為她的靈慧。

然而她聽懂了楊嬋的深意,卻並不準備有所表示。

是否請辭司法天神的職位,是楊戩自己的事,與她無涉。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

後來楊戩走的時候,楊嬋終於還是看著四周灼灼桃花一聲長嘆。

她轉身見敖寸心站在桃花樹下悠游自在,一支桃枝橫斜在她前頭,她也不以為意。只手指撥開寸許,擡起眼來看著站著的楊嬋,有些疑惑地問道:“三聖母是在為何事發愁?”

楊嬋收斂起滿腹愁思,袖袍微動間重新坐在剛才的位子上,馥郁的香氣在空中彌散,如同楊嬋的聲音在這方寸之境飄渺朦朧。

“三公主這些年過得可好?”她替她倒了一杯香茶,做出了品茗長談的架勢。其實這話相逢之初便應該問上一問,只是乍然相逢之時各人都被各自的事擾亂了心神,連百年相見的寒暄都只能留到今日。

然而她起的這個開頭卻並無人答。她擡眼看去,敖寸心正盯著一株桃花看得出神。

“三公主?三公主!”

“三聖母是問我這些年過得如何?”敖寸心轉過頭來,她緋色的衣袖飄在春風來,風中夾纏著淺粉的桃花,落在她的身上如同紛揚的雨。

“你瞧,那株枯木尚且逢春,我這些年在龍宮修身養性,自然是過得不能更好了。”她的手指指著剛才看的那株桃樹,言語中似乎頗有感慨。

她在龍宮裏聽了很多故事,楊嬋思凡生子的故事,楊戩阻撓外甥救母的故事,以及……他那響徹三界的月光誓言。

她當年苦苦逼問想要得到的真相以那樣一種形式傳到了她的耳中,然而真到了那一刻,敖寸心卻並不覺得有多麽痛苦。

大概等待這個結果等待了那麽多年,心中早已有了答案所以不再驚痛。只是想著,楊戩終於說出了自己最隱秘最深的祈望。終於。

居然有種解脫的感覺。

敖寸心的那點兒癡心,便在那一千六百多年的互相折磨,在三百多年龍宮裏的靜默,在那錚然的月光誓言中,消失殆盡,不覆存在。

清醒是一個人的破繭而出。她想她終於還是走出了這場虛妄。

所以後來在與海巫的交易中,她那麽輕易地拿出了自己的癡。海巫看中的從來都是世上獨一無二可遇不可求的東西。

譬如鮫人公主動人的歌喉,譬如西海龍女敖寸心七情六欲裏的那點兒癡。

她拿走了她的癡。

偏執是癡,求而不得念念不忘也為癡。

既然心已死,情不在,那點兒可憐的癡,便不要也罷。

最肯忘卻故人事,最不屑一顧是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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