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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長生林(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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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一個人全部的愛。”◎

“我很感謝如楓的喜歡。”

謝淩正色道。

兩百多年的交情, 他們互相多了解啊。

只是瞧見謝淩面上的神情,柳如楓便已預料到了結果。

他苦笑,艱澀道:“但是?”

“但是, 抱歉。”

她接過話茬,毫不猶豫地往下說道:

“我對如楓沒有這方面的感覺。”

“以前沒有, 以後也不會有。”

她婷婷立於光斑與樹蔭的柔和交錯中, 語調是慣常的溫和,吐出的語句卻是十足的決絕。

決絕到, 沒有一絲一毫的希望。

這便是她對他的答覆。

柳如楓是很認真地在對她訴說著自己的心意,謝淩理所當然地,也會對他的心意回報同樣的尊重。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既然挑明,她就得明確地告訴他。

遲疑,不忍拒絕, 猶猶豫豫,不僅踐踏了他今日鼓起勇氣訴說的心意, 而且對雙方,沒有任何好處。

故而,她一字一句, 說得十分清晰明了。

“我明白了。”

迎著風, 柳如楓閉了閉略微泛紅的雙眼, 緩和片刻,平覆好心情,輕聲道:“......多謝。”

多謝......謝淩給予他的尊重, 給了他認真鄭重的回覆, 也多謝, 她的毫不留情, 斷了他今後的所有念想。

謝淩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她輕淺地笑了笑,收下了這聲道謝。

“還要絕交嗎?”她問道。

聞言,柳如楓一楞,片刻後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之前他那句聽起來像告別的話語。

他搖了搖頭,微啞的嗓音輕聲道:

“阿淩,我們,還是朋友吧?”

“如楓說呢?畢竟被拒絕,被傷心的人是你。”謝淩輕笑著,努力活躍著低沈的氣氛,“而我,只是一個傷害他人感情的無情之人。”

話雖是這樣說,尾音剛落,她便又緊接著道:

“不過,雖然我是那個傷害他人感情的無情之人,但要是柳大少主告完白就要和我絕交,那可真是比我這個無情之人還要殘忍。”

這臺階遞得稍稍擡腳便能邁上,柳如楓聽後,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他神情中的凝重不安逐漸褪去,欣然踏上臺階。

“我可沒有阿淩殘忍。”

他輕搖折扇,又恢覆了平日裏的溫潤風流,朗聲道:“還是阿淩這個無情之人接著戴上這個頭銜吧。”

謝淩沒有絲毫推辭:“既如此,我戴便我戴吧,畢竟,總得撫慰一下柳少主現下受傷的心靈。”

“受傷的心靈......”柳如楓重覆了一遍謝淩的用詞,深以為然。

他苦笑:“倒是的確很受傷。”

“不過,阿淩你都毫不留情地直接斷了念想,我便是表現得再傷心,想來也得不到你那一點安慰。果然,我還是藏把它藏好,等它自己再重新拼起來吧。”

他大大方方地表露著如今的心碎,神態間沒見絲毫忸怩。

見此,謝淩眼中蓄上笑意:“那便說開了?”

說開了,以後,在這件事上,便都不留下嫌隙了?

聞言,柳如楓也笑了。

“說開了。”他道。

最為擔憂的一環被謝淩輕飄飄地一筆帶過,表露心意後兩人還能維持以往的關系,對他來說,便已是最好的結果了。

不過,兩人既已說開,沒了後顧之憂,距離幾人出發的時間也還早,柳如楓便想出,那個他心底一直十分好奇的問題:

“阿淩,你是不是早便知曉我對你的心意了?”

之前說,他們是好友,是知己,是不是親人卻近似親人的存在,互相之間一個眼神便能明白對方所想......

