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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東風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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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令義是朝廷重臣,自有許多大事等著他,可鄭夢觀來到長安便成了個閑人。離了韋家,時辰還不到晌午,他只牽馬緩行,也不是回城西驛館,心情郁郁,漫無目的。

驀地,街道上好一陣紛擾,原本絡繹的行人都慌忙退到了兩側,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鄭夢觀便才提神去看,第一眼,見有兩人馳馬而來,邊揮動馬鞭邊高呼路人避讓,而等到兩馬呼嘯而過,他卻一下子怔住了——

馬上為首之人是雲安。

她要到哪裏去?為何顯得如此急躁?會不會有危險?鄭夢觀越想越緊張,心頭猶有熱油滴下,索性也上馬追了過去。卻原來,馬蹄所向,正是他才剛離開的安邑坊韋家。

果然是出事了。

鄭夢觀暫未靠近,看雲安二人在門首下馬,不進,只對迎上來的家奴橫眉呵斥:“速叫範氏滾出來!就說裴雲安要見她!”

韋家家奴自知是怎樣的門第,從未見有人敢如此放肆,竟還對他家主母指名道姓,當即便要推搡,卻才擡手,猛被一鞭抽了下來。雲安雖不是什麽武藝高強的之人,但自幼馬上工夫嫻熟,揮鞭教訓區區小卒還是游刃有餘的。

那家奴吃痛躲開,捂著滲血的傷口,這才有幾分忌憚,又見圍觀的人漸多,事情鬧大了,終究跑進門喚人去了。圍觀人眾也少有不知韋家的,便都驚奇雲安是何來頭,一時間人聲鼎沸。

藏在人群裏的鄭夢觀盯著雲安的每一樣神情,心中隱隱作痛。他知曉雲安與韋家的恩怨,因而大抵有個猜測,便很想同她站在一起,為她後盾。可他不能去,不能讓雲安驟然受擾。

這間隙,雲安與跟隨而來的素戴卻相視笑了,望著不斷聚集的人眾,愈發胸有成竹。她們剛才那一通造勢,本就是為了吸引行人,好讓接下來的大戲有看客捧場。

然則,雲安豈是無事生非?她到長安這麽久也不曾與韋家有半分瓜葛,但今日,只是為了柳氏。

前些時候,柳氏遣鐘娘關註雲安行蹤,雲安好奇之下便反令素戴暗中打聽緣由,可這一打聽就打聽得讓人怒火中燒。

柳氏常年敬香禮佛,每旬日間便要往寺廟祈福。那一日到了長安資聖寺,竟就遇見了範氏。舊人相見,自然相識。柳氏從前不屑爭鬥,現在就更不願理會,可範氏不然,攔住柳氏便惡語羞辱。

範氏原就為韋珍惠日漸失寵而憂慮,又近聞李珩冒雨搭救雲安,便更加懷恨在心。她先言柳氏教女無方,縱女放浪,繼又扯到雲安離婚之事,近乎把貶低人的言辭都用盡了,更不乏市井俚俗的粗話,極盡羞辱之能事。

而柳氏終究不同於範氏,有教養有出身,更看得清大局,於是回家之後既不許人聲張,也怕傷害到雲安,都是背地裏囑咐。只不過,雲安聰慧敏感,不到三日便盡知了。

自幼便守護著的母親,這一回又豈能任人欺侮?

片刻後,大門內有了動靜,那範氏由一隊家吏開道,緩緩走到了階前,且穿戴華貴,形容端肅,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她與雲安倒是頭一次相見,便少不得先細細打量了一番。

雲安也在看這個女人,只覺雖也打扮得體,像極了一個貴婦,卻實在眉眼藏奸,又輕薄得很。

“哪裏來的野丫頭,竟敢對我家夫人不敬!!你可知,我們韋府是什麽樣的門第?!”

範氏不言,遞了眼色給身側侍婢,小婢自然仗主家之勢,挑眉瞪眼,趾高氣揚。可雲安倒又笑了,氣定神閑地抱著馬鞭踱起了步,好似聽不見。素戴早與雲安有默契,便一轉身,對圍觀者道:

“大家都說說,知不知道韋家是什麽門第?韋家究竟有多厲害?這位將軍夫人又是什麽來頭啊?”

韋家的名號當然不小,很快便有好事者三言兩語呼應起來,什麽節度使大將軍,皇太子的岳家,皇親國戚之類。但說來說去卻無人提到範氏,都不知這位貴婦有何特別之處。

而眾人不知,便就是雲安的計策所在。

“請眾位稍安勿躁,都來聽我一言。”雲安適時地停步,將一雙目光直逼範氏,“韋家麽,門第是高,權勢也怕人得很,可無奈就是嚇不住我!這是為何?我想範夫人肯定明白,明白十七年前,自己是怎樣進了這個門的!!”

