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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悔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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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鄭楚觀才緩緩歸府,身後除了一眾家奴,還拖著個丟魂失魄的二郎。雲安重傷離府,鄭家自然是要加緊尋人的,可由近及遠,遍尋洛陽城中大小醫館,皆無所獲。

這一時也做不了什麽,鄭楚觀只叫小奴掌燈,將二郎先送回人境院。但一直沈默的二郎忽聽了這話,卻緊緊攀住了長兄的手,就像幼童賴學一般,不肯就去。

鄭楚觀年長二弟九歲,也算看著他長成的,這般依賴人的樣子,大概從他四五歲起就沒有過了。因而鄭楚觀訝異,又不覺心疼:

“二郎,無論如何,大哥都與你一起承擔。你先別怕,或許我們漏掉了哪家醫館,明天再去找!”

“我錯了,我做錯了……”鄭夢觀搖頭,渾身都在發抖,既怯懦更畏縮,氣息抽搐,連音調都變得浮泛輕細,“我不信她,冷落她多時,還不要她,丟下她……我真的做錯了……”

鄭楚觀不知細情,但近來流言成風,又兼今日之事,他才從鄭濡口中得知,是雲安弄丟了私物,以至夫妻冷情失和。可目下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他只能先穩住大局,穩住這個做錯的人。

鄭楚觀推開了二郎的手,擡臂用力按住他的兩肩,眼中已濕,目光卻堅毅:“既知錯,便更不能怕,怕,便是錯上加錯。你自小是個有擔當的孩子,如今更不能軟弱。記住我剛才的話,無論如何,都有大哥與你一起承擔。”

這話二郎尚能聽進去,只是也起不了多大作用,他又何時自棄過?卻這一下就不行了。雲安,成了他的命門。

鄭楚觀終究親自將二郎送回了人境院,再回到正院時,崔氏也尚在等他。廊下,還跪著兩人,一個鄭修吾,一個鄭濡。

“阿爹!找到嬸嬸了嗎?!”

“大哥!找到二嫂了嗎?!”

姑侄兩個見了鄭楚觀,異口同聲地急問。可鄭楚觀一望見這兩個小的,臉色立馬陰沈下來,怒道:

“你們自作主張闖下大禍,還敢問!倘若雲安真有長短,讓我,讓鄭家,如何與裴家交代?!人家的女兒,好端端送來,我們不能照料周全也就罷了,竟還出了這樣的事!”

鄭濡是出主意的人,又想雲安一向疼她,自責自悔,淚如雨下:“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等二嫂回來了,我便去裴家請罪,然後提茶端湯,為奴為婢,侍奉她一輩子!”

鄭楚觀深深哀嘆,只想雲安如今生死未蔔,就更不必去奢望她能重回鄭家。這樣的事,擺在誰身上能沒有怨呢?

“阿爹,修吾也知錯了!我以為那馬是天天用的,便不會有差錯,是我疏忽了!阿爹讓我也一起出去找嬸嬸吧!修吾想贖罪!”

鄭楚觀怒歸怒,卻也明白他們是無心的,可終究起因在他們,並不能輕易饒過。這時,崔氏走了出來,她一直倚門站著,都看在眼裏,也知道必得發落這姑侄倆。

“讓他們回房吧,濡兒身上還有傷。”崔氏做主,先扶起了鄭濡,只是面容嚴肅,亦不多看他們,“先把雲安找回來,再論請罪贖罪。否則,就是抵了他們兩條命,也無濟於事。”

鄭楚觀轉臉望向妻子,覺得她似乎話中有話,想了想,揮手招來各自婢仆,將姑侄二人先帶了下去。二人當著尊長不敢再言,互望了眼,含悲忍淚,慢慢走開了。

月色晦暗,從房中照出來的亮光也微弱。鄭楚觀不大看得清崔氏的臉色,但見她身形僵直,便愈發奇怪:“夫人,我未回來時,難道又有什麽事麽?”

崔氏是精明之人,一向言辭利落,少有這般滯澀的時候。她低了頭,無力道:“雲安的母親,柳夫人就要到了。”

鄭楚觀恍惚沒聽清,疑而驚問:“誰,誰要到了?!”

