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

“咦——”

謝淩轉過身, 變為與玄惑並肩，然後偏過身，疑惑道：“玄惑很熱嗎？”

她語調無辜, 似是真的十分關切玄惑的狀況。

可是，她那柔和面容上明晃晃的笑意, 任誰都能輕易察覺出她話語中的促狹。

“……不熱。”

玄惑搖了搖頭, 瞥開視線，下意識想要挪開一步拉大兩人之間的距離。

只是, 他剛向後稍稍退了一點，便又停在了原地。

——他舍不得。

舍不得兩人如今靠得這麽近的距離。

近到他能嗅到她身上傳來的淡雅馨香。

很好聞。

讓他舍不得退開。

玄惑停下了腳步，但該場景中的另一人，顯然並沒有玄惑如今留念的思緒。

謝淩只保持了片刻偏身的姿勢便直起了身。

馨香隨著她的遠離而消散，取而代之的，則是河中腥臭刺鼻的血腥味道。

這味道自兩人開始斬殺鬼魅時便開始出現, 然後隨著死去鬼魅的增多逐漸變得濃郁。

玄惑本沒有覺得這味道不能忍受，他早已習慣了, 向來是忽略這些東西的，但如今，不知怎麽, 他卻好像一刻也忍不了了。

強自屏息了片刻, 思及謝淩最近頻繁的逗弄, 與若有似無的親近，玄惑暗自握了握拳，決定不再忍耐。

他悄悄看了一眼逗完自己心情甚好的謝淩, 抿了抿唇, 猶疑著, 蠕喏出聲：“姐姐……”

謝淩輕應：“嗯？”

“這周圍……好臭……”

說著, 為了保證話語的真實，玄惑還煞有介事地皺了皺鼻子。

謝淩：“？”

電光火石間，謝淩猛然意識到什麽，新奇地看向玄惑的耳尖，不出所料，少年玉白耳尖上的那抹緋紅還未消退，甚至有隱隱加深的趨勢。

紅得滴血，摸上去應是滾燙溫度。

謝淩挑了挑眉，笑意漸深。

她沒有看很久，在玄惑越發僵硬的動作中，謝淩終於收回目光，從腕間玉鐲中隨手拿出個香囊，在玄惑出招的間隙，順手掛到他的腰間。

“除臭的。”

謝淩溫聲解釋了一句，她想要和平時一樣，但語調還是在不經意間透出些許笑意。

不僅如此，話落，她又補充了一句：“怎麽樣？是不是沒味道了？”

似乎真的挺在意玄惑的評價似的。

玄惑瞥了一眼腰間的藍色香囊，紅著臉繃著神情，糾結片刻，還是遲疑道：“……還有。”

“還有？”謝淩反問。

玄惑眸光顫動，猶豫一會兒後，還是故作鎮定地點了點頭，一臉認真道：“還有……”

謝淩知曉，玄惑這話不算騙人，四周死屍成堆，臭氣濃郁，香囊起不了多大作用，確實還有味道。

只是，他這副不安地壓著唇，眸光四處游移，卻又偏偏裝做一本正經答話的模樣……

真話也被他給說成了假話。

謝淩心中好笑，但還是維持著正常神情，上下掃了一眼玄惑，然後向側邊微微偏過頭，輕輕墊腳，在距離玄惑脖頸只剩兩掌的位置停下，擡頭，輕笑：“這樣的話，還有味道嗎？”

玄惑沒答話。

他低下頭，神情慌亂無措極了。

袖擺小幅度晃了晃。

但卻仍舊一步未退。

於是，謝淩眼見著眼前之人交錯領口上方原本白皙的鎖骨，肉眼可見地緩緩變紅，越來越紅，越來越紅……

算了，不為難他了。

雖說還不怎麽熟練，但面前她半路認的阿弟，以後也說不定不再是阿弟的小朋友，第一次對她撒嬌，別被自己給弄成了最後一次。

還是得收斂一下自己日益顯露的“惡劣”本性，適可而止。

打定主意，謝淩挪開視線，準備退開。

她剛開始動作，卻聽頭頂傳來一道略顯沙啞的聲音。

“……沒有了。”