雲安的語氣字字加重,且是開門見山,不與範氏多周旋。那範氏原不了解雲安,只是從人口中聽說,便一直以為她是個狐媚嬌柔的女子。誰料今日一見,性情竟淩厲得很。

想到這裏,範氏冷笑了聲,終於開口:“裴家雖遠不及我韋家,但聽聞也是個詩禮書香的門庭,怎麽教出來女兒卻毫不知禮?不但大呼小喝,不知所雲,還當街行兇,傷我家奴,難道這就是你母親的言傳身教?”

因在自家門前,圍觀者眾,範氏再是生氣,也得忍讓三分,但她也不難知曉,雲安就是為資聖寺之事來替柳氏伸張的。故此,她便再提柳氏,一則可激怒雲安,二則也能轉移話端,不教眾人關心十七年前的舊事。

可是,範氏到底是完全不熟悉雲安的,雲安既是有備而來,還會怕範氏出言不遜麽?她只覺範氏這話又給了她由頭,她正好接著說下去,便輕蔑一笑,回道:

“夫人既說到言傳身教,又是什麽裴家韋家的,那夫人又是何人傳教?何等出身?”雲安故意揚聲,又頓了頓,把玩手中皮鞭,擺出悠閑的樣子,“夫人母家姓範,是汝南範氏?高平範氏?還是河內範氏?或者,都不是?”

在皇朝,範姓本非大族貴姓,能數得上的郡望便只雲安所言的那三個。而雲安早就知道,範氏只是尋常庶人出身,不但連望族的遠支都沾不上,而且範父只是一介鐵匠。

雲安的聲音落下許久,範氏都沒有再言,臉色僵住,只勉力保持著端莊的形態。她沒料到,雲安如此能言善辯,一點都不像沈靜的柳氏。這出身是她的軟肋,也正是當年不容於韋家父母的緣故。

這時,已見雲安壓了範氏一頭,素戴又高聲起哄道:“汝南、高平、河內,到底是哪個呀?若都不是,那怎麽配得上韋家這等甲族?難不成是韋家犯令,官與民通婚不成?!”

官民不婚,是律法所定,若婚姻門第不合,雖可因權勢逃脫懲罰,卻也是為人不齒,是世道的大笑話。因而此言一出,眾人的議論聲頓又沸騰起來,一個個都將目光對準了範氏。

“夠了!都夠了!”

範氏眼見不敵,終究忍羞阻止了一聲,又耳語方才的小婢,命她去宮中報信,或請太子妃知曉,或請入宮見駕的韋令義盡快回府,左右先阻止這個伶牙俐齒的丫頭。

雲安豈不知範氏有韋珍惠這個靠山?卻並不怕她去搬救兵。宮中規矩森嚴,等那小婢往來一趟,好戲早都唱完了,而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諒範氏也不敢動用私刑。

這一切,都在她計劃之中,甚至比她想得順利。

一直目不轉睛的鄭夢觀自也看到範氏打發出一個小婢,且不用想,便從人群中抽身出來,三兩步追過去,攔下了人。

範氏身邊的小婢並不認得鄭夢觀,可鄭夢觀也沒給她說話的機會,對準其腦後便是一掌。人暈了,拖到後頭的窄巷裏,鄭夢觀若無其事,又擠進了人群中央。

雲安這處勢頭正好,她只鼓足了勁繼續開場:“這就夠了?這才說到哪裏!十七年前的事,夫人竟都忘了不成?!我裴雲安今日敢指著你範氏的臉面,而你卻不敢提起舊事,是因為你也知道羞恥,知道自己當年是如何的下賤!”

範氏的身軀隨著雲安的斥責猛一顫抖,兩手在寬大的衣袖下掐緊,走不得也說不得,完完全全讓雲安占了上風。這範氏,本非狠辣刁滑之人,又沒有幾分智慧,肆意辱人,便只能自取其辱。

此刻氣候陽春,熏風陣陣,雖時近午時,但圍觀之人不少反增,都近乎廢寢忘食之態要聽雲安說下去。這可比野史雜書裏杜撰的故事精彩,是本朝本地,真人真事。

“韋氏,歷代簪纓,天下鼎族,就算是納妾也必重出身,何況你範氏只是一個鐵匠的女兒,常年隨父經營店肆,迎來送往,拋頭露面,教養且談不上,更莫說清貞二字!可奈何,韋大將軍喜歡你,常以保養刀劍為由光顧你家店肆,你二人不顧廉恥,私通情意,全不將韋家高堂放在眼裏!甚至,不行嫁娶之禮,在韋將軍的嫡妻之前就生下了一個女兒!”

