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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月重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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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出征,一去連月,雲安只能靠著零散的戰報拼湊二郎的境況,然而,也不過就拼出了三個字,他活著。其餘勝敗如何,有無受傷,或是人在何處,一概不得而知。

為了能讓等待的日子過得快些,雲安便領著臨嘯、素戴,隨許延一道,幫著軍醫照料起傷兵。燕州的十月滴水成冰,接連的大雪,四處茫茫,襯得將士們的鮮血更加猩紅刺目。

一個尋常的傍晚,風雪初霽,雲安料理完最後送來的傷兵,已累得直不起腰。她沒有回帳歇下,略作喘息,走到了營門,挨著根柱子發起呆來。天雖晚了,但白雪映照著,仍能望到遠處。

“身上都是血,回去洗洗,換身衣裳吧。”

許延來了,他也剛停手,各處不見雲安,便知她在此處。自鄭夢觀走後,雲安隔三差五便會這般,而每每皆是失落而回。

“換了還會沾上,不知何時又會送來一批。”雲安倒未太過入神,轉過身勉力一笑,卻道,“為什麽要打仗呢?多少人丟了性命,又有幾人能留個全屍?有幸被擡回醫治的,更少了!”

這話透著傷感,冰天雪地之中就更顯悲涼,許延嘆了一聲,眼中不覺一陣潮熱:“為國征戰,古來如此。若不滅了烏梁,消除北患,子子孫孫,還會有更多人受苦。所以,忍一時之痛吧。”

雲安豈會不明白這樣簡單的道理,可每日經歷,難免煎熬痛心:“先前有個男娃,不過十四五的樣子,卻硬說自己二十歲。再一問,家中父兄已接連戰死,只剩他一個了。他說他就想殺敵立功,用朝廷的獎賞回鄉成家,生兒育女,延續香火。他求我好好醫治他,別讓他死在燕州,可他傷在要害,只撐過了兩日……”

說到這裏,雲安已是哽咽難言,她可憐這場戰爭中所有無辜的生命,又為自己的渺小無力而感到深深地歉疚。她忽然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支持二郎的夢想,還親手將人送回了流血的戰場。

許延不料雲安會這麽沈浸傷懷,但想她有如此切膚之感,關鍵還是因為心愛之人也在征戰,便忙勸道:

“別傷心,我們就快贏了!你想啊,鄭將軍不是尋到烏梁的短處了麽?烏梁雖是強敵,但烏梁王兇悍暴虐,不知修德,已惹得部屬上下怨聲載道,如此人心不齊,豈非亡在朝夕?”

這一點,鄭夢觀倒是同雲安解釋過的,為的也是讓她心中有底,安心等候。

那一時,二郎獨自游蕩在羆差山下,巧逢烏梁王的信使到漠北的統葉部傳令調兵。統葉部的首領是烏梁王的親弟,早年與烏梁王爭位落敗,一向面服心不服。

此次朝廷大舉進攻,統葉首領大有作壁上觀之意。二郎便想,若能再行離間,使兄弟徹底反目,再假意扶植統葉部與烏梁王骨肉相攻,挑起內變,則烏梁自然潰亡。

二郎的計策得到了包括韋令義在內的北庭諸將的一致認可,韋令義更親自潛入漠北,以北庭節度使的威信取信於統葉首領,與其定下了同盟之約。故此,等到大軍出征之日,實則北庭軍已有五六分勝算在手中了。

雲安將這些事在腦中過了一遍,好歹也有些許安慰,便作一笑,點了點頭。

就這樣,雲安在忙碌中熬過了一天又一天。

十月末,烏梁王敗退肅州,卻又率殘部趁機入寇臨近的河西數州。

旬日後,皇帝改嫡將胡績為通漠道行軍總管,受韋令義調度,自定州馳援河西。

不過五日,胡績大破河西,烏梁王不敵,孤身逃遁。

至臘月初,漠北固陽嶺傳來消息,烏梁王為隊將鄭夢觀擒而殺之。

三月有餘,這是雲安第一次,真真切切、詳詳細細地知曉鄭夢觀的行蹤。他不僅依舊活著,而且越戰越勇,竟手刃了烏梁王。

仗打贏了,他大概快要回來了。

……

臨近元日,分散在各處的北庭諸軍漸次會師回營,雲安盼了多日,卻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這一次,不見鄭夢觀,也未見韋令義,她連可問的人都沒有。她開始懷疑,是否先前的消息出了差錯。