有些顫抖，但終究顫顫巍巍地說出來了。

謝淩動作頓了一瞬，回到往日與玄惑並肩的位置，抿了抿唇，又抿了抿唇，最終還是沒忍住，忍笑道：“可是，玄惑腰間香囊和我日常用的，裏面裝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玄惑：“……”

他輕輕動了動唇，似乎是想蠕喏著說些什麽，但只張了張唇，沒說出口。

接著，玄惑便沒再出聲，專心擊殺著鬼魅，紅著臉不理謝淩了。

明白逗弄過了，謝淩眨了眨眼，稍稍挪動腳步，拉進了點兒與玄惑之間的距離。

她沒有拉得太近，堪堪保持在了一個不妨礙玄惑動作的距離。

比原先近了一點兒，但也沒有近太多，不仔細看根本感覺不出來兩者區別。

但玄惑還是察覺到了。

感受著兩人衣料在空中不經意間的摩擦，他眼睛亮了起來，繃著的臉松緩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在暗中看謝淩一眼後，覆又重新端了起來。

只是，緊抿的唇角卻抑制不住地向上翹了又翹。

……

鬼煞河中的鬼魅各種各樣，奇形怪狀。

有獸形的，有人形的，還有昆蟲類型的，更甚者，骨肉糅雜成一團，內臟腸子糾纏在一起，根本看不出是個什麽東西。

惡心地多看一眼都想自戳雙目。

不過既然有醜到鬼見愁的，便也有漂亮到能夠迷惑心智的。

雅正端莊的翩翩佳公子，國色天香身披薄紗的妙齡女子，渾身雪白毛茸茸的兔子，毛色黑亮健壯的坐騎……簡直是把各種類型，各類喜好都兼顧到了。

不過，再如何漂亮的外表，一旦劃開，內裏流出的都是堆惡臭的爛肉，甚至還有變異過的蛆蟲。

活了這麽長時間，謝淩這點承受能力還是有的，即使惡心，仍舊能夠維持正常心態，甚至面色都沒有變化。

不過，玄惑既然完全接手了清理鬼魅的任務，不需要她幫忙，謝淩便也樂得清閑，更不會閑得沒事到處亂瞟去找不自在。

棧道崖底時隔多年的被保護，謝淩適應一段時間後，體驗十分良好。

謝淩雖沒有到處亂瞟，但玄惑擊殺鬼魅時，如若發現披著好看皮囊的男性，卻一定會率先消滅，即便有時顧及不到，也會先去劃上一道裂口，讓皮囊破損，流出些許內裏可怖的爛肉。

映照著漆黑崖底的淡藍光源被閑來無事的謝淩再次註入靈力，散發出更加強烈的光芒。

謝淩不參與打鬥，並不代表她對此地動向一無所知。

玄惑的這點小心思謝淩早便發現了，她有心想要逗上一逗，但想起將才逗弄過頭的“除臭事件”，謝淩動了動唇，最終還是只安靜地笑了笑。

不過，關註一會兒後，謝淩發現，玄惑把那些披著好看男性皮囊的鬼魅視為擊殺的頭號目標，對於妝容精致的美人則是多餘一個眼神都不會給，好似在他心中，那些美人和其他奇形怪狀的鬼魅沒有任何區別。