這話不只是說說而已。

大部分時候,柳如楓都能看懂謝淩在想些什麽。

這項技能不僅僅局限於他們配合著並肩戰鬥時,還可以使用於日常生活中。

他能夠看出謝淩那始終溫和的神情下,掩藏著何種真實情緒,也能看出,謝淩對待她周圍的人,懷抱著何種感情。

就像......他其實在今日告白之前,在明晰自己的心意時,便早已知曉,謝淩對他沒有絲毫男女之情,他也大概率會被她拒絕。

但他,還是選擇在他們即將進入棧道面對未知危險之前,在這較為安逸的長生林中,堂堂正正坦坦蕩蕩地說出自己的心意。

即便會遭到拒絕。

即便根本沒有任何勝率。

即便,可能他說完那些話後,他們之間的關系或許會被他親手毀壞。

他還是把謝淩叫出來,認認真真,神情鄭重地告知了她,他深藏於心的愛意。

他不怕被拒絕,世界上哪裏有那麽多兩情相悅的好事?

但他害怕......過了長生林,他以後便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去如此坦然地告知她自己的心意。

棧道危險未知,她也沒道理會一直等他。

如今,便已是他遞至他面前的最好機會。

就像如雪說的,他不想留下遺憾,不想在未來的某個時間,回憶起這些日子時,後悔地假設:如果那時候,他再勇敢一點,再堅定一點,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所以,他自私地,鼓起勇氣跨出了那一步。

哪怕,結果或許早已註定。

最起碼,他去做了,便不會留下遺憾。

他此前反駁謝淩,按照仙界之人如今的平均歲數來看,他還處於青年時期。

既然處於青年時期,那就應該做點符合青年人身份的事情。

青年人嘛,總得有幾次“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豪情壯志。

不管是不是自我安慰,或是故作鎮定,叫走謝淩時,柳如楓看得挺開的。

好好告知心意,努力平覆心情,積極接受結果。

這便是他對此行目標。

但同理,根據一個眼神便能知曉對方想法的“知己之間附加技能”,就像他早已知曉謝淩大概率會拒絕一般,柳如楓也懷疑,謝淩早便通過他看她的眼神,發現了他對她的感情。

畢竟,雖在平日裏盡力遮掩,但他對自己的演技倒也沒有盲目的自信。

“算是吧。”

謝淩眸光悄無聲息地移至別處,答得有些猶豫,還含著些歉意,“幾天之前,我從魔域回到仙界見到如楓時,隱約看出來了一些。”

那時,正是謝淩消失,柳如楓明晰心意的一個月後。

柳如楓推測出時間,無聲笑了笑,不知是無奈還是自嘲。

視線挪回,恰巧見著柳如楓臉上的那抹笑,謝淩抿了抿唇,輕聲解釋道:“我想著,依照如楓的性格,應該會逐漸主動挑明心意,便如往常般,維持著好友的界限相處......”

“然後,等待我主動表明,再拒絕我嗎?”柳如楓接上了謝淩沒說完的話。

謝淩神情歉疚:“抱歉,但,差不多就是這樣。”

即使發現了柳如楓的心意,謝淩其實也做不了什麽,更不會多此一舉去做些什麽。

主動遠離,亦或是,主動挑明?

本就是依照好友界限相處,沒道理去平白遠離。

至於主動挑明......她做不到。

柔美的面容上浮現起些許尷尬,謝淩艱難出聲道:“畢竟,我即便察覺到了如楓心意,也對如楓說不出:你看起來好像是喜歡我,抱歉,我不喜歡你,別喜歡我了......這樣的話。”

