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永遠高懸。◎

她腦後用藍色發帶固定的高馬尾, 隨著初春的夜風緩慢搖晃，幾縷發絲上還掛著帶有青草氣息的細小水珠，晶瑩剔透, 在月光下似是發著瑩瑩亮光。

烏雲散去，輕如薄紗般的淡黃月光籠罩著她, 給她渡上一層柔和光暈, 像風，像雲, 朦朧地，溫柔地，輕撫著她。

好似夜間雲霧繚繞中，九重天上姿容婀娜的神女，卻又如此鮮活地在他面前，朝他輕笑著。

“阿淩……你會後悔嗎？”

柳如楓眼神顫動, 忍不住問道。

會後悔那天去往奈林城封印鬼魅界嗎？

會後悔把她身邊的人都一個一個輕輕推走，最後只剩自己獨自一人, 孤獨地留於下界嗎？

甚至，會後悔，明明拯救了成百上千萬人的性命, 卻需得遭受如此懲罰, 以至於如今不得不抓住這唯一的機會, 用著未脫胎於凡俗的有限壽命，在這廣袤大地上，苦苦搜尋著四塊近乎於一無所知的石頭, 直到生命的終結嗎？

柳如楓不清楚。

不清楚如果他到了謝淩這種境地, 自己會不會後悔。

他也不是想要求得謝淩一個答案, 以此證明她的善良亦或不堪。

——不論謝淩給出何種答案, 柳如楓都會表示理解。

他只是突然感到這世道……十分地不公。

敬仰，榮耀，各門各派紛沓而來的讚譽，身後家族借由此事所獲取的，礙於道德，礙於情面，而讓出的，虛偽的，沒有實質利益的大把資源……這所有的一切。

——又有什麽用呢？

她本身便是備受矚目的天之驕子，聲譽良好，受人景仰。

謝家也本就鼎盛，再多榮譽也只是堆砌。

她也更沒有什麽需要非得借由堵上天道嘉獎，而達成的艱難目標。

——她本不必前往的。

如今卻遭受這種對待。

即使柳如楓理智尚存，明白這一切都是謝淩自己的選擇，她也早便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

甚至，做出決定——開始行動——承擔後果，這最終的後果算得上是早已被明碼標價過的。

是她要去做的，便也怪不得天道如今施加的因果。

世人為己，順應天道，冷眼旁觀，沒錯。

謝淩救世，阻攔鬼魅為禍人間，也沒錯。

百年輪回，天道降罰，行為後果懲罰嘉獎明碼標價，更沒錯。

那到底是誰錯了呢？

柳如楓不知道。

他只是覺得，再沒有哪一刻，如現下這般讓他氣惱無力了……

柳如楓心底那些沒有說出口的不甘，謝淩感受不到。

她聽到那句問話，也只是站起身，迎著初春的徐徐涼風，淡聲道：“不會。”

答得很果斷，也很堅定。

“不過，如楓……”她轉過頭來，望向柳如楓，“我不後悔，但我會愧疚。”

謝淩活動著長時間保持坐姿而變得酸麻的四肢，緩聲道：“不知道再過個幾年，幾十年，甚至……幾百年，我的這種想法會不會改變，但這一刻，我確實是這樣想的。”

“五年便夠了……這句話我是真心的。”

為了她。

因為她。

這含義相似的兩句話，初始時是令人溫暖，讓人感動的。

但越往後，柳如楓“為了她”亦或者“因為她”而留在下界的時間越長，付出的代價越大，謝淩自身所承擔的負擔便會越重。

謝淩覺得，既為友人，他們的關系便應是舒適的，平等的。但天平卻好似，不知不覺間便想向著一方緩慢偏移。

謝淩攔不住，柳如楓更不可能攔得住。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那兩句話——

為了她，亦或，因為她。

代價一旦超出雙方所能的承受限度後，愧疚便如開閘的洪水般洶湧而來。

謝淩承受不起柳如楓放棄去往上界的機會，而留下陪伴她的選擇。

柳如楓背負於身的重擔也不允許他去隨意任性。

謝淩有她的驕傲。

柳如楓亦有他的責任。

誰都不可能妥協。

所以，如今，一切都剛剛好。

如果謝淩沒有發生這件事，柳如楓即便達到飛升條件，為了柳如雪的安全，大概率還是會留於下界等待柳如雪一同飛升。

同樣的，謝明寒基礎打得不牢，雷劫承受的吃力，謝淩估計也會如柳如楓一般，稍稍等一等謝明寒。

除了謝淩，一切都與如今差不了多少。

倒也不算耽誤了誰。

謝淩輕笑。

阿寒想必也是因為感覺到了這一點，不想給她造成負擔，才會答應她的提議吧。

轉頭望向神情緊繃的柳如楓，謝淩斂眸。

如楓估計也是知曉的，但可能，他潛意識裏並不想接受……

“那如果背負因果的是我，是如雪，是阿寒，你會獨自去往上界嗎？”因為謝淩的話語微怔，回過神，柳如楓掙紮著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但柳如楓還想最後掙紮一次。

他也不知道他在掙紮些什麽，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又何必緊抓不放。但他就是想問。於是，也就問出口了。

謝淩沒有立即回答，她沈默了下來，片刻後，只輕聲道：“這世間沒有如果。”

“不過，若是處在如楓的位置，我或許，會做出和如楓一樣的選擇。”

謝淩是站著說話的，站在柳如楓身邊，能夠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但即使是這樣有利的姿勢，她望向他的目光也是溫和的，平靜的，沒有絲毫壓迫感，似如始終與他平視一般。

柳如楓笑了。

笑得溫和，笑得無奈，笑得……釋然。

她還真是……了解他啊。

柳如楓：“我明白了。”

“我會笑著與你道別，也希望，阿淩能快些去到上界。你要記得，那裏，始終有人在等著你。”

見此，謝淩挑眉，笑開：“那這次我來約定吧。”

她側過身，朝著柳如楓伸出手，她的嗓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卻好似飽含著無窮力量：“約定在上界相見。不論多久，我們，不見不散。”

話落，忽地一陣急風吹過，揚起謝淩的衣衫、高馬尾和額前碎發，吹得它們在空中不住飄零晃動。但她看向柳如楓的目光卻是那樣堅定，眉宇間充斥著令人震驚的堅韌與不服輸，自信揚起的唇角和明亮的眼眸，驕傲地好像天邊那永遠高高在上的月亮。

柳如楓望著這一幕，微楞，隨即笑意加深，他伸出手，握住，借著謝淩的力道起身，雙眸定定與她對視，鄭重道：“不見不散。”

掌間溫度熾熱，疾風吹過的無人荒草坡上，少年少女互相許下一生的約定。

天邊，烏雲徹底散去。

月亮永遠高懸。

可惜的是，今後，他再不能陪在她身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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