直到,一個難眠之夜後的清晨,雲安恍惚間起身,目光迷蒙間,忽見那人闖了進來,肩頭載滿千山風雪,眉眼飽含十裏雲波。

“你……是?”雲安揉著眼睛,怕是夢,不敢驚破。

那人不答,步步走近,步步篤定,他去捧起雲安的兩頰,掌心是溫熱的。“雲兒,我的雲兒。”他輕喚,口中呵出白氣,是熱切的,“雲兒,我回來了,再也不離開你了。”

不是冷的,能摸得到!雲安猛一昂首,盈盈雙目,銜接了那泛濫的雲波,她終於毫無顧忌地撲上去:“我想你!我好想你!”

兩個人緊緊相擁,這場景不是第一次,卻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慶幸,都珍貴。

“為什麽這麽遲!為什麽別人都回來了,你要這麽久!”雲安止不住眼淚,邊哭邊發洩,但心中卻是比誰都高興。

鄭夢觀亦難掩激動,可更多的是心疼,他親吻雲安的額頭,貼著,蹭著,湊近耳邊,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等過許久,雲安哭聲漸止,他才緩緩地說給雲安聽:

“漠北嚴寒,幾場大雪把路封了,這才耽誤行程。我知道你在等我,也知道你聽聞消息後會更加急切,所以另找了一條路,讓隊伍斷後,一個人先回來了。”

“一個人?”雲安驚疑,推開懷抱,上下打量這人,“什麽路只能你一個人先走?”

二郎抿唇一笑,擡手擦拭雲安面上的淚痕:“固陽嶺西邊的峭壁沒有積雪,而其下有條小路連接燕州北邊的白道城。我便一路走到白道,與人借了馬,兩天也就回來了。”

雲安聽懂了,這人是攀著峭壁,用命趕回來見她的。即使這人已經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她還是控制不住地心頭發顫,脊背發寒。二郎望見她的凝滯的臉色,卻又一笑,溫柔安撫:

“我有把握才會去做,我答應了會活著回來,便絕不會食言。雲兒,我有你,只因為有你。”

雲安深深吸氣,緩緩閉目,朝二郎肩頭靠了過去:“那我們什麽時候能回長安?”

“邊將無召,不得擅歸,但很快,陛下的詔命就會來了。”

雲安點了點頭,久懸的心終於慢慢放下了。

……

鄭夢觀回營不過三日,果然皇帝的詔命就送到了面前。也是到這時候雲安才知,一直沒有出現的韋令義是在半月前的雲中一戰受了重傷,已被提前護送回京了。

數日後逢上元,鄭夢觀帶著雲安,一並許延及隨從踏上了歸去長安的路。而接任韋令義的將領,正是通漠道行軍總管胡績。這位胡將軍亦非旁人,雲安見到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他就是當年在洛陽悲田院,把自己當成細作拎起來的那個方臉莽漢。

胡績是李珩為數不多的嫡將,李珩做了太子後,就外放他做了定州都督,為的就是將來討伐烏梁,可就近增援,以策萬全。所以,胡績是李珩早就部署下的一支奇兵。

這樣的謀略,這樣的遠見,不得不讓人敬佩。那位年輕的君王,在千難萬阻中,在無人可用的情況下,僅用短短數月便完成了幾代先皇都沒有做到的事。皇朝百載,即將迎來真正的盛世。

……

雲安來時日夜兼程,回去卻不必加急,一行人歷經三月,在春暖花開之際抵達了繁華的都城。許延自先進宮覆命,鄭夢觀則隨雲安一起來到了裴府門前。

然而,站了許久,雲安都沒有要邁步的意思,二郎心下了然,笑問:“雲兒,怕了?”

雲安搓搓手,挑眼看他:“我不告而別,還弄出這麽大的事,依我娘的性子,能輕饒了我?你就不怕?你上次見她的時候很愉快嗎?我們要不先回官驛躲一躲?”