人們對美的事物的欣賞是天生的，至少謝淩是這樣覺得的。

而玄惑眼中卻什麽都沒有。

十分平靜，毫無波瀾。

謝淩微壓著唇看著這一幕，突然想起了兩人第一次在魔宮正式見面時，玄惑望向她的眼神。

當時，謝淩第一次見到這位新上任的魔域之主，出於穩妥考慮，講述自身情況時，略微施展了些美人計。

雖說多少摻雜了點兒謝淩當年封印鬼魅界的原因，但多年都被評選為仙界第一美人，謝淩其實也算得上是名副其實。

更重要的是，謝淩不屬於那類美而不自知的類型，相反，她從小到大，都知曉她的外表依照正常審美來看，十分漂亮。

這一點，從她每次出門，周邊之人堪稱驚艷的目光中，便能察覺得明明白白。

更甚者，雖然從小到大都沒怎麽認真使用過，謝淩卻是清楚知曉在何種神情，何種角度下，能夠把她的美貌發揮出最大值。

謝淩毫不懷疑她在魔宮寒霜殿內使用出的美人計。

她微垂眸的角度無可挑剔，面上神情在述說時，因為沒有完全壓抑住心中傷感，也帶上了些真情實感的傷心，再配合上連日奔波後略顯蒼白的臉色——

不卑不亢，驚艷至極，惹人憐惜。

謝淩當時計劃得很好，可是那時的玄惑見了那一幕，卻只瞥了一眼，然後顯露出明顯的心不在焉。

如今謝淩倒是能猜到，玄惑當時的關註點應是落在了謝家覆滅與魔族之間的關系，害怕她厭惡他。

但謝淩記得很清楚，玄惑瞥過她那精心調整過角度的外表時，眼中卻什麽都沒有。

和如今他望向那些有著漂亮皮囊的鬼魅眼神一樣——平靜無波。

謝淩甚至懷疑，若不是出於對她的占有欲，導致那些披著男性皮囊鬼魅在玄惑眼中產生不同，鬼煞河中的所有鬼魅在他眼中，或許都是一樣的。

不，不用懷疑。

謝淩看著玄惑那雙堪稱沈寂的黑沈雙眸，心中沈了沈。

在場的所有鬼魅，在他眼中，確實都是一樣的。

甚至於，或許……這世上的各類人，各類花，各類樹，在他眼中，都是一樣的。

艷麗外皮下爬出可怖蛆蟲，軟萌小獸體內爆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蟲卵，再加上糾纏在一起緩慢爬行的一堆堆血肉白骨……鬼煞河中的一切，撕開外表，內裏都是一樣的醜惡骯臟。

而玄惑在其中呆了一百八十八年。

在這將近兩百年的時光裏，他無時無刻不在砍殺鬼魅。

不是他把鬼魅全部殺死，便是他被源源不斷前仆後繼的鬼魅吞食。

他沒有重來的機會，行差踏錯一步，便會墜入無底深淵。

而在此情形下，抑制體內無謂的情感，避免影響自身，是一件必然的事情。

如若謝淩處於此種境地，她估計也會變成玄惑這樣。

但，如今不一樣了。

玄惑從鬼煞河中出來了。

即便現下他們再度進入鬼煞河，幾個時辰之後也能再度走出。

更何況，如今和他之前一個人在鬼煞河中拼命廝殺不一樣了。

堪堪積累幾月的鬼魅比之以往密度小的許多，他也不再是一個人，不需要步步小心謹慎，強迫自己變得機械麻木。

若是危機來了，她可以幫玄惑分攤壓力，提高他的容錯率。

好歹喚她一聲阿姐，即使這聲阿姐逐漸變得名不副實，兩人之間的感情卻是逐漸加深的。

玄惑不再是以往的一個人了。

也不需要再這樣拼命了。

待出了鬼煞河，一切塵埃落定後，她可以帶他在仙界到處走走，若是嫌仙界不夠好玩，他們也可以去下界歷個劫，在下界到處轉轉。

游蕩了幾百年，她對下界很是熟悉，可以當一個合格的導游。

哪裏風景好看，哪裏美食好吃，她都知曉。

到時，沒有那麽多惡心的鬼魅，也沒有無時無刻的危機四伏。

只是單純的享受生活。

他受了那麽多苦，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呆了那麽久——但他的未來還很長。

他還有很長很長的未來。

這世間有著許多他未曾感受過的美好事物。

不該是這樣一副壓抑至麻木的沈寂神情……

謝淩抓了抓了胸前衣襟，緩緩呼出一口氣，待胸腔中的那股煩悶散去後，她才放下手。

“姐姐怎麽了嗎？”註意到謝淩的動作，玄惑擔憂道。

謝淩搖了搖頭：“沒事。”

“就是……突然有些期待以後的生活了。”

玄惑不明所以。

謝淩溫聲：“我想著，過一陣子帶玄惑在仙界到處看看怎麽樣？來到仙界這麽長時間還沒帶你好好玩過——”

