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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一 欲加之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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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線栓著的一顆珠子,下頭流蘇引了好長。珠子遍體通白,掉落在地上的瞬間,恰巧初陽升起,四面晨曦噴薄而出,漫天朝霞剎那間驅散黑宇直奔眼底。

“七曜琉璃石。”白初的雙目在一片瑰麗顏色裏湛出森森陰沈的雪亮寒芒,聲音從齒縫裏出來:“我青丘不給,你倒來搶?”

下一刻,長袍迎風獵起,五指成爪,直朝池笙襲去。

招招淩厲,招招要命,池笙慌亂間躲避,五爪就要臨上面門的那一刻,她急中大喊:“他魂魄要散了!”

五爪一滯,白初急忙偏頭,看到那愈漸破碎的身軀慢慢變得透明。再回頭,池笙已趁空竄走,不在原地。

耳邊聽到白逸在焦急的喊她,魂魄守不住了。她心裏明白,即便方才她沒有追上池笙而是同白逸一樣護他魂魄,一樣也只能將那魂魄多留片刻。仙人的生命比神脆弱,穿胸而過,靈元俱損,她的侄子在那一刻,就已經沒了。

天宇上空突然一暗,剛起的朝輝被黑暗淩厲逼了回去。浩瀚的神澤通過天宇威壓過來,霎時山搖地動,走獸飛禽瑟瑟發抖。

冰冷的聲音在空中響起:

“白初,護著他回來。”

君上,怒了。

凡人生死有輪回,魂魄離體歸冥府,忘川渡,奈何走,下了三生石,飲過孟婆湯,便又是嶄嶄新新的一世。

仙沒有輪回,靈元一毀,魂魄見光即散,至此世間再無這一人。

魂靈者,命。靈元者,源。

有能耐的神憑一滴血可以築魂重生,而仙,遠遠比神要脆弱。沒有靈元,空守住魂魄,也只能是將魂魄白白守住而已。空守住魂魄,已經死去了的,依舊不可能回來。

青丘主殿,狐帝威儀正坐其位,白衣廣袖,神容肅穆。

泛金的輝澤慢慢從白初掌心而出,半透明的魂魄在空中浮現出一個完整的人形。白皙的臉,朱紅的唇,高懸的鼻,緊閉著的眼,以及那整齊如翎剔羽的長睫……種種,都明明確確告訴人們,這個人,是真的只有一縷魂了。

沒有靈元的一縷魂,要勉力護住他的魂身不灰飛破散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強撐著維持住他的原形。

白初面上已經涔出了汗,當魂魄完全從掌心離出,她倒退數步,步履有些虛浮。

沒了束縛的魂魄完全暴露在空氣裏,空中氣流一動,就開始不受控制的微微扭曲。

狐帝面上一片淡漠,神情同以往無甚兩樣,完全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掌心向上一翻,微微有些松散的魂魄似是得到了召喚,從虛空中慢慢騰浮移動到狐帝身前,然後,進入狐帝的掌心。

狐帝沈沈閉目。

時間好似在這一刻被凍住,整個大殿沈寂在一種莫名的安靜裏。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連呼吸都極力壓抑著。安靜得只餘風卷垂簾,搖曳輕響。

白初淡淡看著狐帝,說不出此刻心底的感覺到底是什麽。這種感覺很疼,疼中泛著酸,似綿軟的針慢慢紮進她的心房,傷口不深,卻又不能忽視。又似萬千亂麻緊緊纏繞,逼仄緊擁,纏得她透不過氣來。

神的歲月漫長,在這悠長的歲月裏,時間實在不是個值得一提的東西。百年,萬年,不過彈指一瞬,他們有很長時間去享受一切,卻……很少會去想到……失去……

當年,那個凡人她眼前死去,她親眼看著冥府的鬼差帶走那個人的魂魄。那是她第一次親厲生死,心裏雖然有些觸動,卻也從未如此難受過。

白慕,她的侄子。其實也只是比她小幾萬歲而已,她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從嗷嗷待哺到長得同她一般大,再看著他因先天孱弱,日漸染上歲月的痕跡。