崔氏面露痛楚,兩手交擰,揪在胸口:“二郎月餘前遣人去襄陽接柳夫人,就為讓雲安高興。除了遣去的人,他誰也沒有告訴。下午,先有一個小奴提前來報,說行船明日就到。”

鄭楚觀不怕擔責,更知錯在自家,可柳氏在這關口忽然到臨,豈非禍不單行?他才說了要如何與裴家交代,不想這報應竟來得這樣迅速。終究,是天意吧。

夫妻相對默然,夜色又暗了一重。

人境院裏的鄭夢觀尚不知情,他癱坐在久未踏入的寢房裏,手中捧著一卷《漢書》,滿身悲涼。房中尚有雲安的氣息,書冊上亦留存了她的痕跡。

二郎不知何時將這一冊落在了房裏,偏偏是《王嘉傳》,其中有一句諺語:千人所指,無病而死。便是這八個字,不知被雲安摸索了多少遍,字跡都模糊了。

“雲兒,我錯了,我真的做錯了……”

寒霧籠罩下的庭院,連一絲風聲也沒有,千人所指的譏諷亦泯然於茫茫的黑夜之中。只是,耳中不聞,心中卻見。

原來,流言是這樣蝕骨錐心,摧毀一個人的。可那聲聲認錯之人,也不過嗅著了萬分之一淒涼餘味。

昔日言笑晏晏,都作了朝歡暮散罷。

……

山間別院,雲安房中,許延就在外室研究醫藥,以備療治,而內室榻前,一個小婢暫替了素戴。她被李珩帶到了偏廳,因為有些事已經不得不去好好解決了。

偏廳裏也清靜,除了李珩、素戴,便只阿奴。

“素戴,接下來問你的話,你要仔細想來,一五一十說清楚。”沈思了半晌,李珩鄭重地指點素戴,呼吸之間,盡是深意,“你所提及的紫蘿糕,雲安吃了有多久?那位三夫人,是怎樣為人?”

素戴明白李珩是要弄清楚一切為雲安伸張,便很快將紫蘿糕的由來,一並周燕閣嫁進鄭家的前後舊事都敘述了一遍。

但其實,李珩對周燕閣其人並不算陌生。兩三月前,國子監的一場奇禍,李珩與阿奴就曾懷疑過是妯娌存怨所致。而至今,他們仍在遣人日夜盯著周家,並且也有收獲。

素戴不知這些,又道:“她就在自己送來的糕點下藥,不避嫌疑,反其道而行,實在陰毒!我家娘子就是吃虧在此!”

“你別急,這個周燕閣自然逃不掉。”阿奴明白李珩所想,也是親自監視周家之人,比李珩更清楚細節,因問:“當日鄭夢觀下獄,兇手至今不曾歸案,鄭家可有懷疑之人?”

素戴搖頭:“沒有,只知這案子仍交由洛陽府在查。難道也是周燕閣所為?她一個女子如何能做到?而且,她恨的是我家娘子奪她所愛,又怎會讓所愛之人涉險?”

這個問題,李珩和阿奴也一直沒想明白,最好的解釋便是因愛生恨,不擇手段,卻也有些牽強。

李珩問道:“鄭家就絲毫不懷疑周仁鈞麽?他是太學助教,又是周女的叔父,他能辦到,也有動機。案發那日與鄭夢觀送飯的庶仆曾言,他被周仁鈞支開了片刻,飯食離過手,而鄭夢觀就是吃了這頓飯後沒了知覺,為人擺布。”

周仁鈞在鄭家是個極受尊重的人,品德高尚,為人師表,似乎是不會插手這種下作之事的。但素戴能理解李珩的懷疑,畢竟周仁鈞與周女有這麽一條血緣。她道:

“若真與周先生有關,想必鄭家也不會相信。何況,周先生自那次事後就病了,拖到如今,已是不中用了。鄭家不會把疑心放在奄奄一息的恩師身上。”

既早是監視周家,周仁鈞的情況李珩都知道,也因此才更肯定了幾分。或許周仁鈞就是做賊心虛,憂懼成病呢?他病得恰在其時,哪裏就有如此巧合的事?