鄭夢觀既已同雲安破鏡重圓,便也做好了被柳氏冷落的準備,可雲安忽然提起往事,他也很難不去想當時的情景。那時柳氏親自拿了放妻書要二郎具名,態度決絕,似乎是不可能原諒他的。

如此,二郎便也減了二分底氣。

“躲…恐怕不太好吧?烏梁滅國,我們回京,這些消息也不是秘密。”二郎雖猶豫,卻不敢像雲安一般任性,怕自己更無機會。

雲安想想這話也不錯,可腳下磨了半天,還是沒有挪進一步。正是二人踟躕之際,門首處,柳氏身邊的鐘娘忽然走出來,好似早知他們到了,一點也不驚訝,說道:

“小娘子與二公子快進去吧,家君和夫人已等候多時。”

聽這話音,似乎柳氏沒有怪罪的意思,而且還很盼著相見,況且一向慈愛的父親也在,大概也能有所庇護。雲安想過這些,緊張的心情緩解不少,二郎心照不宣,相互傳了眼色,跟著鐘娘進了門。

往中堂去的路上,二郎一直牽著雲安的手,心裏設想著稍待如何應對。然而,當他踏進中堂,擡眼的那一瞬,目光卻被裴家高堂之外的一人引了過去——堂左的首席上,赫然坐著鄭楚觀,他的長兄。

“大哥?!”

二郎與雲安異口同聲,既有許久不見的驚喜,更是驚疑。而鄭楚觀雖則高興,卻仍顧著眼下要事,忙起身過來,拉住弟弟便向堂上長輩跪下了,說道:

“二郎,還不快快認錯!”

二郎原還一頭霧水,一看他兄長急切的目光,頓時清醒過來,先朝堂上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道:“鄭夢觀請罪來遲,不敢奢求二位大人原諒,只求容我解釋一二。”

裴憲聽了不置可否,畢竟當初趕去洛陽接回妻女,可是給他氣得不行,再一想到雲安所受的委屈,便只輕哼了聲,微露慍色。柳氏則從一開始就只平視前方,似乎根本不在意鄭夢觀的存在。

而雲安呢?她倒似局外人一般,看看父母又瞧瞧那兄弟二人,腦筋一動,疏通了關竅。

她想,若父母依舊排斥鄭家,肯定不會讓長兄進門,而長兄先到了,也不可能一字不說一言不求。如今這境況,長兄大約已經說動了七八分,就等著他們回來誠心認錯,把父母親自扶下臺階。

於是,她也連忙跪下,哭著臉,又挪著膝蓋湊到了柳氏身前,拽住了母親的衣袖,聲聲求道:

“阿娘,我們知錯了!你不知道北庭有多危險!二郎為了我不惜與陛下以命交易,又為了能早日回到長安,拼死殺敵。他還從懸崖峭壁上爬下來,就為走近路能快些見到我!阿娘,我們真的不容易,也都是情勢所迫,你就原諒我們吧!”

柳氏怎麽不心疼女兒呢?這半年,她沒有一夜能睡得踏實。想想皇帝的天威,想想北庭的刀劍,她真是後怕極了。

雲安眼見母親有了些許動容,便又趕緊挪向了父親,還是作搖尾乞憐的模樣。裴憲才在一旁聽了,已不如柳氏沈得住氣,這時便心頭軟了,嘆了一聲,伸手扶起雲安,點了點她的額頭:

“你啊!真是個傻丫頭!你也知危險,你也知不易,但事到臨頭就全忘了!更不記得自己有父母,有這個家!”

雲安原本有五六分刻意,這時眼圈已紅了。她咬著唇隱忍心酸,又望向柳氏,母親嚴肅的面孔大約也是刻意的。

堂內一時安靜極了。

“你隨我進來。”

忽然,柳氏站了起來,仍端著身架目視前方,卻開了口,對著被冷落許久的鄭夢觀。二郎自然大驚,楞了片時才起身,心弦緊繃,像是要接受什麽無力反駁的判決。

雲安再次緊張起來,怕母親執拗,要直接趕走鄭夢觀,便要阻攔,卻被裴憲一把攔住。旁人不知,裴憲卻是懂的:

“雲安,你阿娘有話對他說,我們都等等吧。”

……

柳氏將鄭夢觀帶到了臨近的暖閣。暖閣裏沒有第三個人,柳氏減去些許嚴正,叫二郎站著說話,不必再跪。可二郎依舊忐忑,心想,有什麽話連雲安都要避著呢?