那些話或許是真的很難出口,為了避免磕巴,謝淩說得很快,平鋪直敘,毫無感情,但聽在耳中,卻讓人忍不住發笑。

作為圍觀群眾的柳如楓就沒忍住,笑了起來。

他笑得很大聲,也很沒有形象,扶著樹幹捂著腹部,身形大幅度抖動,頭頂的玉冠也在微微晃動,附近的鳥雀都被他爽朗的笑聲驚起,撲騰著翅膀快速遠離。

但即便這樣,柳如楓還是很好看——好看得在熱烈的陽光下閃閃發光。

他一直都是這樣耀眼奪目的人。

不管是在謝淩面前,親人面前,亦或是陌生人面前,柳如楓一直都是那個風儀秀整的翩翩公子,很少在他人面前展露出自身衣衫不整亦或是狼狽不堪的一面。

如今也一樣。

正午刺眼的陽光落在他瀲灩的眸中,讓人分不清他眼底的覆雜情緒,悲傷,喜悅,亦或是決絕,什麽都看不清,只餘下那晃花人眼的刺目光芒。

但謝淩能感覺到。

能感覺到面前這個笑得爽朗的青年,似乎在借著發出笑聲這一動作,努力去讓內心逐漸釋懷。

謝淩微不可察地嘆了一口氣,但也沒有打擾他,等他笑得差不多了之後,她才出聲道:“如楓有沒有發覺,我們很相像?”

柳如楓點了點頭,笑道:“我與阿淩,便是因為相像,才成為知己的吧?”

“確實是這樣。”謝淩附和道。

可能是因為兩人從小到大,都是貼著長兄長姐這類標簽,作為背負著一個家族的繼任者而成長的。

穩重,溫和,包容,友愛......種種符合這類身份的詞匯,都可以毫無違和地匯聚於柳如楓與謝淩的身上。

相同的成長環境,相似的家庭,接受同樣的教育......這些相同讓他們很相似,以至於可以無話不談,相交甚久。

但也正因為這樣,正因為這些許多的相同,柳如楓才會在最開始時,便被排除在了謝淩的道侶選擇範圍之外。

對於謝淩來說,真正的喜歡是靠感覺的,是靠那一瞬間可以明確感知到的怦然心動。她也清晰地知曉,自己會對什麽樣的人產生心動,對什麽樣的人產生男女之情。

她的心中有一個以此劃定的模糊範圍——不是什麽精確到家世背景身高體重的人物簡介,只有短短的一句話,解釋起來挺容易的。

不過,在此之前,她還從未在他人面前提起過。

但是今日畢竟是不同的,為了安慰面前這個還未開始戀愛便慘遭失戀的好友,謝淩準備簡單提及幾句:“所以啊,正因為如楓和我如此相似,我才不可能選擇如楓啊。”

一般開頭的總結性語句下都會接上幾句解釋,於是,沒等柳如楓露出疑惑的神情,她便接著道:

“如楓和我一樣,我們擁有的很多,需要承擔的也很多,我們心會被分成很多個部分,親人,好友,家族,自身......它們各自所占比重不一,但卻合並成了如今的我們所擁有的全部愛意。”

“這有什麽不好嗎?”柳如楓不解。

柳如楓覺得如今的生活很美好。

有需要承擔的責任,有家族,有親人,有好友......這裏面,有些可以化為向上的動力,有些則可以緩解心神的疲憊。他給予他們愛意,他們回報他愛意,接著,漸漸加深鏈接,形成牽掛,然後,逐漸慢慢地在心中開辟出一處安放這些牽掛的位置。

他覺得很好。

無牽無掛,孤身一人,對這世間毫無留戀,那也太痛苦了。

“這沒什麽不好。”

謝淩沒有反駁柳如楓,但話音剛落,她便話鋒一轉,堅定道:“但我不想要我未來道侶這樣的愛。”

“說我幼稚也好,還沒長大也罷,我不想要這樣被挑挑揀揀,權衡利弊之後,所剩無幾的愛意。”

她就是十分幼稚,就是異想天開,就是天生反骨,怎麽說她都好,怎麽看她也罷,她就是不想要那樣被多次分割之後,再從中仔細挑選一塊,遞至她手中的愛。

“我想要一個人全部的愛。”謝淩擡眼,一字一句,堅定道。

她說得很認真,沒有絲毫玩笑意味。

但正也是因為這份認真,反而讓柳如楓不知該如何回答:“阿淩,你......”