他天資平平,命裏註定難修神位,他卻肯花別人數倍的功夫勤勉修煉。在狐貍群中,他並不算聰明,很多人一點即通的東西,他需反覆琢磨許久之後才想明白。

資質平凡,才能平庸,他從來都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卻也從來都沒有因此放棄、退卻過。別人花一個時辰能做到的事,他花三個時辰力求做到最好。她因此笑話過他很多次,到了後面,一次次笑話卻慢慢變成了一次次疼惜。

血脈相連的親人,有些東西不僅割舍不得,而且,不能割舍。

良久,狐帝睜了目,那雙目裏依舊淡漠,面容卻似冰晶琉璃,冰涼透骨。攤開的手,五指緩緩收向掌心,白初垂下眼睫,不願再看。

那五指終於握緊,掌心金光一黯,再也沒有光澤。

太子白慕,永遠消失在這世上了。

主位之前的桌案上,靜靜放著一顆珠子。

珠子乍看渾圓,遍體通白。湊近細看卻能驚覺,它其實不是圓球形狀,而是扁平微弧的塊狀,不能被稱為珠子。而且,不僅只有一種顏色。

誕於上古混度之初的七曜琉璃石,內有七曜,流雲漓彩,形澤千變,幻象萬千。

自魂魄送來到魂魄殞滅,至始至終都沒有人先開口說話,大殿裏一番死寂的靜,連空氣都似被緊緊束縛住,周遭壓抑得沒有半點聲息。

白逸已經在殿內跪了七八個時辰,沒人喚他起,他也不願起,就那麽一直跪著,從晨曦到日中,從日中到傍晚,再從傍晚到深夜。平日漫笑不離的面容,此刻清冷如水。

偌大的殿內沒有人敢上前點燈,寬闊的殿堂,昏昏暗暗。

這樣的安靜,久到白初終於不耐,她深吸了口氣:“是池笙。”

主位之上,狐帝睜眼看她,這是一雙冰雪縈繞的雙瞳,淡漠且寒涼:“說下去。”

聲音冰冷,不夾半分情感。

“是池笙下的手。”白初目光垂落在七曜琉璃石上,許久才繼續開口:“但……我不認為是她的意願。”

七八個時辰,足夠她想清楚許多事。表面上看時池笙為奪七曜琉璃石,情急失手傷了白慕。細想起來,卻怎麽都不合理。她雖然不喜歡她,卻也不得不承認池笙不是沒有分寸的人。七曜琉璃石雖然珍貴,但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會讓池笙為了它而不惜直接和青丘對立。

回應她的,是主位上一聲笑。

譏誚,嘲諷,冰冷。

突如而來,詭異非常。白初擡眸,對上一雙狠厲的眼,冷不防心頭一悸。

“白初,為了一個池夙,你連人家的未婚妻子都要袒護?”唇邊的笑意未達眼底,漆黑的雙眸冰冷且陰佞。

白初駭然看他:“池夙怎麽了?”

急切的話語未經思考就脫口而出,狐帝目裏驟陰,嘴角勾起一個奚落的笑:“白初,今日死的是你的親侄子。”

白初猛然一怔,這才察覺出不對來。她沈了目色:“君上什麽意思?”

白炘淡淡垂目,小指挑起七曜琉璃石上的紅繩:“白初,你既為了池夙什麽都願意做了,怎麽不順便把這琉璃石也直接給人家?”

“君上!”

君上這樣的嘲諷太過明顯,便連白逸也側頭望向了白初,目裏遍是震驚之色。

狐貍話裏始終淡漠:“七曜琉璃石最大的用處是什麽,白初,你別同我說你不知道?”

七曜琉璃石,啟於混沌,能凝魂,能護魄。

而池夙……前一陣子才凝魂重生,魂魄想必不是十分穩定的。

白初睜大眼睛看他,滿眼的不置信,“君上!我沒有——”

“沒有什麽?沒有告訴過人家,這七曜琉璃石一直被白逸帶在身上?”