話到此處,驚呼如潮。

有驚於雲安膽大包天的,竟敢撕破醜事,直指當今的皇太子妃;還有質疑雲安年小,卻如何知道得這般詳細;而更多的便就是嘲笑,嘲笑韋氏枉為世族,家風原來如此不堪,嘲笑範氏妄自尊大,原來不僅卑賤淺陋,而且佻薄浪蕩。

“你……你竟敢!你,你住口!!”

範氏腳步虛浮,只能由人扶著站好,可她就算忍得下雲安對自己的諷刺,也無法忍受她將矛頭轉向自己的女兒。韋珍惠已然地位不穩,若再因雲安毀謗而名譽受損,那就真是無處立錐了。

但其實,韋珍惠早就明明白白地勸過範氏,要她收斂,要她寬心,若真將此事張揚出來,吃虧的只能是他們自身。可惜,範氏不知醒悟,圖一時意氣□□柳氏,被雲安一舉拿準了這個絕佳機會。

雲安冷笑著看向強弩之末的範氏,心裏想起句俗語,窮寇莫追,可真的就此放過?那怎麽可能!

“諸位!”雲安忽而轉向人眾,舉起手響當當擊了三掌,將所有人的精神都引了過來,“我知道諸位心中尚有疑惑,我這便自報家門!我裴雲安,生母柳氏,出身河東世家,原是這位範夫人的丈夫,韋大將軍明媒正娶的嫡妻!不才小女,便原是韋將軍的嫡女!”

雲安從來不齒韋家的血緣,如今當眾承認,也猶帶了十二萬分的鄙薄。可到了旁人耳中,那成效是立竿見影的,許多人都瞪大了雙眼,既不可思議,又更添興致。

“那為何我現在不姓韋,這韋府裏也沒有我娘呢?”雲安繼續按著眾人強烈的好奇心解釋下去,“是因為!因為我阿娘出身清貴,賢良太過,致使丈夫別宅納娶,任由賤婢取而代之!”

雲安的聲音越發激昂頓挫,多少雙耳朵聽著,卻只有鄭夢觀能感受到她的苦痛。因雲安正面對人眾,他不敢過於靠前,於是小心遮掩,暗暗隱忍,手心裏捏出了汗,眼中也成晶瑩一片。

那日法華庵驚遇,他回頭去問長姊,鄭瀾告訴他雲安現在過得很好,可這算什麽好呢?他心如刀割,想如今境地,都怪他自己,沒有珍惜姻緣,沒有護她周全。

雲安話不曾斷,領著眾人細細品味這舊事。

“十七年前,韋家高堂業已去世,無人約束的韋將軍為了將別宅賤婦堂堂正正接進門,竟就一紙休書,休棄了毫無過錯,且剛剛生產完的嫡妻,就連繈褓中的小女兒也不要,只為給範氏賤婦和她的女兒騰地方!”

說到此處,雲安稍歇了口氣,然後回轉身子,仍將凜然的目光朝向範氏,範氏已經撐不住了,臉色蒼白,半倒在侍婢身上。而沒了主心骨的家奴們也開始慌了,左看看右看看,步子不停動搖。

“世間涼薄之事常有,倒也不止韋將軍一人枉顧人倫。況且,這樣的人家,這樣的丈夫,根本配不上我娘。”再開言,雲安似乎松緩了些,而又在漸趨平靜之時猛然高呵:

“然則!十七年後,這個賤婦竟還敢欺侮到我娘的頭上!”

雲安揚起了手中的鞭子,應著騰起的怒火,狠狠劈在了門首的圓柱上。天然微紫的楠木是難得一見的上等材料,此刻也不過成了馬鞭下的枯木朽株,毫無貴重可言。

落下的馬鞭又被雲安舉向範氏:“範氏!退一萬步講,我娘是嫡妻,而你,不過是個外室,便放尊重了講,也不過是個繼室。你有什麽資格在我娘面前耀武揚威,頤指氣使?!就憑你女兒是太子妃,將來還是皇後?!那你問過你女兒嗎?她可許你雞犬升天,可讚你鳩占鵲巢?!!”

與舊事不同,關乎皇家,關乎無辜的李珩,雲安到底沒有說得過於直白,只點明了韋珍惠一人。她也知道,韋珍惠的態度一向與其母不同,此刻用來問責,有一石二鳥之效。

範氏哪裏還經得起,聽到雲安直言“太子妃”三字,終於支持不住癱倒下去。如此,孰是孰非,眾人眼中便都有了分曉。

好戲唱完了,雲安也說累了,但上馬離去之前,她又向近乎昏倒的範氏走近了兩步,最後贈去一言:

“別宅之婦,私生之女,得意有時,終成笑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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