“如楓,你不用欲言又止,我知道,這是不可能實現的。”謝淩無意識勾了勾唇,神情看起來依舊溫和,沒見絲毫沮喪。

她早便清楚,她劃定出的那個模糊範圍,是沒有人能夠實現的。

她給出的便是那些挑挑揀揀,權衡利弊之後,所剩無幾的愛意,卻要求他人回報自己全部的愛,養條狗都不可能完全做到這點,更何況比犬類更為覆雜的人類。

很可笑,謝淩神情間浮上了些自嘲,但是柳如楓卻笑不出來,不僅笑不出來,他的神色也覆雜了起來。

柳如楓明白謝淩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幾乎是在謝淩把那句“我想要一個人全部的愛”說出口的瞬間,他便意識到了。

意識到了,當年那件事,對謝淩造成的影響,遠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大。在她心中留下的陰影,也遠比她所展現出來的若無其事,更為深刻。

作為當年那件事的旁觀者,作為沒能陪她走到最後,半途離開的同伴,柳如楓聽到謝淩口中說出的,那些算得上是可笑話語,根本笑不出來。

“抱歉。”柳如楓艱澀道。

“如楓沒做錯什麽,為什麽道歉?”

謝淩還在溫和笑著,嗓音也是溫溫柔柔的:“當年那件事,我們誰都沒做錯啊。”

“如楓不必道歉的。”

她推拒得很果斷,好似根本不在意。

但作為半途離開的同伴,但凡謝明寒,柳如雪,柳如楓,三人中任一一人聽過謝淩將才的那個要求,都不可能認為她真的對當年之事毫不在意。

柳如楓神色很是愧疚,雙眸半斂,眉間微蹙,謝淩見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道:“我是真的不怎麽在意當年那件事了。畢竟,誰都是迫不得已,而且就算這樣,你們也沒做錯什麽,畢竟,誰都不可能保證一直都能陪著誰。”

謝淩是真的不怎麽在意了。

她之所以劃定出那個範圍,只是因為想要在挑選伴侶之事,這一擁有自己選擇餘地的情況下,依照自己的喜好來尋找。

而謝淩自身的喜好就是這樣的啊,頂多,受了當年那件事的一點點影響罷了。

那點影響也很簡單——她的那顆飽含憧憬而又懵懵懂懂的少女心,早便在歲月的磨礪與連綿的挫折中,逐漸暗淡,透明,最終消失了。

但與之相對的,她卻又在那絕望的,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時光裏,再次催生出了另一種,看似妥協之後的,更為極端的,光看條件便知不可能實現的,道侶挑選標準。

她清楚地知道符合標準的那個人,就如當初她幻想拯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意中人一般,根本就不存在,但她還是固執地守著標準,不曾改變。

就和小時候看著可憐巴巴的謝明寒,讓給他的那最後一塊兔子紅豆糕一樣。如今謝淩每次宴席時見到那道糕點,一定會吃下幾塊,若有多的,臨走時也會帶上一兩塊。

其實也不是她有多喜歡吃兔子紅豆糕,大概只是因為執念。

當時沒得到的,未來便想要一直去補償。

她如今劃定的,挑選道侶的模糊範圍,或許也是受到了,當年獨自一人於下界苦苦掙紮的那一百六十年影響。

她在那漫長的時光裏,又失去了一塊“兔子紅豆糕”,而如今這堪稱偏執激進的道侶選擇標準,便是她對那時自己的補償。

沒有埋怨,沒有不甘,只是補償。

是的,謝淩早便明白自己為何會產生這樣的標準,她清楚地知道原因,但她也確實不準備從源頭解決問題,尋求改變。

為什麽一定要改變呢?男女之情不是生活的必需品,道侶也不是。

她的心早就被分成了許多份,是否再多加一個品類,對她來說並不是一件多麽重要的事情。而且,她向來也不是會去主動降低標準的人。

是否存在那麽一個人,是否會遇見那麽一個人,以及,是否會與那個人結為道侶,對她來說,並不是多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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