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追求淺淡至白的仙界，從未有過的明艷漂亮◎

她說這話的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

不同的是，這次，她話語中的感情不是含蓄地融合著，收斂著，僅在那柔和的嗓音之上，透露出幾分淺淺的喜怒哀樂。

她這次的語調裏，浸透著顯而易見的愉悅。

那愉悅是對著他的。

愉悅的原因，也是因為他。

玄惑長睫顫了顫，艷紅的薄唇雀躍勾起，映著淡黃殘月的黑沈雙眸也微微亮起，蓄著輕淺的笑意。

不過，剛笑起來不到一瞬，他突然想起什麽，面色忽地僵住。

那個如滿天閃耀繁星的笑容便似曇花一現，暈染，盛開，雕落，最終了無蹤跡。

謝淩瞧見這一幕，輕聲一嘆，放下酒杯，直言道：

“魔君之前，是想待我醒後，把我送進萬骨窟嗎？”

她提起這件事時，神情中沒有憤怒，恐懼，戒備亦或是疏離，倒是略帶寵溺的無奈占大多數——

對身側聽到這話後，便低下頭，神態緊繃猶疑，半響沒有答話魔君的無奈。

“......是。”

半響後，玄惑捏緊酒杯，遲疑道。

“那便是了。”謝淩輕聲嘆道。

她只瞥了一眼，便沒再偏過頭去看身旁局促緊張的玄惑。

想來，他應是不願在他人面前顯露出這番模樣的。

望著殘月不遠處僅有的一顆，散發著持續穩定光芒的星星，謝淩柔聲道：

“如此看來，不安的應該是我啊。”

“魔君遲疑什麽呢？”

問完這句後，謝淩便沒再出聲，只微仰著頭，眺望著在烏雲後若隱若現的淡黃殘月。

夜深了，寒霜殿本就較為偏僻，如今更是只餘清風吹動院裏銀杏樹的沙沙聲響，坐著一藍一白兩道身影的屋瓦上很是靜謐安靜。

沈默的氛圍沒有持續很久。

片刻後，衣料摩挲聲響起，玄惑擡起頭望向謝淩，睜大的黑眸中還殘留著些許不敢置信。

察覺到落在面龐上的目光，謝淩轉過頭，朝玄惑溫和地笑著，又柔聲問了一遍：“魔君為何要遲疑？”

聞言，他雙唇蠕動，似是想說什麽，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瞧見玄惑不知所措的模樣，謝淩輕嘆道：“魔君沒必要猶豫啊。”

她目光偏移，越過玄惑，遙望著遠處魔宮裏的巍峨建築：

“畢竟，這裏是魔域魔宮，只需要魔君動動雙唇，發出一道命令，我和阿寒都活不到第二天。”

“魔君根本不需要像如今這樣小心翼翼，忐忑不安。”

謝淩收回遠眺的視線，眸光重新落至玄惑身上。

她輕撫著腕上觸手溫潤的血玉手鐲，接著道：

“魔君也完全不需要，送不信任你，懷疑你的人上好仙器，並且委屈自己和她同桌用膳。”

“作為統領著整個魔域之人，魔君只需招招手，便有無數魔修前來滿足你的各種要求。”

“又或者，魔君要是覺得我較為符合你的心意，可以直接不答應我的請求，禁止我和阿寒在魔宮各處行走，亦或是直接禁止我靠近萬骨窟。”

“這樣，我便永遠也不會知道，我醒時那天，魔君打算做些什麽了。”

“有著救命之恩，還身處魔域，我和阿寒也會是滿足魔君要求的一員。”

說到這兒，謝淩凝神對上玄惑閃動著激動，驚訝，期待，混亂等等覆雜情緒的雙眸，肯定道：

“這上面的任何一件事情魔君都可以輕易做到。”

她眼中笑意更濃：

“可魔君一件都沒有做。”