“君上……”七曜琉璃石一直被白逸帶在身上,這件事情,她小時候當笑話同池笙講君上的情史時,同她說過。白初張了張口,突然覺得怎麽辯解都是無力,君上存了心要給她定一個罪,她怎麽說都是錯。

君上為什麽要這麽對她?捆仙神縛在身上的時候白初還沒想明白過來。

她只聽得耳邊狐帝聲音冰冷:“沒話說了是不是?白逸,把她關起來。”

捆仙繩縛住了雙手雙腳,愈掙紮一分,繩子便更緊一分。

說是要關她,結果卻是把她捆著扔在了寢殿。

沒有點燈,寢殿裏一片暗,四面窗戶大開著,男子倚窗而立。明月皎皎,銀輝淡淡從窗梗上傾瀉進來,柔和的光靜靜投在他的面上,俊秀的容顏仿若籠上了層細細紗,模糊且沈寂。

白逸從主殿帶她回這裏,一直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君上突然轉變的態度令白初措手不及,同樣,對眼前這個人,白初也覺得莫名難安來。這種難安,不是自責、愧疚,更不是擔心害怕。這種感覺隱晦難名,酸苦且澀。

失子,喪父,侄兒歿,太子薨……

一天一夜,十二個時辰,這一天,所有人過得都不好受。

這夜靜得沒有半點聲響。難熬的靜,對關在寢殿裏的人每時每刻都是煎熬

“白逸,你爹的事,我……”白初張了張口,想找個合適的由頭同白逸說說話,可話一開口,卻又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白逸聞聲,斜倚著窗戶的身子動了動,他沒看她,靜默了許久才說話:“我知道。”

出口的聲音低沈且沙啞,清俊的少年雙臂交錯在胸前,頭一直低著看向地上一方月下剪影,目光迷離似有些微出神。

手上縛住的繩子勒得緊緊的,白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補上一句:“阿逸,我絕對沒有要害你爹的意思……”稍頓,覺得這樣的語氣不大對,她斟酌了下詞,小心打量他:“阿慕的事,我也很難受……”

“我也知道。”這回,白逸回話得比較快,語聲清落,幹脆直接。

白初怔了怔,“阿逸?”

他這才回眼看她:“姑奶奶,君上執意要找您的錯,即便是黑的也能說成白的。”

所有的擔憂、難安轉瞬化為泡影,白初眼一亮,伸了被綁著的雙手過去:“那你給我解開!”

“不行。”他淡淡看她,突地皺了眉,“姑奶奶有沒有想過君上為什麽要找借口關你?”

剔透的眸在暈黃的月色下流淌著盈盈淺澤,白初狐疑看他:“你知道?”

“君上前後試了您兩次,您兩次都沒有通過。”白逸慢慢勾了唇,清冷的面容上帶著幾分難以言明的詭譎之色,他盯著白初,眼睛一眨不眨:“先說最近的一次,君上談到池夙,您首先是什麽反應?”

說話點到即止,恰當好處。白初目光陡然一變,今日君上只隨口提了句“為了一個池夙,你連人家的未婚妻子都要袒護?”,換做旁人,註意點一定是在後半句,而她,卻下意識的把重點放在“池夙”這兩個人身上。

且不論池笙到底有沒有想殺白慕的心思,人卻始終是她殺的,這筆賬,青丘定要找她算。依著君上的性子,絕不會簡單了事。

今日便是池夙大婚之期,再過幾個時辰玄穹境大禮就要開始。

君上若是在這個時候向玄穹問責,池夙定不會坐視不管,如此,那個時候若她在邊上,難保不會壞事。

就因為這個,便把她綁起來?白初皺眉:“你說他試了我兩次?”

“另一件事,本來與此事沒有什麽關系,卻因為某些原因有些湊巧碰上了。”白逸的眼底迅速劃過一抹黯色,轉瞬不見,薄唇輕啟:“生死簿。”

白初目光陡沈,腦海電光火石之間理通了一件事,池夙大婚,那個人會去?她瞇眼看他,唇邊慢慢勾起一抹冰涼笑意,再開口時聲音冰冷:“那個凡人果然成仙了?而且,身份不低。”

剔透的目裏,狡黠乍現,白初淡淡開口:“你之前不是怎麽也不肯說?”

“姑奶奶,我現在也什麽都沒有說。”他的目中微微發亮,似夜空星子落入其間,其中的狡黠詭譎,同白初目裏如出一轍,“姑奶奶,眼下是深夜,若我當真說了什麽,那也只是在說夢話。”

“那要不要順便夢游幫我把繩子解了?”

“姑奶奶別鬧,只要君上還在青丘,您剛踏出這個門就能立馬被逮回來。”白逸喟然感嘆,單手撐上窗梗,在窗戶上側坐,眉一挑,斜睨過來:“您侄孫還是比較習慣在君上不在的時候夢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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