“好。”玄惑一口應下。

謝淩失笑：“玄惑答應的太快了，我還沒說完呢。”

玄惑望向謝淩，眼眸微微發亮。

“還有？”他問著，話語中攜著掩藏不住的期待。

謝淩點點頭，笑道：“還有。”

“玄惑畢竟是魔族，若是覺得仙界太過壓抑，玩過一段時間後，我們去下界也行。下界我更加熟悉，到時我們可以住在謝家，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下界家族內也沒剩幾個熟悉的人了，若是不想住，到時也可找間客棧住下……”

“沒有不想住。”隱約意識到什麽，玄惑微微激動道，“和姐姐在一起的話……哪裏都行。”

謝淩失笑：“答應得這麽早嗎？”

玄惑紅著耳尖應了一聲：“……嗯。”

謝淩：“那就這麽定了？”

玄惑果斷應下。

不過，雖然謝淩那些包含上他的規劃讓玄惑很是期待，玄惑還是覺得謝淩有些不對勁……像是在壓著些什麽，也像是……想要做些什麽。

玄惑對於他人的情緒感知很敏銳，尤其是對於謝淩，不然也不會被謝淩多次評價為“很會安慰人”。

察覺到異常，隱約猜測到一個可能，玄惑壓制住內心激動，眼眸發亮地問道：“姐姐怎麽突然說起了這些？”

“倒也沒有很突然。”謝淩背著手，微微仰頭望向玄惑，“只是有些感慨……”

“感慨這麽多年過去，當年奈林城外那個握著兔子紅豆糕的小男孩已經長成高大的少年了……”

謝淩輕笑著望向玄惑，“雖然一路磕磕絆絆，吃了不少苦，但最終也好好長大了。”

玄惑有些不好意思：“……也沒有吃多少苦。”

“誰說沒有的。”

謝淩揉了揉玄惑見到她擡手動作便順從低下的腦袋，“明明就受了很多苦……別反駁了……”

謝淩嘆息一聲：“我心疼。”

玄惑眸光顫了顫，蠕喏道：“……我現在，挺好的。”

謝淩收回手，“嗯，挺好的。”

“玄惑確實挺好的。”

謝淩嗓音中攜著笑意，溫聲道。

“性格雖然有些內向，但答話時的神情卻很乖順，有了問題也會好好問出口，不悶在心裏，長得也很漂亮，實不相瞞，我第一眼見到時便驚艷到了……個性也很堅韌，鬼煞河那樣糟心的環境你都挺過來了，還有點傻，不對，應該是赤誠，就因為我當年幫你驅散了個殘魅，遞出了塊兔子紅豆糕，便一直記到了現在……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只是對我，但是內心也很溫柔，還很會安慰人……”

“當然，這些都是站在我的角度的形容，但是，正因為是占在我的角度……所以啊，對於謝淩來說，玄惑真的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好到想要和他規劃未來，好到知曉他的過去會很傷心很傷心，好到……我越來越沒辦法只把你當做單純的阿弟了……”

玄惑喉結動了下，雙眼微微睜大，心跳越來越快，嘴唇不自覺微微發抖。

他想說些什麽，動了動唇才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似是預料到了這種情況，謝淩緩了緩後，輕笑道：“好歹喚了我這麽長時間的一聲阿姐，這次讓我來吧。”

謝淩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拿出趁玄惑不註意，在身後變出的一朵小藍花遞到他身前，直視著玄惑，認真道：

“我喜歡你。”

謝淩仍舊是那副從容淡定的神情，嗓音輕緩，不疾不徐，遞出花朵的動作也與一月前寒霜殿外遞出宮燈時如出一轍，便是連面上的淺笑與間隔的距離都是相同的。

玄惑有些恍惚，楞神間，他目光上移，觸及謝淩眼中逐漸加深的柔和笑意，驟然回過神來。

——不同了。

一切都不同了。

那時，她是無邊月夜中最遙遠的那輪虛幻月影，只能觸及朦朧光輝。

可如今，她就在他身前，笑意盈盈，觸手可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