謝淩調整了一下坐於屋瓦之上的姿勢，徹底轉過身，彎曲著雙腿，面朝玄惑。

“魔君放任我去接近萬骨窟，沒有做出任何阻攔的行動。”

“包容我近些時日對你，或是對青魅近乎直白的試探。”

這句話說完，謝淩頓了一瞬，面上難得地閃過一抹尷尬之情。

她遲疑片刻後，緩聲解釋著那抹尷尬：

“其實，我這幾天裏挺矛盾的，要不是潛意識裏覺得魔君不會傷害我，我怕也不會試探地如此明顯。”

“一邊仗著平日裏的相處中，魔君建造出的安全感試探著，又一邊緊張不安著......”

謝淩自嘲道：“很矛盾吧？”

幾息後，玄惑唇瓣動了動，輕聲否認道：“不......”

“不矛盾。”他為謝淩辯解道，“是我......”

他之後的話雖沒說出口，謝淩瞧著他苦惱的神情，便明白了他想做什麽。

她失笑道：“雖然我很開心魔君會想要安慰我，但我其實並不怎麽懊惱傷心。”

“我很慶幸能在今日下午回到寒霜殿時，想明白這一切關節。”

謝淩勾著唇，玩笑道：“不然，我可能還得‘騷擾’魔君或者青將軍一兩日了。”

“......只是問詢，不算騷擾。”玄惑擡著眼，認真反駁道。

“是，不算騷擾。”謝淩無聲笑開，語氣中帶著點兒面對謝明寒時的溫和寵溺，附和道。

玄惑聽出了這點寵溺，楞了一瞬後，垂下眸，微微偏過頭，在黑發掩蓋下的玉白耳尖有些隱隱發紅。

察覺到面前之人的羞澀，謝淩眼中蓄著溫和包容的笑意，她移開視線讓玄惑緩了片刻後，又回到了之前的話題：

“魔君之所以放任我去往萬骨窟，是因為你沒打算對我隱瞞萬骨窟的事情吧？”

明明在意她，可又放任她接近萬骨窟，是因為不想讓她知道那件事，卻又不想欺瞞她，所以讓她自己推測？

看清自己這些天的矛盾後，謝淩大概能猜出玄惑的心路歷程。

“是。”他回答道。

默了默，他垂下眸，低聲道：

“這件事......我不想欺瞞你。”

盡管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但成仙之人耳聰目明，謝淩還是捕捉到了這句隨深秋夜風飄散的話語。

聞言，她眸光閃動一瞬，突然便想問出那個壓在心底的疑問。

她設想道：

“那要是我蠢笨不堪根本沒有發現這些問題，亦或是推測錯了呢？”

“魔君當如何？”

她的語氣很隨意，似乎只是問著一個突發奇想的假設，但玄惑還是認真回答了。

“你不是那介蠢笨不堪之人。”

他先反駁著謝淩話語中對自我的抹黑，這才回覆著謝淩的疑問。

“倘若想岔了，我會解釋。”

“如果沒發現......”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最終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如果沒發現，我不確定......”

道完這句，他垂下眼，不再看謝淩的神情，握著酒杯的指尖也緊扣至泛白。

“不確定？”謝淩微微訝異後，緩緩笑開了。

事實上，在玄惑猶豫著停頓時，她腦中已經開始預測他將要說什麽了。

即便不知曉原因，這些時日的相處和今晚的對話，卻讓她很肯定：

面前的魔君想親近她。

她提出的問題畢竟只是一個假設，一個沒有發生過的假設，答案全憑他隨意捏造，她是無處去求證的。

更何況，若是他一番話說得漂亮，神情也真誠，這無疑是個讓她從心底裏接納他的良機。

所以，倘若她沒發現那些異常，或是發現了卻沒有表現出來，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外乎是：

他會在她接納他到一定程度後，如實告知她。

這個回答很保險，也無處挑錯。

但謝淩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會說真話，在她如今得知真相，展現出不在意的溫和態度，正適合趁熱打鐵時。