“我不要你認錯,因為認錯不代表以後就不會錯。”柳氏平靜地說道,“我只有這一個女兒,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二郎很快頷首,目光誠懇地回道:“雲兒獨一無二,是夫人的掌上明珠,絕不容任何人傷害她。”

“是。”柳氏坦然一笑,笑意很淡,卻帶出幾分堅毅,“就算你為了她和皇帝拼命,就算你長兄許了鄭家所有資財,讓她當家做主,我也統統不看重。”

二郎不覺倒吸了口氣,心尖發顫,他很害怕。“那夫人究竟要怎樣才肯答應?或者,夫人是……”

“你應該還記得,雲兒曾中過秦艽的毒。”

柳氏打斷了有些慌亂的鄭夢觀,說得卻是與眼下不相幹的事。二郎愈發不解,但也知那件事正是裴鄭兩家的心結。“這件事,我永遠不會忘。我會用一生去彌補她。”

“若有些事終究無法彌補呢?”柳氏的神態忽然變得萬般痛惜,又是帶著怒的,“你那日在場,親耳聽到的,秦艽之毒可令女子不孕。若我的女兒今生都無法為你延綿子嗣,不能為鄭家開枝散葉,你又當如何呢?”

二郎自然也記得這些,只是重逢之後,雲安說自己恢覆得很好,他便也沒有多想。左右就像柳氏所言,一切都只是未知之數。然而,他細細體會,好像忽然明白了柳氏前後的態度——

柳氏並不是在阻攔他與雲安,作為母親,柳氏擔憂的是長久之事,是人生於世,不可回避的世俗倫常。

“雲兒不知道自己有此隱疾,我沒有告訴她。不管今生她有無嫁人,我都希望她沒有負擔地活著。若你們今後長久沒有孩子,你要怎樣保護她呢?你保護得了她麽?”

自進府來,二郎的底氣一直是不足的,他幾乎沒有說出什麽有力的話。但聽到這裏,他一下子便輕松了許多——保護雲安不受傷害,那便只能他來擔承一切。這一點是他最不難辦到的。

“沒有孩子不一定是母親的緣故。若是我的緣故,雲兒會為我擔心,更會體諒我,卻不會自傷自愧。”

果然,這個回答不僅出乎柳氏的意料,更是一下子就打動了她的心。她緩舒了一口氣,望向二郎的目光多了幾許憐恤。她的原意也並不是要逼迫什麽,只是想為女兒做到最多。

“好了,你們遠道歸來,早些回房歇下吧。”

柳氏收斂神色,略交代了一句,轉身離去。二郎又站了片刻,凝望柳氏離去的側門,然後拱手,深深一拜。

回到中堂,二郎見只剩了雲安一人,心中有數,置之一笑,牽起雲安的手朗聲道:“母親讓我們早些回房休息,走吧,你帶我去。”

“什麽什麽?阿娘她同意啦?!”

雲安原本等得著急,又見裴憲請走了鄭楚觀,神神秘秘,便愈發雲遮霧繞,拎不清明。如今見二郎這般自然地喚起“母親”,驚得她一激靈,眼睛瞪得老大。

“是是是,阿娘原諒我了!”二郎只是雲淡風輕地發笑。

雲安大喜過望,一把挽過二郎,這才連蹦帶跳地往寢院去了。離開半載,一切還是舊模樣,但當她推開臥房的門,卻一眼發現,書案上多了樣東西:一個錦盒,不像首飾,也非文房。

“這是什麽?誰放在這裏的?我沒有這個盒子啊。”

雲安一邊念叨著,一邊打開了這個錦盒,所見,卻是一堆撕碎的紙片。雲安又是疑惑,可二郎卻已看出端倪:

“雲兒,這好像是……”

二郎拿出其中幾片拼湊起來,上面的墨跡漸漸歸位,竟然擺出“放妻書”三個字。

原來,這就是雲安說過要燒掉的放妻書,如今卻不必他們動手了。可這麽做的人是誰呢?

夫妻相視一笑。

作者有話要說:

結局篇一章居然沒寫完……感謝在2020-08-29 14:27:58~2020-09-01 01:07:55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疒臼丨又 6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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