想了想,李珩略遞與阿奴遞了眼色,阿奴即道:“鄭家愚昧不清,可大王早有防備,這二三月,一直命我暗中觀察。我發現,有個紫衣女人會去周家拜訪,次數雖不多,但每每都是從後門進出,還以帷帽遮面,極為神秘。”

這話讓素戴一驚,只想周仁鈞不曾娶妻,又是這般人品,怎會暗與女子牽扯?而這女子如此神秘,二人必是見不得人的關系,難道周仁鈞真會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那大王可知曉這女子是誰?”素戴小心地問道。

阿奴一笑:“既是暗中監視,便不宜打草驚蛇。不過我曾悄悄尾隨那女子,見她離了周家後門,卻又進了鄭家的後門。所以,這女子是鄭府的人。”

鄭家的女眷攏共那幾個,排除雲安與鄭濡絕不可能,而周燕閣更沒必要從後門回自己家,那便只剩了崔氏和黃氏。素戴驚恐不已,不敢再往深處忖度。

李珩把素戴的神色一望到底,沈聲問道:“你直說,在鄭家,與雲安不和的女子,還有誰?”

素戴怔怔地看向李珩,雙唇抿動,忐忑道:“三公子的母親雲夫人素來嫻靜知禮,雖然是她教周燕閣做糕點,但她沒有理由害人。娘子嫁來時便與她親近,嘗過她許多手藝,還在三公子成親時幫過她。所以……”

“你別怕,為了你家主人也不能怕,直說吧。”李珩見素戴越發遲疑,便知她肯定有了答案。

素戴艱難地點了下頭:“那只有,只有崔夫人了。她是長嫂,又是主母,一向自矜身份。我家娘子初抵洛陽那日,她便只叫個奴婢來迎,十分看輕。其後雖無大事,但彼此疏遠,不過表面盡禮。”

“都已經是主母了,還忌憚什麽?”阿奴倒不大想得通,“難道是你家娘子察覺她與人私通,又被她發現,所以設計滅口?”

“這怎麽會呢?”素戴覺得不可思議,緩而又皺起了眉頭,“不過,她待周燕閣倒比我家娘子親近,當初也是她提議為周燕閣說親,還硬要拉著我家娘子一起籌辦。娘子曾說,周燕閣所嫁非人,必定因此嫉恨她,未必崔夫人就是故意為之?”

既故意引得周燕閣與雲安盤鬥,又背地裏設計周燕閣下毒,再便是與周燕閣的叔父有私,這三件事怎麽如此怪異呢?其間道理雖大致說得通,但因果卻是相悖的。

難道,這女子原非崔氏,計較了這半天,還是想偏了?

雖然看似毫無結論,但李珩仍覺得現有的線索是關鍵,交代道:“阿奴,這幾日鄭家多事,周家也必然有動靜,你不能松懈。若再見那女子現身,你便也現身,拿住她,不必再拖延了。”

“是!小奴明白,拿住她,一切事便有了謎底。”

話到此處,天已完全亮了。阿奴領命即去,素戴便仍跟著李珩返回雲安房中。然則,甫才踏出偏廳,卻見一個匆促的身影闖入庭院——是韋珍惠,披霜帶露,形容淒楚。

“大王,我都知道了,請容許我照料小妹吧!無論事後怎樣懲罰,我都心甘情願!”未及李珩開口,韋妃先在院中跪下了。她已被李珩禁足多日,與外界不通消息,是韋令義夤夜下山,設法告知。

李珩凝望少時,教素戴先去,自己走到了韋妃身前。他並非鐵石心腸,一時之氣早就淡了,彎腰扶起韋妃道:“許延已經施救,雲安如今尚且昏迷,你歇歇再進去陪她吧。”

韋妃忍不住落淚,牽住李珩的手,渾身發顫:“她這樣跑出來,鄭家的人就狠心至此嗎?!”

李珩感覺到韋氏一身冰涼,心意牽動,也有十分不忍,便先帶她回了方才的偏廳,與她披衣取暖。韋氏並不顧惜自己,只從李珩低沈的神色裏看出了事情不小。

“大王,究竟出了何事?有什麽是我能幫你的?”

李珩輕輕搖了搖頭,目色放遠:“惠兒,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再讓雲安回鄭家了。那麽你,可願接她進王府?”

韋妃並不算意外,亦從那聲久違的小名中,聽出了李珩的請托之意。她低眉一笑,掩去些許不自禁的酸楚:

“你我成婚六載,王府中都不曾有過其他女子,我亦不曾為你生育子嗣,本是該聘納新人了。若是小妹願意,我也願意。”

雲安若進了王府的門,那這王妃的頭銜也會物歸原主麽?韋妃對此隱而未問,不是掩飾嫉妒,而是大約不必去問。

李珩其實無力替雲安做主,只是望見韋妃,便忽然有些急切,一時任情。良晌,他輕輕應了聲,便才與韋妃說起這一夜的驚心動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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