或許是見多了仙界始終戴著一層面具的虛偽做派，謝淩覺得，這位魔君，在這一瞬，倒是誠實地有些可愛。

“事情未發生到那一步，誰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選擇。”

謝淩溫聲道，飄渺的神情似是回想起了什麽過往的陳舊片段。

“所以，我向來都是只看他人做過什麽。”

晦暗清涼的夜色下，她一臂搭在曲在身前的雙腿上，另一只手拿起擱在一旁的起酒杯朝前遞出，讓兩個玉杯輕碰了碰後，送至唇邊輕抿了一口。

舌尖的辛辣感讓謝淩回過神，彎著眸笑了笑後，她愉悅道：

“不過，話雖這麽說，我倒是很喜歡魔君仔細思慮過的真誠回答。”

玄惑敏銳地捕捉到一個詞，微微歪頭，疑惑道：“喜歡？”

說罷，他眸光向下，落至與謝淩碰過杯的酒杯，終是擡起手，緩緩舉至唇邊，飲下了一點酒水。

侍從送來的那壇清酒，度數不算低，入口的辣味裏帶著些綿柔厚重，還有絲絲隱約的甜，算得上是酒中精品。

但對於不常飲酒的兩人來說，只能評價為：不算難喝，味道很奇怪。

玄惑只嘗了一口便不再多飲。

謝淩見此，幹脆也不追求什麽月夜配清酒的疏朗了，用眼神詢問玄惑後，兩人一起放下了酒杯。

她帶上來的這壇酒和清酒根本沾不上邊，喝得她覺著有些上頭。

“喜歡......怎麽了？”謝淩隨手掐了個訣驅散酒氣，反問道。

玄惑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麽。

雖是沈默，他面上神情在謝淩看來，卻是顯而易見地愉悅。

或許是飲過酒的緣故，他黑沈的雙眸不似以往如濃墨般幽深，吸進一切華光，而是自眸底暈染開了一層潤澤，蕩著淺淺笑意。

他這一次的笑，沒有像之前一樣，因為忽地想起什麽而半途消散，而是隨著唇角漸漸翹起的弧度，始終安靜卻又毫不遮掩地綻放著。

像是一副寧靜水墨畫中描上了幾筆帶著鋒芒的朱色線條，黑白成了次要，觀賞之人的目光全被那幾抹艷麗給吸引了。

很漂亮。

謝淩心想道。

一種，追求淺淡至白的仙界，從未有過的明艷漂亮。

“魔君笑起來很好看。”謝淩毫不吝嗇地誇讚道，“像是整個人都鮮活了。”

鮮活地像是一個真實的他。

謝淩在心中默默補充著未出口的後半句。

被青魅從庫房送回到寒霜殿，看清楚關鍵的關節後，她連之前謝明寒剛到魔域，幾人一起同桌吃飯時，玄惑那個顯露出乖順與妖異兩種對立矛盾的笑都想明白了：

矛盾來源於他展露出的一面與本性相違背。

當他發自內心地笑時，表情是生動的，鮮活的，不加束縛和控制的。

而正是因為那些不加控制，他的笑容中便顯露出了一些平日裏壓抑的本性。

因此，在她看來的矛盾也就自然而然地出現了。

平心而論，他在她面前的偽裝是很合格的，如果，他沒發自內心地笑得那麽愉悅的話。

不過，面前之人既沒打算讓她發現他的偽裝，謝淩也沒有戳穿他。

誇讚完後，她便快速跳過了這個話題，緊接著問道：

“我能知道，魔君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嗎？”

話落，她覺得這個問題或許有些寬泛了，便又加了一句更為細致的解釋：

“又或者，為什麽魔君在我醒後，明明滿身魔氣地想嚇唬我，把我扔進萬骨窟，卻又突然改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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